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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良:苏伊士运河堵住了,和吹笛子也是有关系的

吕彦妮 吕彦妮 2022-12-17

 笛箫演奏家 张维良


多年前,书法家欧阳中石有一次曾把张维良喊道家里去。他说,你的音乐我听了几十年,我是佩服你的,而且你还那么年轻。那天,他还与张维良谈起自己对艺术的见解,其中一条让后生很是受用:「艺术发展到一定阶段,(艺术家)要有科学思维,科学家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要有一点艺术思维。」

 从第一天拿起一支笛子吹响它,至今时今日,五十多年时光过去了,张维良身负「笛箫圣手」之誉,作品等身,桃李天下,随技艺与成就一同滋长不息的,还有他对现世的种种鞭辟入里的观察与不屈不挠的己见。艺高则忧患无边,年长而思虑不衰。


张维良:苏伊士运河堵住了,和吹笛子也是有关系的
采访、撰文:吕彦妮

2021年3月末的北京国家大剧院音乐厅,随着笛箫独奏音乐会《梦境》的临近,观众席渐渐被填满。 时间到了,灯光渐渐暗下来,年过耳顺之年的笛箫演奏家张维良迈着沉着稳健的步伐上台了。他着绸质衣裤,手执一笛或箫,走路生风,伴随着有力的双臂摆动。乍一看不像个音乐家,倒像一介武生,精壮,且在当打之年的劲头。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3月27日国家大剧院 ©️NCPA 
但待到周围万籁俱寂,一刻无声的停顿之后,他端起那笛那箫,自第一个音符从那古老的乐器中流出,一切又婉约苍劲起来了。
那一整晚的演出,皆是以笛箫为底、为主,钢琴、二胡、古筝与琵琶偶作配合,亦有他趣。听来一切都是「传统」的、「古典」的,但我听来却并不觉朽木当前,反而有一种「心的火苗」始终在跳动的活力。就在那一曲一曲的奏鸣中,人的思绪会不自觉飘来飘去,时光倏忽过去也无谓计较了。
 总之,那乐器,那曲调,那气韵,那意念,不是过去的,而是当下的。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3月27日国家大剧院 ©️NCPA 
听张维良吹笛中,有一刻我神思飘到早前看过的一部纪录片中,是讲曾侯乙编钟的。1986年,曾有学者专门录下过编钟各位置被敲击后的声响,当那音色穿过2000多年的时间贯入耳中时,你会感到醉若一下子有了根。太好了,原来我们并非无依无凭在世上的。 传统文化在哪里?这个问题一下子变得荒谬了。答案哪里都不在,答案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和心里啊,从来没有失却过的,文化记忆就是这般坚固的东西,或许会有一些时候它散漫如沙,但我们不该怀疑它存在的可靠性。 《梦境》之后数日,一个丁香花开得正盛的下午,在中国音乐学院家属楼内,张维良的客厅里,我们酣谈至日斜。 
INTERVIEW 1 关于古典与当代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3月27日国家大剧院 ©️KAJIMOTO


 吕彦妮:一场独奏音乐会下来,您享受的部分是什么?张维良:对我而言,谈不上是享受。但我确实在思考,在生活里,大部分的所谓「享受」都比较肤浅,不带有一定的思想性和情感性,人在心理上的享受,现在越来越少。音乐应该给予人们心理上的享受,而不仅仅是生理上和情绪上的。凡是情绪化的东西,是不能够留有太多记忆的,一阵风吹过去就过了。中国音乐本身是极具内涵的,文人音乐应该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吕彦妮:这个「文人音乐」,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张维良繁与简,屈与直,浓与淡——后者为主导,是中国文化的特征。我觉得民间文化不能代表中国主流的文化,它只能说是中国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琴、箫,诗歌、文人画,我觉得更有必要成为我们主导的文化。传统离今天越来越遥远,农村越来越城市化,城市越来越现代化,我们的传统将来怎么办?不论是传统美德、传统道理、传统音乐、传统文化。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3月27日国家大剧院 ©️KAJIMOTO
吕彦妮:在学习、演奏和创作笛箫作品的这五十年里,您会有曲高和寡的感觉吗?张维良:我没有感觉到曲高和寡。音乐是无形无相的。蔡元培讲过,音乐是艺术类里最高境界的东西,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应该放到人类的宗教范畴去谈论和表现,要十分的神圣地对待,当作一种信仰。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音乐的种类很多,但是质量良莠不齐,专业人才越来越稀缺。很多时候评断一个人,就看他的简历有多厚。 吕彦妮:什么叫「无形无相」?张维良:很简单,一个音,好多种,取其意,而不是取其像。 吕彦妮:古典和现代,在你看来有区别吗?张维良:应该没有区别,至少现代与传统在我这里没有鸿沟,我几十年来在做的和在思考的都是传统与现代如何去互相契合。在当下繁华的、快速的运转里,音乐如何具有人最根本的追求?比如忙得不得了,他希望安静下来,但事实他静不下来,那么我们的音乐应该提供他最本真的那种精神的东西。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做任何事情,首先:专一;其次,宁慢不要快。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3月27日国家大剧院 ©️NCPA


