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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叶 不是善茬儿
演员 高叶
别人是走进屋的，她是扑进来的。
现在回想，我甚至没闹清楚从她进门到落座到底发生了什么，她那把好辨认的中低域的嗓音就已经灌满了整个房间。
也像一根火柴，只消和周边空气摩擦一把，嘶啦，就着了。照亮了许多。她的生命力之旺，藏不住掖不住，也没那个必要。
两个半小时之后我意识到，这个下午的庆幸在于，我遇到了一个可以与之相谈「无用」之事甚笃的人。
谈余华、严歌苓、安藤樱，尼尔·盖曼……甚至言及到一个名字不能轻易讲出口的作家，写过诸般残酷的现实。我们默契地把许多话只说半句，但我依旧佩服她，竟然有意志可以读得下去那百般残忍。大多数时候，我做不到。读过几页，就要放下缓一缓，或者干脆弃之。
你的心怎么那么「硬」呢？我问她。
「因为书里写的那些都发生过啊！」别人都能挺着脖子在那一样样困境里活下来，我们看的人有什么好躲避和恐惧的呢？
还有一个原因，让她能耐受得住苦痛，「源自我有太多的伤，我不想与人说，但我需要愈合。」
十来岁的时候，她就是靠啃读余华的三本长篇小说，捱过了最暗的时日，「把年少无知的伤给抹平了。」
然后她知道，「原来对『伤害』，我们可以换一个方式去看待。」
高叶。
名字很温顺的，一点都不张牙舞爪，不大火燎原，不咄咄逼人。但熟悉她的大伙儿习惯叫她「大叶」，气质一下子就变了，仿佛能大杀四方。
为什么是「大叶」而不是「小叶」？你不能「小」起来吗？不能微风拂面一点吗？
「『小』」不起来。」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
她的职业是演员。
她说这个职业残酷就残酷在：「很多时候人们总是希望忘却痛苦，可是演员是需要把痛苦的感觉牢牢记住的。」
1
电视剧《理想之城》正在热播。
高叶在这个当口找到我。
我才意识到，其实过去很多年里我一直都看到过她。
《边境风云》、《少帅》、《海上牧云记》、《长安十二时辰》、《找到你》、《我是余欢水》……她饰演过的角色一个个冲到我眼前，让我重新想起当初甫撞上时带来的冲击。这感觉很像你懵懵懂懂地忙着，一个偶然的抬头间，发现手指上不知什么时候割出一道口子，又像腿上臂上那些莫名来的淤青。它们留下了痕迹，但不动声色。
她塑造过的人，颜色总是烈的。不出意料，本人也无二致。
我们几乎还是陌生的，她就唠起日常。
前阵子因为工作赶路，在高速上正面遇到台风，车顶着暴风雨往前开。「哇塞这一路我心惊胆战！」她不停跟司机师傅说，慢一点，慢一点可以的，我不着急，一定要注意安全。「我还没拿影后呢！我不能到半途就这样结束了！」
她不避讳时时刻刻把欲望和野心拍在桌面上。我于是觉得舒坦，因为不必再想着要提防些什么，或辨别什么真伪。
《理想之城》还在播，高叶饰演的女孩叫吴红玫，一路靠自己勤奋和能力打拼上来，实现了某种现实层面上的「阶级」飞跃，但依旧还在奋力攀爬，有一点唯诺，和很多的无奈。
她有很多场戏都在哭。躲在公司洗手间哭，仰在出租房的床上哭。一个人哭。委屈巴巴又不得不强撑着。
用她自己的话说，「一辆公交车里面就有好多『吴红玫』。」
但她又坚决反对人们说《理想之城》这部剧怎么怎么「体现了『小人物』的辛酸与坚韧」云云。「这个世界上没有『小人物』。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里唯一的主角。你觉得我『小人物』我就是『小人物』？」
我怀疑高叶的「自我」之高，高到有时候她自己都得仰着头看自己。
据她自己说，有相熟的朋友一直到剧都播了一半了才惊觉这个角色是高叶演的。理由是这个吴红玫跟高叶本人简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现实生活里的她不可能这么「怂」。
「都市丽人、青楼头牌、一代花魁、艳压群雄、飞扬跋扈、不是善茬儿」——她一口气总结出了自己过去近十年的戏里戏外的人物特质。吴红玫这种平平无奇、走路老哈着腰，出了事情就只敢躲在桌子底下的人，确实和高叶过往示众的形象差距甚远。
