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世界的吵闹 真的可以与我无关吗？
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喜欢。因为我没有第二个世界可以选。」
采访、撰文：吕彦妮
戏剧《影·响》全国巡演第二站驶至西安，一共安排了两场演出，时间前后间隔不到20个小时。导演兼演出者的李响在第二场演出中，临时修改了一处表演的细节——那是戏的最后一段，他独自出场的一段独白。
前一晚，他带着「完全的质问」跟观众说：「刚刚你们面前发生的这一切，有没有似曾相识？」隔天下午场，他的语气有了一些缓和，还多加了几个字：「刚刚你们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没有哪怕是那么一点点似曾相识？」
原定4月开始的巡演的《影·响》，终于登上了舞台
我们相谈的此刻，距离谢幕刚刚过去10分钟。他坐在化妆间里，妆也没卸，演出服也只换掉了一半，脸上还微微泛着光。他语气里有一些轻颤的激动，「你听这句话，虽然只加了几个字，但是意思已经不一样了。」
《影·响》从两年前李响心中的点点想法到2021年真的开始落实策划、创作、启动、排练，本来原定在4月开始的巡演因为疫情被推迟到7月。西安站之前的首演地点，是重庆站。
李响说自己「是从重庆一路被骂到这儿的。」
他一直在改戏。从重庆到西安的途中，他就一口气剪掉了至少20分钟的戏。一地演出结束了，连夜排练，到了下一个剧场就马上尝试新的设计。
在重庆的第二场演出，谢幕时，他站在台上直接跟观众道歉，「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带着这么多问题上台……我知道这个戏不是不够好，而是『不好』。」
演出结束后，李响和演员们与观众的大合影
有些问题演出前他就有知觉，但是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不对，直到演出见了观众，李响被他们的评价、感受「点醒」，然后马上修正、调整。
他不觉得这样的「弯路」对自己而言有什么羞耻可言。「因为在（话剧）这个领域里，我陌生，我不自信，所以我就更要尊重观众，直面自己……在观众面前，我宁愿做剧组里的那个『恶人』，就是加班，改。」
舞台上的李响
这是2022年7月的李响：一句话落在地上听得到八方响应，印着他照片的巨幅海报挂在剧院门口，演出时他在观众席里出现会引得一众女孩子们倒吸一口气狠狠压住自己的激动和惊叹。
一年前的2021年，他是音乐竞演节目《披荆斩棘的哥哥》的舞台上风光无限的唱跳艺人；两年多前的2019年，他凭借在舞蹈类真人秀竞演节目《舞蹈风暴》中的亮相惊艳四方；再往前追溯，他是一个「傲慢」地只想蜷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度日的青年舞者。
在《披襟斩棘的哥哥》舞台上的百变李响
《舞蹈风暴》舞台上的李响，让人很难不注目
「原来才过了三年吗？哇，回头想想，感觉好久了。」他瞪大眼睛，愣住片刻，仿佛确认了一下时间，确实只有三年，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一个曾经习惯了独来独往，安静到「像一个自闭症小孩」的年青人，为什么会在三年时间里，主动把自己投入到这个乱糟糟且吵闹不息的世界里来？他不会觉得辛苦吗？他怎么和这一切相处？
以下，是李响的自述。
1.
安静的世界和吵闹的世界——这「两个人间」是存在的，但是我没什么变化。我也不觉得这「两个人间」对我来讲有什么适应上的困难。
我不觉得辛苦，你不让我说，不让我表达，我才辛苦。
《影·响》里，我在最后一场上台发言，那个时候的身份已经跳脱出这部作品和角色了，那些话就是我自己想说的。昨天演出里还有一段话，我说：「不要了，全都不要了，比起你们，我更愿意做一块废铁……」那也是我临场发挥的。
这些改动都是基于观众和演员给我的刺激，还有一部分我自己当下那一刻的感受。我不喜欢一成不变，所有东西都是固定下来的，然后一遍一遍地去演，这样只会消磨掉我在舞台上的爆发力。
李响在后台的花絮照
我做过舞者、歌手、唱跳艺人，现在也算是话剧演员和导演了……这些身份唯一的共性就是我必须把自己调整到最适合上场的样子。
《影·响》的剧照
我不是在「换跑道」，我是在「换体育场」。「跑道」再换不还是一圈一圈地转？我是想换一个地方去看新的风景。
对，这样转换一定会有「失败」，但我不care，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很多。再说了，失败了能怎样呢？我能吃不上饭吗？我能穷困潦倒吗？不会。「失败」会让我对自己产生怀疑是真的，但有怀疑才会有思考。
我们小时候总被灌输的观念是一个人一辈子都要兢兢业业在一个事情上，我也很尊重所谓的「一万个小时」概念，但去做了另外一件事，而没有把一件事压缩在一万个小时里，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投入跟那一万个小时一样的精力呢？
从我参加《披荆斩棘的哥哥》开始，就不断有恶评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比如——「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去跳舞吧！」这些……
我就不。我喜欢现在的风景。你们说这些难听的话也是我「风景」的一部分。
《影·响》里有一场戏，台上有一棵树，树上全是那些恶语和恶评，我就在台上浇那棵树。
这棵全是恶语和恶评的树，被做成了演出海报
这段戏，我并不需要太大的心理潜台词支撑，因为那个浇树的状态就是我现在每天的生活，我要跟它们共存，必须要跟它们和解，甚至我要灌溉它们。
这棵树，它至少是很茁壮的、很硕大的一棵树，树上虽然充斥了很多不好的声音，但是如果有一天这棵树倒了呢？所以我要浇灌它。这些东西如果没有价值的话，怎么会有今天的《影·响》呢？对吗？我也不想修正什么，怎么修正？没法修正。
所有「存在」都有必然性和合理性。
2.
