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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卜天|冲不出时间的笼子,是人的幸运

吕彦妮 吕彦妮 2022-12-17


 Vol.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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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La Valse D'amelie》,作曲Yann Tiersen
录音:谭静远;音频制作:右耳刀


吴越 ✕ 卜天|冲不出时间的笼子,

是人的幸运


吕彦妮·电台节目·Ni TALK   Vol.3

 

嘉宾| 吴越 卜天

采访者|吕彦妮 


吴越


演员。


卜天


B+修车铺,我与地坛咖啡馆,创办人。

吕彦妮


媒体人。


本期话题亮点



P1 4:50 很多时候好的建筑师,其实不是画完图就完了,他很多的灵感是在建筑的过程中,在现场找到的。


P1 10:30 剧场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观众和演员的互动,互相能听见互相的呼吸,互相能看到互相的眼神。


P1 24:47 我想如果一个舞台的演员,他一直想冲上台去,一直跟舞台很熟悉的话,他就会赢得自由。


P1 37:05 一个心灵饱满的人,没有饥饿感。


P1 41:07 艺术在吃饭睡觉和所有物质生活的范畴里是没有用的,但当你需要勇气,当你需要一个人独处,碰到挫折,或者面对完全空白的一天该怎样度过的时候,我认为它绝对有用。


P1 42:35 你说一个人,现在除了听音乐的时候,除了睡觉的时候,让你一坐两小时不能说话,还能有什么时候呢?

 

P2 18:29 我20年前看这个戏,现在我再回头看,其实每个人何尝不是一个笼子到另外一个笼子。我们生活也是笼子,各种各样的笼子,有的笼子是你自己找的,有的是别人套的,我们大部分人认为别人套上去的叫笼子,自己找的叫生活,事实上也是一个笼子。

 

P2 23:25 你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这就是你的世界。我认为这是个咖啡,对一只蚊子来说,这就是要淹死它的地方。

 

P2 39:08 我认为比如说你这次给《如梦之梦》写的文章,智能替代不了。

 

P2 41:19 这社会已经到这个样子了,真让多数人主宰这个世界的话,这个世界就基本上完蛋了,那是肯定的。


P2 42:54 现在环境大了,所有人都在拿你跟全世界最牛逼的那些人在比,这纯粹是扯淡,这真的是庸人自扰。


P2 48:04 冲不出时间是人类的幸运。人类为什么有选择?是因为永远有资源有限的东西,而这些资源有限的东西,比如时间,强迫你做选择,这些选择是什么,这些选择是,你是谁?


 


对谈文字精选



吕彦妮:吴越的《如梦之梦》,是3月3号到3月7号演了5场,卜天看了两场。彩排的时候也来了。


卜天:对,看了。看了一次联排,一次彩排,一次正式。


吕彦妮:我非常的好奇,为什么要看这么多场?


卜天:我觉得好的戏肯定是要看很多场,而且尤其是像《如梦之梦》这种结构相对来说跟大部分戏剧比,更复杂一些的。你第一遍肯定还是找一个感觉,囫囵吞枣地看一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后边还是想看一下表演,其实我肯定还会盯着吴越看的。



吕彦妮:你在昨天看完她的末场,和你最早看彩排有什么细微或者是巨大的差别吗?


卜天:我觉得挺多不一样的。第一肯定是状态越来越放松,因为这个戏确实挺重的,而且其实对演员的要求,比如对这个角色(指,顾香兰)的要求,有一点也不是「变态」,就有一点「烦」。因为她上半场的戏虽然很少,可是很难。


她好像看上去就是转了两圈,可是要求很高,要进戏,然后从头到尾8小时,作为表演者肯定也是要适应的。明显感觉到7号,就是昨天晚上那一场(她)放松很多,我觉得(她)开始找到感觉了,开始放松了。


吕彦妮:所以说起来就算是这一轮(演出)结束了,就像建筑一样,现在其实还是一个未完成的状态对吗?