这回做到了。她固然踏实又窃喜。但有关她自己的故事，实则才刚刚开始。
「其实我就是一个怕受伤怕到『死』的一个人。」
2
「言语霸凌。」
高叶沉默了一会儿，咽下一口水，抿着嘴，然后说出这四个字。
是发生在上学时候的事，煎熬了她很多年。
年少时遇到，她的脑子里和大多数人一样，强烈而坚决念头就是自己有错，有多远跑多远。
但即使这样，委屈和恐惧也没办法根本释然和消除。
后来每每在网络上看到类似的新闻事件，高叶总会格外敏感。
「因为我经历过，但我不能够说出来我经历过，我也不想再去伤害那些曾经伤害我的人了，只是我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她不感激伤害，更不会感激那些将伤害加之给她的人，从来不，「因为他们没有想来让我成长的，他们就是要来伤害你。我只是感激走过这个伤害时候的我自己。」
《许三观卖血记》《细雨中呼喊》《活着》——余华这三本书，是高叶在三天之间里一口气读完的，「看完我就痊愈了。」
高叶说起过去的样子一点都不平淡。
这让我想起余华在《活着》里写福贵，说他「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高叶也是一样，但她与书中人不同的是，福贵对于往事「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
高叶全然不是。虽然她言尽于此，但你知道，她什么也没忘。火越烧越旺。根本谈不上「木讷」。
后来做了演员，很多角色骨子里的刺痛、低微、欲求、尖刻……她都像揉一团面一样，就捏出来了，甚至各式各样的「渣」也让她诠释得不惹人生厌——这是观者的评价，她原不是为了包庇自己的角色而刻意保护什么的——事后总结。高叶清楚，说到根上是因为她对人性之暗之变之不定之繁复的认识，有了一种「通达」。
她读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有一个细节，寡妇王葡萄把门关上，嘴里说的是一套话，但她想说的是另一套话。门外面的男人嘴里也说了一套话，但他其实想说的也是另外套一话。作家把两套话都落在纸面上了。读到这里的高叶一下子就被打穿了，「这不就是我们上学时候老师说的『潜台词』嘛！演戏就是演这个呀！」从此表演不再只演「一套话」。
从十几岁开始养成的一个习惯叫：问「为什么」。遇着事儿就问，不问别人，就问自己。自己提出来的问题，自己找答案，书里找，电影里找，久了，答案有了，好多烦恼纠结也就放下了。
她也有跟我似的，读书读到「鸡皮疙瘩起一身」的时候，「可是你转念一想，这些东西真实地发生过，人性可恶如此，可善也如此的时候，爱原来可以长久如此，不爱也可以如此。」
「我为什么喜欢看世界的另一面呢？我曾经就是那个世界的另一面。」
3
前阵子，高叶又把电影《百元之恋》看了一遍。是第六遍还是第七遍，她算不清楚了。
头一回看是生活坠到不能再低的时候，七八年前。一直到片尾所有的字幕走完，音乐收掉，黑屏了，她还陷在沙发里出不来，就是被拍瘪了，服了。
一个人，会在怎样的境遇下遇到一个艺术作品——它可能是一部电影一幅画一首歌一段诗一尊雕塑，总之，你大受震撼，你确信无疑这样东西的出现把你救赎了，仿佛它自存在之初在那里就是为了等你，等着在你人生的至暗时刻把你从下水道里捞出来。它懂你。
《百元之恋》在彼时对高叶来说，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其实影片的结尾并不是那般寻常的「励志」的，那场拳赛，姑娘还是输了。
「没有赢，那她之前一段生活有意义吗？」高叶自问，继而自答：「它太有意义了。」
于生活，于命运，人能「赢」的次数极为有限，「失败」才是常态。既已知道了这个真理，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你存在的价值为何？
