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俏×雷志龙：编剧不讨好

 Vol.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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殳俏 ✕ 雷志龙：编剧不讨好

吕彦妮·电台节目·Ni TALK   Vol.6

嘉宾| 殳俏 雷志龙

采访者|吕彦妮 

殳俏

编剧

代表作品：电影《秘密访客》

网剧《摩天大楼》

雷志龙

编剧

代表作品：电影《第十一回》、《无名之辈》

吕彦妮

媒体人、自由撰稿人

本期话题亮点

05:54 我觉得改对于编剧来说，就好像妈把孩子生出来要带孩子，帮他养成各种习惯，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但是也是我们觉得最不乐意又最难受的事情。

06:50 我说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代驾，导演就坐在后头说要去哪，我就开车。

07:45 你要完全理解另外一个创作者的意图，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08:45 我从小的人生志愿，就是要当马普尔小姐。

10:19 观众说我们不要看细节，我们就要看故事，我会觉得这个是审美单一化。

14:36 《第十一回》像一个高度的压缩饼干。

17:23 我觉得电影的商业性，它的核心矛盾其实就是创作者想说什么和观众想听什么之间的矛盾。

25:44 我觉得一般痛苦的家庭都是以建造某种权力结构为目标的，幸福的家庭是以爱，以彼此为目标。

27:32 三从四德的本质什么，其实就相当于是老板对助理的要求。

29:33 其实赞扬男人的这种性格从本质上有点否定，所有在家里面能够提供的情绪价值，但其实情绪价值挺重要的。

40:03 你真的想通过创作起到一点什么作用的话，你应该跟更多人对话。

40:55 我批判了我认为不好的家庭，但是我也想写一个我认为特别好的特别温暖有爱的家庭。

41:19 文化的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告诉很多人，你可以变得更好，你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你值得。

谈话内容精选

吕彦妮：编剧这个职业你们做多久了？

雷志龙：算算7年了。

吕彦妮：你们俩到底谁算更早一点？

殳俏：其实《秘密访客》是我第一个独立完成的剧本。当然之前还会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工作，但是《秘密访客》是我自己一个人从小说到剧本独立完成的，包括后期跟组。

电影《秘密访客》海报

吕彦妮：你们在这几年里有想过再转一下吗？

雷志龙：想过，《第十一回》那会儿都已经想好了找什么工作，想去做宣发。那会儿我对宣发很感兴趣，因为我觉得宣发很有意思，你要细心的话你可以看出来，其实现在宣发的压力和对创作力的要求是很高的。其实这是一个媒体的工种，我觉得做宣发还挺好的。

吕彦妮：因为做宣发比写剧本容易一点？

雷志龙：至少它是一个现成的东西，已经摆在那儿了，你就帮它想怎么化妆就行了。写剧本是你啥也没有，你就瞪着电脑，就一个word文档。

殳俏：我喜欢写剧本。

吕彦妮：你喜欢一个空白，然后开始建立。

殳俏：对，就喜欢「生孩子」这件事情。写剧本和生孩子很像，写的时候很兴奋，到最后都是琐碎。

吕彦妮：写剧本最难的是什么？你觉得？

雷志龙：对我来说最难就是反复地改，而且有的时候是不想那么改，但你必须得那么改。

殳俏：我也觉得是反复地改，它不像写小说是你个人意志。你说得大一点的其实有几百个人同时在工作，这本来就是一个大家一起协作的事情。

编剧殳俏

吕彦妮：你跟组是不是不用再改了？

殳俏：要改，就是改，现场一场一场地改。

吕彦妮：《秘密访客》改了什么？台词肯定是要动的了，还要再改更大的东西？

殳俏：也会有，因为你顺拍的话，拍着拍着就会觉得，好像这个戏这么下来，这个感觉是不对的，就要改一改。台词就更多了，演员说着不顺嘴，这些都是很基本的事。我觉得改对于编剧来说，就好像妈把孩子生出来要带孩子，帮他养成各种习惯，这是一个最基本的事，但是也是我们觉得最不乐意又最难受的事情。

雷志龙：因为《第十一回》跟我写的其他电影还不一样，《第十一回》首先是陈导（陈建斌导演）已经有了一稿剧本，刚开始我以为这事儿其实不会那么复杂，它已经很成熟了。我说当时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这稿就按你说的意思改一遍，这个工作就完成了，是吧？结果一个月改完了，交了稿之后，大年初四在重庆开会，陈导说这个不对，我们要全部推翻。

本来是一个月的工作量，结果一下就变成十个月了，难就难在后面你开始进入到这个故事，就已经不再是一个改编的工作了。第十一回最后演出来的版本跟最开始的第一稿剧本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那天我碰到陈导在录音，我还跟他说，我说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代驾，导演就坐在后头说要去哪，我就开车，是吧？开始开了，他说这速度还不行，你再稍微快一点，我就开快一点，然后说方向走错了，或者觉得还得有别的事，想先去别的地方……其实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电影《第十一回》海报

吕彦妮：这里头有乐趣吗？

雷志龙：创作本身是有乐趣的。因为陈导他的创作是非常有魅力的，他的很多构想是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在于想象的东西是特别完美的，但是如果把它形成文字就一定会有瑕疵。这相当于你想象一个男朋友或者想象一个理想生活就肯定是没有瑕疵的，但你真的把这个房子装修出来，或者你真的找这么一个人在你面前，「唉，我想要的不完全是这样」。