卜天:我觉得肯定是。


吴越:我也觉得是。


卜天:你能猜到如果她再演5场的话,又会比现在好很多,而且理解也会不一样。我觉得很多时候好的建筑师,不是画完图就完了,他很多的灵感是在建筑的过程中,在现场找到的。所以好的建筑师是要经常去看建筑工地的,他在工地的时候做的很多决策,是最妙的决策。因为很多东西在图纸上和在一开始的想象中是不一样的,不管你前面做了多精密和多完善的思路。我觉得表演其实也是现地现物的,而且可能跟建筑不太一样,随着其他表演者的成熟和变化,自己也会有变化。


 

吕彦妮:所以这个过程会让你觉得挺自由的吗?因为我听起来还挺自由的,反正你上了台,导演也管不了你,谁也管不了你了。


吴越:自由其实好像还不是这个概念,其实不自由。因为当我自己给自己一个游戏规则之后,我就得在里面。当我完全都顺着它的沟沟坎坎走了之后,就产生自由了。所以我可能会用「享受」这个词,自由好像还不是这个概念。


吕彦妮:卜天应该也是第一次看这种坐在莲花池里的戏。作为观众你觉得自由吗?


卜天:我觉得观众其实是有主动权的,我可以选择根据我感兴趣的人和剧情和各方面,(选择)我就是想看这个,或者我就是想看那个,或者你可以来回来去摇着头,比如看一秒钟这边的人,看一秒钟那边的人。


这种感觉其实充分发挥了剧场的意义,因为剧场最重要的其实就是观众和演员的互动,互相能听见互相的呼吸,互相能看到互相的眼神。


 

吕彦妮:在正式演出前两三天,我记得你还说,你不要让你认识的人坐在莲花池,你说你会受不了,会崩溃的。但为什么你看你后来,一天之后又还是……所以当时这一天怎么了?


吴越:我觉得我当时,用一句话(形容)就是很受罪、很遭罪,那种心情很无助,也没有人能帮我,你必须得自己完成一件一件所有的事情。平时的吴越是想象不到有这么难的。


25号真的是有好朋友帮我忙。有一个很有经验的师姐——她是编剧,自己也是演员,她算是我的表演导师了——跟我讲了很多,当天晚上我怀着沉痛的心情,但是是带着思考的,就睡了。第二天我想,这是《如梦之梦》啊,我演的就是当下,我不要让自己有期待。然后我每天从家里出发,就告诉自己不要有期待,解决点是一点,因为别无选择。


但是我觉得运气还是很好,第二天开始,一点一点地,问题开始得到解决。一直到昨天最后一场,基本上我担心的东西都能完成到百分之七八十。



吕彦妮:所以这一次创作下来,卜天你看到她不同以往的进步,或者说更发光的东西是什么?你作为朋友,会特别替她感到骄傲和高兴的是什么?


卜天:我觉得其实好演员还是需要好剧本。倒不是说原来的剧本不够(好),我其实这两天在想,到底是她在这个戏里边自己提升了,还是因为这个戏给人提升的空间?尤其是我觉得(《如梦之梦》)给这个角色的空间太大太大了。刚才说的走台,就所谓转圈,细节的地方太多了。每秒钟、每半秒钟其实都是另外一个小气氛,每一步踏前面都像往一个未知的宇宙踏一步的感觉。


吴越让我特别惊讶的是,她可能在一两个晚上瞬间就从一个状态优化到了质变的另一个状态。演员到了一个位置,就有可能真的是凭自己的修为去演。我能看到这整个的过程。比如昨天我们还在聊,有的时候我觉得看她上去还是有点「明明」的感觉,很单纯。可是这个时候的「单纯」跟原来那个时候完全不是一回事。

 


吕彦妮:有一些大群戏,人物行动其实非常多,包括还有各种各样的装扮等等,但是焦点是集中在你一个身上。我就想知道,现在的你是一个愿意让别人如此关注你的人吗?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你是要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吗?


吴越:生活中一定不是。生活中关注越少越好。我的口号是:「不要在乎别人的眼神」。我喊这个口号就是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要喊。我比较敏感。从好的方面来说是我比较周到,但另外一方面就是容易不专注,因为我很太在乎周围的方方面面。但是作为一个演员也好,作为到我这个岁数的一个人也好,应该更加专注于自己会更舒服。所以在生活中,我不想。


吕彦妮:你现在这个阶段,有了这么长的经历,有了这么多的作品和积累,在这个职业上面真的还有你认为没有追寻到的东西吗?