 2 关于矛盾与融合 吕彦妮:你胸中有这么多的义愤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你的音乐里面流淌出来的东西还是沉静的?张维良:酒桌上也好,聊天中也好,别人一般会上我的当,我的内心不是只有一面的,因为笛箫,我认识到中国传统有很多东西真精彩,我们太浮了。而我是彻底沉到脚跟了。日常中跟我一般的交往,当然会觉得我非常性情中人,但是一到台上您看我的控制力,各方面的状态,还是保持住了。我每一遍演奏都会有新的变化和理解,相当于一个人写书法,风格有了,但是你去量尺寸,每个字不可能一模一样。 吕彦妮:《梦境》的独奏演出也只是你艺术生涯的一个面向对吗?张维良:是,这碟「菜」等于我对社会的一个回馈,父母生养了我,我根本没忘本。但我这些年作了太多笛箫和当代音乐的跨界了。我下半年还有一个巡演计划,是和一个德国艺术家一起,我会完全JAZZ起来。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4月3日江苏大剧院 吕彦妮:这种融合中,你体会到的难与愉悦在哪里?张维良:当代音乐还是难弄,因为当代音乐刻画的情景和思想更复杂。所以所有这些做下来我才会说,传统不等于保守,现代不等于无序。现代不等于胡乱来的,你看不懂也不要去否定人家,包括你对传统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理解,也不要马上去否定。 吕彦妮:我前阵子采访蔡国强,他也说到一点,当代文化要发展下去,必须遵循过去的一个恒远的规律,就是要杂糅,杂糅才有生命力。张维良:对,文化要混血,咱们都知道,现在吃的茄子、豇豆到各种水果,哪个不杂交?这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保守一定缺乏创造力。有一个老前辈,欧阳中石,有一次他让我上他家去,他就说维良,你的音乐我听了几十年,我是佩服你,你还那么年轻。艺术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艺术家)要有科学思维,自然科学家发展到一定的时候,要有一点艺术思维,这两句话非常简单。 吕彦妮:吹笛子要怎么有科学思维?张维良:音准里是有科学道理的,还有节奏,现在你的心脏在乱跳,就一定会影响你的演奏。音乐是一个流动的建筑,建筑是凝固的艺术,所以说节奏就是一个支撑,一个房子的支梁,如果节奏没有了,这个房子要塌的,等于说一个曲子的结构都没了。古人讲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丝是丝弦,拉弦乐器、弹拨乐,竹是管乐器,肉是声乐。管乐可以由远而近,由近而远。但是在演奏时,单纯从技术来讲这是非常难控制住的。

