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导演李路的凡人歌

李路，著名导演、制作人，主要作品有《人世间》《老大的幸福》《人民的名义》《巡回检察组》等，作品多次荣获中国电视“金鹰奖”、“飞天奖”等权威奖项，个人荣获中国电视制片委“十佳电视制片人”等，是业内集制作、创作和项目运营于一体的复合型人才。
在这个春天到来之前，电视剧《人世间》引发了观众中久违的汹涌人气跟眼泪。东北小城里的人来人往和氤氲的烟火气、被时光渐渐覆盖掉的零落人生，都令每晚电视机前的人们牵肠挂肚、心绪难平。如今那些纷飞的情绪早已随冬日的离开消散，或许正如歌词里写的那样「悲欢离合都是刹那」。在来不及问春来发几枝的料峭里，和这部剧的制片人，也是该剧的导演李路进行了一次谈话，续上一点《人世间》的温热，让暖的更暖一点，让散的散得慢一点。

本文首发于《时装 L'OFFICIEL HOMMES》男士版

《人世间》导演李路的凡人歌

采访、撰文：吕彦妮

1， 积累

院落四方齐整，厅堂亮敞。

十余米外就是人头攒动的闹市街肆，但在此中听到的响动却像与之隔着老远的距离。几株新枝插在院中泥土里，虽尚未含苞，但可以如此透彻地沐浴在早春的和暖阳光中，其怡然之状可想而知。

人立在院中无论任何一个地方，只消稍稍抬头望向西北方向，即刻就会看到一角城楼静谧耸立——那是北京中轴线上的标志景观之一，鼓楼。

这样一个可以看得到鼓楼的小院，就是我们与李路相见之地。

我们只顾着徒然感慨此地的位置之金贵，气氛之悠然，李路却已经先我们更深更远地了解了这里更多翔实的现况。只是一顿午饭的功夫，他已经一手掌握了这座院落装修改造的原理和细节、地下车库的规模、曾经举办过的活动、日常管理模式……

不仅对所到之处的环境格物致知，他也基本上在一套片子的拍摄时长里，全盘掌握了此次拍摄的整体人员架构：谁是这里头拍板拿主意的、谁是负责什么的、谁是外聘的、谁是谁的谁……

这些观察和分析，都是他的习惯，习惯成了自然，自然累积起了更多的认知——无论于生活还是工作，它们都是有意义的，都会在某一时刻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吕彦妮：世间万物、各种各样的人，都可以成为您观察的对象，这已经是您的本能对吗？

李路：我们日常认识和打交道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平时如果没有这些细致的观察，怎么敢拿起来就拍（影视作品）呢？很多细节你现查都查不来，必须要靠日常的积累。你看今天这个地方，我刚才已经跟他们的负责人预定了，下次如果我拍有关北京的剧，这就可能是一个取景地。刚才我连机位都看好了，站在院子里直接可以看到鼓楼，多漂亮啊，太漂亮了。

吕彦妮：所以我们现在能理解了，为什么《人世间》让人感到了「真实」。您从来不依靠自己的想象去创作，都会选择更忠于现实？

李路：这要感谢梁晓声和编剧王海鸰，包括我们的演员和制作团队。首先，从根儿上，作家写得就非常现实；然后剧本，也写得非常接地气，没有那种架空历史的描绘，还是比较实在的——现实主义题材这点做到挺难的；演员也没有「描眉画眼」地特别去演——你看郑娟跟周秉昆，头发都乱乱的，演员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事。

电视剧《人世间》第一集中雷佳音饰演的周家老三周秉昆出场画面

吕彦妮：还有很多观众和评论提到的服装和道具的细节……

李路：是，我也看到很多人说「服化道」好。我们的美术师、道具师和服装师是到处去收的，到私人博物馆、长影（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仓库打开去找，还有花钱买的……只要是一点儿道具不对的，那都不行。我们那挂历，都是最早的大美女挂历、摩托车挂历，带塑料膜的那种。点点滴滴的细节都不放过。我们给演员做造型的女老师，比我岁数都大，所有衣服的用色极其稳，包括周秉昆那条彩色毛裤，是用一块块废毛线拼的，多有腔调。