吴越:当然有,像演顾香兰我就很辛苦。到今天为止,我没有一场是不辛苦的,没有一场是不紧张的,没有一场是不害怕的。当中有一些刹那我是想冲上台的,只要我有想冲上台的那种劲,我就感觉碰到了自由的翅膀,一下。我想如果一个舞台的演员,他一直想冲上台去,一直跟舞台很熟悉的话,他就会赢得自由。但是我现在还没有达到,可能有一天我变成这样,那就幸福了。其实昨天的结束是刚刚开始熟悉的时候。



吕彦妮:所以那是一个什么心态?刚刚要开始,然后就结束了。


吴越:接受的状态。生活就是这样的,由不得你。


吕彦妮:我觉得她没有艺术家奇怪的那些脾气。


吴越:我没有吗?我没有艺术家的脾气,那我就不是艺术家(笑)。


卜天:我觉得吴越有趣的是,她生活中是个特别生活的人,我觉得吴越的智慧全是藏在这里面的。她特别好的地方是她特别接近生活,她仍然跟生活是完全贴合的,就是一个很普通很简单的人,可是她有一套自己很清晰的人生哲学。


我同时也认识一些其他搞艺术创作的人,其实生活中就是个很生活的人,很多音乐家其实都是这样的,傅聪就是该散步散步,该教书教书,该那什么那什么……所以我觉得真正有意思的是三个东西:一个是自己的生活有没有一套体系,一个是他在他的专业上有没有一套体系,还有当这两个之间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一套体系。我觉得吴越在这三点上是很完善的。


所以我觉得这次演顾香兰,对她应该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比如像昨天我问她,我说你觉得你这次「长戏」了吗?她说没有。其实我特别惊讶,因为咱们作为朋友肉眼可见,真的「砰」得一下就不一样了。


 

吕彦妮:我想起来卜天说,过几天有没有时间去广州听一个音乐会。我就在想你为什么会,感觉像抛家舍业一般地满世界去看这些?


吴越:我能说一半。卜天他真是一个特殊的人类,你发现他有一个跟大部分人不一样的特点是什么吗?他不怕一个人。


卜天:我是很享受。


吴越:我觉得他的心灵其实是非常饱满的。一个心灵饱满的人,没有饥饿感。所以他一个人也好,群居也好,都ok。我自己也是这些年感受到的,因为我也越来越不怕独处,越来越享受独处。


吕彦妮:这种文艺活动对你来讲为什么会这么重要呢?是和你的职业有关吗?


卜天:当然有关。比如咱就说做服务业。服务业其实只有两个东西最重要,第一个是你把基本的需求做好,如果你是个餐厅,首先把菜做好对吧?这是最基本的东西。剩下的就是解决马斯洛整个的三角形从底下到上面所有那几格的东西。


到最后肯定要解决形而上的问题,品牌归属感的问题。一个牌儿到最后是什么?一个牌儿到最后就是个范儿对吧?是营造气氛的一个东西。尤其服务业,其实缺的就是形而上的东西。它只解决了基本需求,其实这是有问题的。


卜天的品牌:「B+修车铺」


吕彦妮:要是你的受众不需要一个范儿呢?


吴越:卜天好早以前对一个朋友的孩子说过一句话。他说在你的读书的过程当中,你会觉得有些东西是根本没有用的,但是你慢慢等你长大了,离开了学校,你会发现在你以前认为没有用的东西,现在变得越来越有用;以前你曾经认为非常有东西,可能你后面都用不上。


这句话我印象非常深,我深深地认同。所以我现在觉得其实艺术就是这么回事。艺术在吃饭睡觉和所有物质生活的范畴里是没有用的。但当你需要勇气,当你需要一个人独处,碰到挫折,或者面对完全空白的一天该怎样度过的时候,我认为这个东西绝对有用。


卜天:艺术的氛围其实给了你一个很好的出离的状态,让你去想清楚很多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其实你是没有干扰的,那首先就是个独处的时间。你说一个人,现在除了听音乐的时候,除了睡觉的时候,让你一坐两小时不能说话,你说还能有什么时候呢?打坐的时候?