 张维良「梦境」独奏音乐会现场4月3日江苏大剧院

关于老师与学生 吕彦妮:给我讲讲您的老师吧。张维良:我的第一位老师是顾再欣先生,我从小跟他学。72年开始我向赵松庭先生学艺,他去世快20年了。从我家苏州到他的家杭州中间,有条大运河,12个小时的船,1块6毛钱是卧铺,8毛钱是硬座,我拿了一个马扎在船里头直着腰坐12个小时,早晨6点到杭州的码头,叫卖鱼桥,冬天太早了,我不坐公交车——为省下五分钱——走到赵老师那里7点半,再加三分钱,八分钱在赵老师的楼下吃一碗面,然后上楼找老师上课。他是浙江东阳人,上完课就给我做米粉,一个煤油炉,两个人钻在小屋子里,点煤油点不着,急死了。那个米粉弄起来之后干嘛呢?放点酱油,再放点猪油,洒几颗盐一拌,吃得香着呢。他给我安排在他家里的一个小阁楼上,小得不得了,住下,那时候这种良师益友,非常值得怀念。 吕彦妮:他是个怎样的人?张维良:他那时候就讲必须讲科学,什么都要讲道理。节拍器放这里,咚咚咚,你必须精准。他可以写出乐器在20度温度底下你将会比标准音低多少音分,这些数据,他全靠手算出来。后来给关在牛棚里头,他还在研究,打破了许多我们固有的定律。他是一个科学家,又是一个大文人。后来我到北方来跟冯子存学习,也是他提议的,他说如果不跟冯学,你就不要去。 吕彦妮:所以你从苏州来了北京。张维良:对。我是77届恢复高考之后第一批学生,考到中央音乐学院,1978年4月23号上第一堂课。冯子存是从清朝过来的,他1904年出生,是第一个把笛子搬到舞台上成为独奏乐器演奏的人,一曲《喜相逢》,打破了太多传统。
冯子存先生(左)与赵松庭先生 (右)

吕彦妮:冯先生又是怎样的?张维良:他就是个农民,很实在的,他讲的(山西)话我好长时间都听不懂,因为我之前长江以北都没来过,太遥远了。关键他还热情,上完课,让我在他们家吃饭,一吃,老北方的饺子,茴香馅的,蹿鼻子啊,我吃进不去。我吃了三个,放在那里,他说,你要吃饱,你不吃饱你要饿肚子的,我说我吃饱了,他说那很好。那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其实他一生很苦,最初就是缝鞋匠,走西口,一路从河北和山西大同交界的那个地方——阳原县,往西北走,晚上吹吹笛子,白天干苦力,缝鞋子,干杂活。 吕彦妮:跟他学习的时候有谱子吗?张维良:有谱子,但只能说是口传心授。他也是(吹)一遍一个样,所以这个学起来比较辛苦的。曲子的骨架是不变的,但「加花」都是不同的。他吹奏的时候底气很足,到八十多岁了还在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质朴的人,现在说起来,在我们民乐——尤其是笛界,都没见过这样的人。 吕彦妮:你认为师徒制是必要的吗?张维良:师徒制是好的。比如木工,一个圆的树桩立在那里,我看到过真正厉害的,一把斧头拿着,一下一下砍下去,木头就变方了。师徒制会教会人尊重和敬业。曾经有一位教我作曲的老师,他教我的办法就是让我高强度地作曲,到最后真的干涸了,一定要让你干枯到笨蛋一样,你自己承认自己笨蛋,这个时候他提点一下,告诉你一些,给你点一点穴位,然后你去琢磨,才真正是学会了。学会,久而久之最后变成了会学。
 

4 关于苦与甜 吕彦妮:从艺五十年,这是要吃多少苦哇?张维良:我是1970年12月开始上班拿钱,跟着文工团到处下乡去演出。1971年1月10号迁户口。这些日子永远不能忘的,过目不忘,这种都是习惯。 吕彦妮:第一个月工资怎么花的?张维良:第一个月的工资当时是14块,学徒工,我妈让我存起来了,她还给我从家里寄生活费。所以我上班七年下来,存了600多块钱,买了一台钢琴,680块,北京的星海牌钢琴。 哎呀,当然真正的苦还在之前,我14岁参加工作,当时个头又小,到了17岁才1米49。整天背着一个铺盖卷,手里拎一网兜,里面一个脸盆、一个暖瓶、一个饭盆,右手一个笛子。走的山路,一下雨——尤其是春天一下不停——全是泥,鞋踩进去,拔起来,脚出来了,鞋在泥里头。我演一个月回到家,脚丫子全烂了,我妈看了心疼得不得了,花了一个月的伙食费十块钱给我买了双雨鞋。我说雨鞋这么靓,太高级了,一直不舍得穿,到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把那双鞋送给我哥哥了。
 