电视剧《人世间》官博披露的电视剧幕后的工作照

吕彦妮：在每一个细节处的「字斟句酌」会带来什么？

李路：这就像你刚刚跟我说的，整个春节都在家里跟自己的父母、爷爷奶奶一起看《人世间》，还听他们讲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这就是真实和细节带来的力量，把「家」的感觉又都找回来了。中国的「家」是全世界最特别的一个家——除了我们还有一个民族就是意大利——我们一家人都共同吃一个碗里的菜，几代人回来，都是这样，口水和口水是相连的，骨肉是相连的，中国人的这种亲情关系在这十几年里，淡了，孩子对父母也淡了，邻里之间也淡了——大家都住高层楼房，邻居是谁不知道。《人世间》又把这种亲情、家人、友情，包括爱情又重拾回来了，而且是在一种非常平和的状态下，让你感受到的不是教育你，没人教育你，《人世间》没教育你，是你自己感受到的，很温暖。

电视剧《人世间》截图

2，可爱

拍摄间隙，李路和同事穿过院子，一个年龄 40 岁上下的女性礼貌地上前，问他可否合个影，「我想给自己的妈妈看看，我跟《人世间》的导演合影了。」李路欣然应允。

这样的路遇与请求，近来着实不少。前日里他去三里屯买东西，还被一个年轻的男店员认了出来。「男孩挺高的个子，起先是盯着我看，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上来问：『你是那个《人世间》的李路导演？』」

拍了快 30 年，一直在幕后，「藏习惯了」的李路心下的念头就是：「完了，这次彻底『完蛋』了，我还怎么去撸串？」

因此他审慎而实在地回绝了我们想要深入探讨 《人世间》创作始末的请求，「作为创作者，不用说得太多，老百姓们会拿自己的眼睛来解读这部戏的。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喜欢这个戏，可以了，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你再喋喋不休地告诉大家你想表述什么，显出一种『上帝视角』，会讨人厌。索性，不说。如果非要说，你就给我写一句：导演说《人世间》就是好，《人世间》值得。」

相比于阐释「《人世间》的文化输出为何」、「《人世间》何以能在人民群众中产生如此大的反响」、「《人世间》在改编层面遵循的原则」等一系列宏大话题，李路更愿意闲散地聊聊自己身上这件浅驼色上衣的质地、触感与购买地的风物人情，或者说说他为什么要选择住在北京最闹腾的地段……反正只要是事关生活琐碎，他都可以敞开得无尽可爱。

吕彦妮：您平时怎么释放压力呢？

李路：我打打球、打打牌，烤串儿也撸。主要是戒了半年酒了，光撸串不喝酒也不行啊。我住在工体附近，睡觉都能听到窗外街道上迪厅音乐声。半夜都是跑车的引擎声，没有那声我还睡不着呢（导演打趣地说道）。

吕彦妮：听到您刚才跟编辑说，今天拍摄您自己还带了一箱衣服来。

李路：对啊，我知道今天要拍摄，就说服装我可以自己带。上回有一次拍摄也是，我自己准备的丰富极了。

吕彦妮：您是平时喜欢逛街吗？

李路：我不是喜欢逛街，我是关注，对潮流特别关注。我要拍偶像剧的话，服装这块我都清楚。

吕彦妮：您是为了工作和创作专门学习的，还是就是「搂草打兔子」？

李路：人嘛，总得有点兴趣。这是我的生活态度，也算解压。现在我们团队都挺「臭美」的，你看萌萌（指向屋子另一头的工作人员），萌萌在《人世间》里面演了骆士宾前妻……（萌萌：那是「一生的真爱」）。哦哦对，一生的真爱。我们拍戏，有合适的角色，工作人员都能全上去演，还都能演得特别准确。

吕彦妮：您平时会看什么剧吗？

李路：必须看，而且要看得多。现在世界完全平板化了，如果再拍那些庸常的，谁看呢？必须拍得高级，要不然人家马上弃剧。我在看剧的时候，除了看技术，还要思考人家的表达。

3，自由

李路一直在谈话间反复强调着要把话题的高度「降一降」、「落落地」，但每每将俗世之题拎到精神主旨那一层的人，也是他。

不知觉里，雪茄已经燃掉了一半。他絮絮说起儿时属于自己的「光字片」的回忆。那时候他父母从上海复旦大学被分配到《吉林日报》，他们在一个叫「五间房」的地方住过两年多，几间小房，几家人共用厨房和厕所，都是年轻人。

童年过年时，李路最期盼的就是「和『狐朋狗友』——就是哥们儿——聚会」。当时一群玩得好的孩子就会迅速结成「把兄弟」关系，过年的时候，跟家人团聚完就要和兄弟们聚了。每个人拎着从家里拿出来的好吃的，出去夜玩。北方的冬夜，漫天大雪，守岁的那天，大人也能允许他们彻夜不归。