吴越:人需要这些。这就是很多人能坐8个小时看《如梦之梦》的一个原因。


 

卜天:古典音乐这一块,所谓严肃音乐。确实有一部分是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的。可是这真的不是最后会让大家听不懂的东西。我觉得基本上所有人都能有感觉,只是大家现在对这个东西充满了恐惧感,以为听这个的人可能很牛或者怎么着的,其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吕彦妮:其实这一点我自己也确实有一点感触。比如说我前一阵在看陈丹青的《局部》,第一季第二季我还其实稍微能get到,但到第三季它开始用一季的时间讲意大利湿壁画的时候,我就发现有点难了。


卜天:我觉得顺序有问题。我认为正常的顺序不是先听讲,是先看。画展也是现场感特别重要的,这个东西不是电视屏幕能给你的,因为人都有敏感度,会捕捉东西。你去看画的时候,其实你会吸纳很多东西,只不过是你把信息吸过去以后,可能还没处理,你还没反刍。人脑子应该也是有四个胃的对吧?


吕彦妮:我不可能是今天看完《如梦之梦》,今天晚上就怎么样了,其实不存在,很可能过了很久之后我才会再重新有一些感触。


吴越:我觉得最好的东西是你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有。你20岁的时候看,20岁的时候有;30岁看30也有。它永远是有不一样的东西。


《局部》第三季海报


吕彦妮:我去听音乐会之前,可能只是想直观地感受,或者我什么目的也没有,我在这放松一下,不抱任何期待。但是你看他就会说,你去之前要先听,这就会让我有点……


吴越:如果听到这样的(话),咱就不理它。这样的音乐会咱不去,不要强迫自己,我去听听得懂的不就好了。我有这样的鲁莽。


卜天:这个其实也跟你去的目的不一样。我举个例子,比如说好的戏剧,如果你在一开始对剧本是有一些了解的,去看的时候确实收获会比你完全不知道剧本的时候大很多。


为什么一个戏剧你反复看?因为当你不知道剧本的时候,你第一遍基本上是看剧情,至于文学性各方面你只能体会到一点。可是当有一天你把本子熟了,你知道谁下一句要说什么的时候,其实你看到的东西会比原来多。比如像《如梦之梦》,我这回去的时候就听见周边有人说每年都看,我觉得他把这个戏当尺子去见证自己成长。

 


吕彦妮:其我觉得很多人也会有这样的困惑,或者是很多人也会觉得艺术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需要艺术?


卜天:可是每个人都需要。比如说设计肯定也算实用艺术的一部分,你去餐厅的时候,难道对周围的环境没有要求吗?你自己装修的时候,都是四条腿带一靠背,为什么你选这个椅子不选那个?这其实都是你的审美,都是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它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你心里。你坐地铁、坐电梯看到广告的时候,没有觉得有的设计比另一些好一点吗?


吴越:我有个好朋友昨天来(看戏)了,他太喜欢(《如梦之梦》)了。他说,我哭得跟王八蛋一样。他说在一个城市里的男人,很少有机会这么哭的,他离开这个剧场,现在都在想,就这几天,看完这个戏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它变成了一个节点。这真的是他的原话。


卜天:我觉得只要是好的艺术,不管是一幅画、一次音乐会、一个很好的戏剧,它一定是融在你的血液里,在你生命中一直到死的。有的戏剧你看完了或者有音乐会听完了,出去的时候,你会觉得,我和进去以前是有点不一样的人。

 

吕彦妮:说回来,这个戏从感性上最打动你的是什么?也许不一定是跟顾香兰有关。


卜天:两个地方。第一个地方我仍然觉得是顾香兰在上面一一遍出现,一遍一遍走的时候,让我觉得特别的着迷。



我这里面第二喜欢的角色是江红。她哪句话击中我,我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悲伤一直顶着我活着」,她念信的时候。你瞬间就对这女孩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好感,让你觉得这个女孩其实是很平凡和很不平凡的一个人。


吴越:最棒的一点是所有的这些东西它来自于平凡,这个是最棒的。


吕彦妮:你也不觉得顾香兰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是吗?