吕彦妮:那七年下乡演出,一定也学到见到很多吧?张维良:我在这七年工作里头,走遍了江浙地区大小的乡镇,走到哪里学到哪里,无锡的锡剧、上海的沪剧、苏州弹词、昆曲,我现在都会唱。后来进入中央音乐学院,也经常去采风。我印象很深的是去福建学南音,一学就是三个月。南音太难了,音调非常复杂。我当时跟一位80岁的老爷子学,冬天冷的不得了,是春节,床铺下面一条凉席,我们两个人睡一个床,他晚上呼声巨大。晚上睡不着,白天还要打着精神学南音。那种时候就想着,要珍惜每一分钟,要认真学,既然来了,这么苦,你不好好学怎么行?南音的器乐和演唱我都要学,现在都还记得。说回来,现在的孩子们,我暂且不说有没有天分,都缺乏这样的基本功训练。 吕彦妮:你现在的作息是怎样的?张维良:一般是早晨5点以前起床,中午休息15分钟,不用闹表就能醒过来,晚上我也不睡得早,也是12点左右睡。我是有点受小时候家里的影响的,小时候我妈就总说,白天怎么睡觉?晚上才睡。所以天一亮赶紧起床,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些都是训练。活着也没有捷径的,我妈从小教育我们,求人不如求己,都得靠自己。 吕彦妮:还有什么习惯是自童年以来就很难更改的?张维良:饮食的口味吧。我记得和张艺谋拍《菊豆》的时候,我自己拌萝卜丝。萝卜切成很细的丝,放点盐,它那个水就出来了,一挤,上面放点葱,热油浇进去,再放一点点糖,一拌,那绝对精彩了,如果你会喝酒,我下回给你弄一次。这是苏州的拌法,那绝对经典,爽口的不得了。
电影《菊豆》剧照

5 关于经验与训诫 吕彦妮:当下这个阶段,民乐界的艺术工作者们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张维良:一个就是有系统训练的超高技能的演奏者很少,几乎没有。另外一个是审美,关于「什么叫音乐」,概念是模糊的。第三个是创作永远突不破,就在一个狭小的近距离的关系里头搞,不敢大胆地往前走,胆变得越来越小。 我们还有一个问题,学不会的东西就否定它。法国以前有个总统,他说我不喜欢现代音乐,我喜欢古典音乐,但是我是总统,我不能因为我不喜欢现代音乐,就不支持现代音乐,相反我要支持现代音乐超过历任总统。这就叫做:胸怀。 吕彦妮:现在学习音乐的学生,普遍的问题在哪里?张维良:现在的学生要笼统地说起来,自律性好像不够,因为游戏或者是诱惑的东西挺多,周围干扰的东西太多了。练习乐器,它是一个苦力活。人家有童年,搞乐器的人是没有童年的。所以现在水平在中间层面的学生比较多,突出的少,再想要出现那种超级的音乐家,这种氛围下的土壤是不够的。
 
吕彦妮:如果有机会选择,你最想活在哪个年代?张维良:跟随恩师赵先生学艺的时候。那时候比现在简单,诱惑的东西没有那么多。我们现代人坐冷板凳的机会几乎没了,我一直强调,要多学会坐冷板凳,人生没那么多热闹,真的,要说热闹,那种都是虚的。 吕彦妮:在这个浮躁的环境里面,你自己在克服的东西是什么?张维良:比如微信朋友圈我很少看。我自己一年发个两三次。当然我每天看时事,每天不看这些东西我不睡觉的,包括政治、金融、科技…… 吕彦妮:苏伊士运河被堵住了,跟吹笛子有什么关系?张维良:当然有。苏伊士运河塞船了,好多运输和贸易断了,就可以折射出现在社会是很脆弱的。如果有一天计算机瘫痪,我们的飞机、银行,正常生活全都要歇菜。但唯有艺术是本真的,它不会停歇。哪怕到了再困难的时刻,本真的东西,人们还是所需求的,因为能够从里面找到一片净土。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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