关于自己，李路只忆往昔，不谈苦楚。

整个谈话里唯一一次，他将话头引向某个深刻的尽头，是在说起《人世间》主题曲的词作者唐恬时。「小姑娘写词写得真好，不简单。为啥好你知道吗？她曾经得过癌症，所以把这些现实都看淡了……经历过生死之后再看一切东西都是很淡的。还有啥比生死更大？」

吕彦妮：在小时候那些艰辛的岁月里头，您的希望是什么？

李路：我拍过《小萝卜头》，当年在中央台复播率最高的，当时我大学刚毕业没多长时间。你想，一个小孩在国民党的监狱里边，暗无天日，永远放不出来，最后被杀害了，那他的希望是什么呢？他天天在牢里，出来放风那几天都很开心。所以，人不是光有那种远大理想才叫理想，短期目标也是理想。我们得生活下去，我们又是社会大机器里面的一颗螺丝钉，所以到了《人世间》，我们也没宣扬说哪家孩子一定要成功，你只要是在你的本职工作岗位里面好好地生活、努力地生活，就是有价值的。

电视剧《小萝卜头》截图

吕彦妮：是过往的什么经历给了您这么多的韧性，让您可以面对后来创作中的种种难题？

李路：贝多芬讲过，他的曲子都不是他写的，他只是上帝的管道，他的手不听使唤。就像我们一样，承担的这些责任、历史感，是与生俱来带的。也有朋友来跟我说，路导你能不能整点轻松的？太难了。我不想拍，没意思。

吕彦妮：您经历的苦难，也不愿意说？

李路：不愿意说。我为啥拍《山楂树之恋》？那肯定是有原因的，对吧？我也致敬我的生死恋，到时候我老了，写传记的时候告诉你。

电视剧《山楂树之恋》中老三眼睛看不见了还在给静秋写「信」

吕彦妮：这一次《人世间》播出后带给你的特殊的成就感是什么？

李路：这次确实有一点很特别。这部戏播的时候，主创大家拉了个群，天天在里面发，定点追剧，大家在不同的地方，只要晚上 8 点钟电视台一放，从雷佳音到李路，全都在那看。我们后来通过爱奇艺数据统计看到，上海是全国点击量第二高的地区，之前我们都以为这个剧过不去长江呢。你说这是因为啥？

吕彦妮：会不会是因为，越是大城市，消费主义越盛行，但事实上消费能填补的内心精神上的空虚，很快还会落空……

李路：你说的对，这个可以好好延伸地思考一下。《人世间》给人的精神世界填满了，填实了，填实在了。我同意，真的。比如当代年轻人，遇到了喜怒哀乐就去 shopping 来解决自己的虚无，但是那些空洞没有办法真正满足，现在突然来了一部电视剧叫《人世间》。

吕彦妮：您并不像我们之前想象的，是一个非常严肃、严厉的人……

李路：我在拍摄现场从来没骂过一句人、没大声地呵斥过谁，没有。做创作，我是严谨的，但我也允许每个人的自由发挥——只要是沿着剧的主干线的，为剧好的，都可以。拍戏是一个群体工作，大家都很辛苦，而且演员、或者说从事艺术工作的是特别脆弱的，一鼓励他他就精神饱满，你一骂他，就像气球撒气了一样。包括职员也一样，你鼓励他，他马上就热情澎湃；你一骂他，他马上就像泄气的皮球。所以我经常鼓励大家。

吕彦妮：我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人世间》第 4 集里，在工厂，有一个镜头，曲书记忽然一转头，德宝摔了一跤。雷佳音在前景里就乐了，这是笑场了对吗？您怎么把这个剪进了正片？

李路：因为德宝真摔倒了呀，然后雷佳音看到「猪队友」摔一大跟头笑了。这就是真实嘛！还有一个镜头你看到了吗，春燕一巴掌把德宝打到另外一个房间，那也是真打，抡起来就打，啪一下，重重地给他卡到那个房间去了。脸上一个大手印。那个也是现场大家都始料未及。所以都说德宝演得好。啊对了，我们这个剧里边好几个大巴掌，这个点你也可以总结一下，没人写：《人世间》的五巴掌。

《人世间》第 4 集剧照截图，德宝摔倒，秉昆笑到找不到北

吕彦妮：在您知道的所有历史人物里，您最喜欢谁呢？

李路：这个就算了，就像你问我星座一样，马上就被你了解我这个人了，我就不说……（笑语中带着点顽皮）

编辑/张玉洁、马雪莲

摄影/姜海龙（曦烽社）

化妆、发型/王量

服装编辑/Songyan Duan 

服装助理/曲洋

视频导演/马驰骋

视频拍摄/初百全

场地提供/北京时间博物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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