生活中真的不是只有甜的，如果只有甜的话，你还怎么会觉得那是甜呢？我真的很感谢所有的质疑和恶评，《影·响》里有一首歌，歌词是我自己写的——「窥视者，透视着我的脸庞。洞穿着，自以为的晓畅。我瞭望，某些昏暗衷肠……穿梭在，拥挤的浩瀚刑场……」我一度找不到唱它的感觉，直到想到是那些恶评让我扎心了、难受了，所以我在台上一下就能哭出来，情绪也很饱满。
我知道了丑恶的真相之后，不想逃避，我更喜欢迎面而上。但让我不能理解的是，有人会说我唱这首歌是为了回应和「恶心」那些咒骂我的人。这是我不能理解的，我是发自内心地想感谢和悲悯，我怎么可能会是想站在台上恶心他们呢？我犯得上吗？
这是我现在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么「肮脏」的人？其实我也明白，但是我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人的骄傲和自大怎么可以膨胀到这样的程度。
即使是这些，也没把我吓退回去。是的。
李响在录音棚的工组照
打从2019年我决定去参加《舞蹈风暴》的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做这些事就得得到回应。如果仍然是一片死寂的话，我干嘛这三年让自己这么累呢？
你不要觉得这个人间很吵，它不吵。你以为之前你没有经过这个人间的时候，它就不吵吗？也很吵。吵是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的。原来我是不屑，我也听了也看了，但是我不在乎。现在我听了看了，有一些我会在乎，就是这些在乎的产物，让我想保留住这棵树，让我希望这棵树更强大，无论它最终结出什么样的果实，你都要把它当成你很心爱的植物来看待，这就是我行动的驱动力。
在参加《舞蹈风暴》之前，我觉得自己特别高贵。现在回头想想真可笑——「你高贵个什么劲呢？」如果没有观众，你天天把自己关起来，然后封自己是「舞蹈家」、「艺术家」……这不扯吗？做艺术的人，有骄傲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你不能忽视的是观众。
所以，现在我就要让自己的羽毛更加丰满，开出更多的职业和身份来，让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涌过来吧，这不是一个艺人或者一个公众人物要面对的，这是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面对到的。
你以为你藏起来就可以躲得掉吗？如果不敢去面对和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如果不敢去面对和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
3.
生活里，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开心的人——但也不是不开心，我只是很难轻易就让自己看起来很活泼，很happy，我很难。
我有在台上大笑过，但这种大笑其实是一种讽刺，它并不是开心的笑，我不是那样的性格。
很难轻易就让自己看起来很活泼，很happy的李响在《影·响》的舞台上
我也不会常常被感动。现在可以让我迅速流眼泪的事情只有狗。我养了三只狗，我所有的情感羁绊现在全都在它们身上，如果你告诉我它们有点什么意外……都不用意外、不用是它们……我刷手机，如果我看到那种奄奄一息的狗，我眼泪刷就来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事会让我这么快地流泪。
我是个很矛盾的人。
三年多以前，和此前更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独来独往，真的没有朋友，一年能跟所谓的好朋友吃饭加起来最多三次。也有和人聚会的时候，就是某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过生日，叫来一群人，但我不认识，我也会去，去了就站在那里不说话，特别不会交际，如果看一个人端着杯子过来找我了，我就很害怕。
可是虽然很害怕这一切，但是当你真的走过来了，跟我说话，我又会特别容易就相信你，聊了几句就觉得，这个人特别好，那个时候就完全没有防备心了，啥都敢说，啥也都敢做。可能就是因为跟人接触太少，所以分辨不清很多事。
我以前也从来不消遣，没事就在家陪着狗，我不可以离开它们，它们衰老的每一天我不在我都觉得是遗憾。
李响和他的爱犬们
三只狗分别是泰迪、博美跟秋田。泰迪年龄最大，它是唯一一只我们有一对一生活过的。从博美来了之后，我们家的狗是一只比一只大2岁。在家的时候，我的手基本上就没闲着过，都得摸着——两个手只能摸两只小狗，另外一只小狗就得拿膝盖蹭一蹭它。我每天在家里就是这种状态，我觉得我肯定不会「老年痴呆」，因为每天做这种奇奇怪怪的活动。
唯一一次离开它们自己生活，是《舞蹈风暴》之后我去了趟张家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出去旅行。住过一个民宿，每天巨美，一打开窗门全是云。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低头刷微博，看到了疫情这件事。
我昨天晚上还在想，《影·响》最后一幕，我要不要把我们家狗放在侧幕条上，然后它肯定会朝我跑过来，我就抱着它，说出台词：「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我们家泰迪从我刚大学毕业就陪着我，当时它得了犬窝咳，每天去一次医院，便宜的时候要花400块，最多的时候1000多块，医生都让我别救它了，救不活，但我就觉得没有理由放弃，我不能说它好好的，今天还能跟着我回家，然后明天我不带它来了，说不通啊。当时我只有2万多的积蓄，全花光了，如果它还没好，我就要去借钱了。但我觉得值得，它活下来了，陪我到今天。
生命跟生命，本质上并无差别。
我喜欢这个世界吗？我喜欢。因为我没有第二个世界可以选，这是唯一的。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你改变不了，就只能接受。但是再不好，也不影响我在这个世界里寻求自己的答案。
这个世界会好吗？好跟不好，自在人心。
《影·响》的最后一句台词，是「加油」。你问我，「加油」有用吗？我说个直白的，也许你不能写——「加油」没用的话，那怎么着？那「死」去吗？
「加油」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我觉得这是现在在人性中仅剩的一点强心剂了。「加油」听起来很客套，但是为什么我们明明知道它看似客套，还是要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因为我们，需要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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