高叶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们今天要不要聊得这么『形而上』！？」然，她显然是满足的，需要的。
她不想聊浮皮潦草的天。一如她不想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人格独立。」
谈话的后半程，这是她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她激昂到近乎凶猛，穷尽了词汇与经历告诉我，她已经做到了这件事。我看着她滔滔的表达，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确信的力量。
任谁也不要小瞧一个女人的确信。
母亲在过去很多年里一直试图说服高叶，找个人嫁了吧，现在是你挑别人，再往后就只能等着别人挑你啦。母女之间后来发生了一次严肃的对话，以高叶的「强势态度」收尾。
「妈，结婚这个事儿你不用催我，如果你现在想要我有一个婚姻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找一个，然后生活衣食无忧，但是万一我婚姻不快乐，谁能替我来痛苦？谁都不能，所以谁也别催我。」
很多年前，拍完《少帅》从棋盘山飞回北京那晚，临近降落，看着夜色里的万家灯火，她头靠在窗户上也闷闷自问：「高叶你这么多年混什么呢？你起起起落落这么多次，但永远没有一个迫不及待要见你的人，你也没有一个迫不及待想见的人，你好可怜啊……」拉着行李箱一个人回家，进屋，暖气热到燥，「我在沙发上狂哭。」
所以也做过不少「抗拒孤独」的事情，结果是发现「错了」，相比于嘘寒问暖，她更需要找到和她吃着同一种精神粮食的人。「孤枕难眠真的好过同床异梦。」
「我的确在心底期盼过很久，有一个声音在哀求，世界中心呼唤爱，我希望来一个人把我救于水火之中。现在我知道了，没有谁能救谁的。」
前些天高叶去吃刀削面，听到餐馆里另外一桌两个男人的对话。他们都穿着占满了尘的衣服，一眼看去便知大概率是建筑工地的工人。但他们越聊越烈的话题却是：「小额贷款、白条……火车上一个小屁孩特别『冲人』，『我下几千他下几千，他全赢了我全输了』……」高叶听着就明白了他们的「勾当」。她寻常日子里就是会下意识地嗅到这些活生生的人，「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演到这样一种人生」，我就会知道，该选择体现他们命运里的什么。
她信事在人为，勤勤恳恳。「如果你努力工作，不去靠那些偶然的运气，是不是就不会损失掉那些好几千好几万呢？」
原来住的小区里有一个负责在停车场门口「抬杠儿」的男人，每次业主进出，他都会客客气气笑着说一句「一路顺风」、「祝你一天愉快」。高叶每每见到他都备受鼓舞，还跟同住在一个楼的发型师朋友念叨过，这个男人早晚有一天要升职。果不其然，一次拍戏出差两个月之后回来，那男人已经调去办公室里收费了，升了。
「我相信人的努力一定会被看见。因为人的命运就是自己选择出来的。」高叶斩钉截铁。
她很清楚，自己职业带来的痛苦在何处。为了做好这件事，她不能在生活里收起极度敏感的触角，但又不能事事给予极致的反应，「我必须假装做出一副不敏感的样子」，但又要默默记住所有，待到下一个角色来的时候，选择精准摘取一些，安放进去。
这收收放放之间的参差，角力，不能迟疑，并不会让人好受。反之，可能会招致更多的误解与困惑。
而她不能再顾那么多了，只能一直用力。用尽全力。除此之外，高叶别无选择。
有些人会用太「要」来形容一个人，「要」是一个动词，意指在此是很明确的。我问高叶，你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吗？
她的回答又像一斧子下去，木断两截：「不是，人活一辈子你什么都不要，太不值得活了……就是我到人间走一遭，我一定要留下点什么，这是我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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