吴越:顾香兰从大部分人的角度看,可能是「传奇」两个字更接近,但是我作为一个演员,我去演顾香兰一场场戏,一句句台词的时候,其实我觉得她还是落地的。


我20年前看这个戏,现在我再回头看,其实每个人何尝不是一个笼子到另外一个笼子。我们生活也是笼子,各种各样的笼子,有的笼子是你自己找的,有的是别人套的,我们大部分人认为别人套上去的叫笼子,自己找的叫生活,事实上也是一个笼子。所以顾香兰在我眼里,就是一点一点脚踏实地的在往前走。我不能说我要演个「传奇」,这也没法演。


 

吕彦妮:江红那段这是整部戏我最喜欢的一段。我以前一直都觉得这封信是多么的浪漫。今年初有一天睡不着觉,忽然想到这封信翻出来念。你还记不记得信的开头说了一些读到信可能条件,后来我就想这些条件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完全凑到一起。所以我在想这封信其实可能是她的自言自语,她并没有信念说这封信一定会被读到。


吴越:你现在说的只是说这个戏,这场戏,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所有的点全部都是必然化了妆的偶然,全是必然。这就是原因变成了结果,然后结果又变成了原因,很多东西就是这样。当然在舞台上这是有戏剧性的,是有一些人为在里面,但是事实上生活何处不是?


所以我有一位老师说,你的世界是什么?你们想想告诉我,什么才是你的世界?后来我们各种说,到最后,你的看法就是你的世界。你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这就是你的世界,我认为这是个咖啡,对一只蚊子来说,这就是要淹死它的地方。它的认为就是他的世界。

 

吕彦妮:你们怎么判断一个人他是一个不戏剧性的人,或者他没有活出一个戏剧性的人生?阮玲玉你们不是也都挺喜欢的吗?


吴越:你之前说你很喜欢《棒!少年》对不对?我也很喜欢,那些小孩打动我们了,对不对?他们不自知,很美。有一种东西叫自知,我觉得我要很美,然后开始沉浸在我的自知里,这就叫造作。造作和自然虽然有的时候一墙之隔,但是事实上在我眼里差之千里。


电影《棒!少年》剧照


吕彦妮:好几年前你在演《我的前半生》,咱们俩聊的时候你还在说,有的时候你在对抗自己的做作。


吴越:对。我在这方面是有强迫症的。我欣赏一切的自然的不自知的美。但是如果他知道自己很美,他再做的话,我立马会抛弃。我自己也不想这样,我也不会欣赏这些东西,不会花时间去看这些东西。


吕彦妮:那些特别伟大的音乐家、画家、建筑家,他们知道自己特别牛吗?


卜天:他们肯定觉得自己特牛。大部分的艺术我觉得好的地方在哪?两个东西特重要:一个是它本身技术上很好,很比如音乐要好听对吧?更重要的是它的发心也好或者从有感受到用比较擅长的艺术形式凝结出来也好,它中间的耗损是很小的,基本上是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啪」就给搁在那块了。


很多人问什么叫艺术,什么叫设计?其实特简单,很多人分不清艺术是什么,设计是什么。设计大部分是给别人用的,我觉得艺术第一要务,说实话就是表达自我,没别的。

 


吕彦妮: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或者再往后,就真的不会再有贝多芬、巴赫这种大师了?


卜天:我觉得每个时代跟每个时代发展阶段的功能是不一样,其实这个的世界对精神文明的追逐,已经慢慢开始发生偏差了。原来人为什么容易搞艺术,坦率讲跟当时信息没有那么多,确实有直接的关系。那个时候的人确实比较容易专注在自个儿。


而且他需要一些虚幻的东西。其实那个时候人想象的空间是很大的,现在基本上没有啥事说不清楚了,对吧?你越说得清楚,人活得越明白;人活得越明白,其实就会对一些东西有本体的反抗。


你说最基本的艺术形式比如绘画,比如说文学,比如说诗歌,或者比如说雕塑,这几个东西基本上最好的时代已经已经完了。因为大家都在探索的时候,有各种各样的东西,瞬间出来,更替很强。现在咱们的社会的更替已经基本在消费层面了,大数据之后改变世界的基本上就是人工智能,对吧?


你知道人工智能编出来的「巴赫」,给特别牛的音乐历史学家听,都分不出来是不是真的巴赫作的吗?


卜天的微博


吕彦妮:你害不害怕在你的有生之年会有一个机器人去代替你演顾香兰?


吴越:不害怕,我害怕它干嘛,那会儿我早干别的了。


卜天:这确实不可能。


吕彦妮:为什么?我觉得作为受众他能够接受的复杂、变动、层次的能力在退化。比如说我们接收的信息其实越来越趋同,或者都是一个彼此模仿的东西,所以那些复杂可以接收不到了。


吴越:它可以代替我们的一些东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替代的,我坚信比方说你跟父母之间的感情,你跟朋友之间的感情,一段于愉快的谈话,人和人之间的,机器是绝对不可能(做到)。那么这个东西是来自于什么?归根到底来自于心灵的东西,一定替代不了。


卜天:可能有一天,但不是最近。因为其实人到最后也是算法,人脑子也是微电流,整个逻辑没有什么区别。可是我觉得不是近代能达到的。


吴越:我认为比如说你这次给《如梦之梦》写的文章,智能替代不了。

 

卜天:我觉得以后人跟人的关系会越来越美好,是因为现在的筛子眼越来越小,什么意思?坦率来讲,让你变得更平凡和更平庸和更无聊的力量越来越大,所以筛剩下那拨人关系会特好。


比如为什么大家现在对《如梦之梦》趋之若鹜,我觉得是因为大家公认的好东西没有原来那么多。这也是二十多年以前的戏,大家为什么现在争先恐后去看?各方面的成本其实都挺高的,大家为什么要去?就是因为这样的东西现在越来越少。其实这就像一个筛子眼一样。



吕彦妮:你的逻辑其实就是四个字,这四个字说出来确实非常粗暴,你可以反驳我,我觉得你就是精英主义。


卜天:我觉得精英主义是很正常的。这社会已经到这个样子了,真让多数人主宰这个世界的话,这个世界就基本上完蛋了。比如咱就说现在这边是一个明星类的,那边是个艺术家类的,大多数人会觉得这个人弹得好。这不麻烦了吗?


现在社会上重要的是解决相关性的问题,大家现在已经不在乎相关性了,什么意思?其实你周围就这点人就这点事,你的生活圈子其实比你想象的小很多。比如我是一打篮球的,原来没有互联网,我在村里边打得最好的,可能村里姑娘都特喜欢我。


现在人家村里姑娘看电视里的科比。因为你的环境大了,所有人都在拿你跟全世界最牛逼的那些人在比,这纯粹是扯淡,这真的是庸人自扰。你身边就这些人,不了解你的人,评判你有什么意义?


吕彦妮:每个人都这样会不会越活越窄?


卜天:我觉得会越活越宽,因为你这样活更自由。我想问,是十个人限制你的生活,你窄,还是一万个人限制你的生活,你窄?


聚在「我与地坛」咖啡店的人们


吕彦妮:所以选择只让十个人限制我的生活,就意味着要把我的外部缩小?


卜天:不是,我觉得也没有缩小。人数不重要。十个人是哪十个人?这边贝多芬这边亚里士多德这边李白,别十个人,你有仨人这辈子就「疯了」。现在网络时代最恐怖的就是数字变得越来越清晰,这对有些东西是好事,对有些东西是坏事。


吴越:卜天说的这些东西我其实没有研究,我也没有剖析。但我感觉现在很多的词被弄得简单化了,有很多东西被弄的妖魔化了,很多真实的东西被弄成了一种图片式的东西,好像有点变味了,而且大家都最后认定变味的这个东西才是真的。


有时候努力把世界变得小一点,反而有自由度;有的时候要冲出去才会有自由,也不是绝对的。


卜天:其实我们有一个确实跳不出去的东西,就是时间。你真的就这么多时间,你只能分给这么多人和这么多件事。你真的听音乐了,就不能看书,看书就不能看戏,或者你跟朋友聊天的时候就不能干什么。现在大家的兴趣爱好和个人工作又那么多,其实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吕彦妮:对,冲不出时间。这个话题今天落在这,可实在是……


卜天:这是很好的。冲不出时间是人类的幸运。人类为什么有选择?是因为永远有资源有限的东西,而这些资源有限的东西,比如时间,强迫你做选择,这些选择是什么,这些选择是,你是谁?所以我觉得局限绝对是一个眷顾,绝对是一个祝福。



访谈内容中所涉及的观点,仅代表采访者与嘉宾本人。



剧照和排练照均由剧组提供,摄影师:郑向娜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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