吕彦妮：所以这里头其实是有好多，除了写作本身，需要掌握沟通和心理学。

雷志龙：因为你要完全理解另外一个创作者的意图，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本身你有自己的审美自己的判断。

殳俏：真实的感受，真的有一种要结合当夫妻的感觉。编剧找到一个好的导演和导演找到一个好的编剧，以及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创作都特别难。你们要让两个人的世界观相互妥协和融合，在一起创作的这几个月甚至一年中，必须找到一种很合适的相处方式。

编剧雷志龙在电影《第十一回》点映现场

图片来自网络

吕彦妮：编剧这个职业在你做的这几年里头对你们的改变是什么？

雷志龙：比上班的时候挣的钱要多。

殳俏：对，以及不用怎么出门。

吕彦妮：出门怎么了呢？

殳俏：因为我本来就不太爱出门，我就可以把家里面搞得很漂亮，然后我就一直坐在这里写，这是我很理想的人生状态。

吕彦妮：这种人生状态是以前你曾经设想过的，还是当它渐渐的慢慢走到这儿，你才发现原来我想要的是这些？

殳俏：这个是我从小的人生志愿，就是要当马普尔小姐。生命中有仁义故事和漂亮的花园，好看的房子，然后下午可以吃块蛋糕。

吕彦妮：雷志龙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的？

雷志龙：我的理想生活……我真的觉得我不大会生活，所以殳俏刚刚说她想当马普尔小姐，其实我很羡慕她，因为我觉得她对生活是有明确的诉求的。

殳俏：你就说的特对，我是要有个小王国小天地的，这是我对家的一个理念。其实你看我写《秘密访客》，就是包括写《甜蜜之家》也好，这个理念很清楚，我绝对不会写一个特空的豪宅。那种特别不现实，所有的东西都是细节堆积起来的，我的写作方式就是掌控细节。

殳俏的家

吕彦妮：对，包括最后有一个拿掉的细节是说包馄饨的方式。这种是不是你说的细节？

殳俏：对。知乎特别邀请过我，说你写一下这个细节，我们觉得非常有隐喻性，非常有意思。我就写了一篇很长的帖，有很多人会懂会赞赏，但是也有一些人就会说我们不要看细节，我们就要看故事。

吕彦妮：故事跟细节，你在写的时候你比较在意的点是什么？

殳俏：观众说我们不要看细节，我们就要看故事，我会觉得这个是审美单一化，可能这个是一个观影期望的问题。

我小时候就看那些意大利的电影，法国的电影，有的导演他就愿意讲故事，有的导演他就愿意堆细节，有的导演创作的就是为视觉而生的电影，都可以。但是最近我觉得观众观影审美是很单一的，我就是要看故事，而且我看到「悬疑」两个字，我就想看反转反转再反转。

我也喜欢反转反转再反转，当然是讲得好的，比如说西班牙电影《看不见的客人》的导演，我觉得他的东西就是反转再反转里面讲得好的。但是除此之外，悬疑没别的讲法了吗？有一次得戛纳最佳剧本奖的《圣鹿之死》，我觉得如果拿过来看，可能更多的人会说，到底在说什么？但它其实也是大量的细节。

电影《看不见的客人》剧照

电影《圣鹿之死》剧照

吕彦妮：比如说《第十一回》也好，《秘密访客》也好，如果真的有观众说我不喜欢，那些评论你看吗？

雷志龙：我看。上映前三天我把所有评论都看了，不光豆瓣，知乎我也看，微博我也搜。

吕彦妮：你的整体感受是什么？

雷志龙：我想知道普通观众或者大众他有什么样的一个感知，因为我自己也是在首映之后第一次看。我会去找跟观众相对应的感受，他说的我觉得我也有这种感觉，对我来说可能这是比较重要的。喜不喜欢我觉得不重要，因为这部电影本身也不是一个类型电影。

原来跟陈导写剧本的时候，我曾经试图往这个剧本里加一些类型元素，就能让它显得像是一个类型片，但后来陈导也没要。因为他的表达是个很磅礴的表达欲，不管说话还是表演都非常快非常紧，有大量的近景和特写的镜头。

但对于观众来说，在视听上就会是一种压力。因为他来不及，他没有在电影院思考的习惯。这个戏我是写十个月，它每句台词里边都有东西。所以《第十一回》像一个高度的压缩饼干。

看娱乐片的观众觉得电影是娱乐的，他会觉得我就是要在这里舒服，起承转合，紧张一下，刺激一下，让我笑一下，让我感动一下，这就是类型片。比如说好莱坞的剧作它的类型规律，其实就是按照情绪规律来的，它的原理就跟按摩一样，让你舒舒服服地坐着一个缓和的过山车，该笑的地方笑，该哭的地方哭，就是精神上给你按一套摩，你会觉得这片子好看。

电影《第十一回》剧照

殳俏：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进去了之后你先趴着，我给你松一松，然后再开始比较猛的，再稍微有一个舒缓。他就不接受，比如说进来我先摸你半天，摸得观众又痒了，最后不帮关观众止痒。

雷志龙：艺术家他有一条叫冒犯观众，包括《第十一回》也有冒犯观众，什么意思？就一进来告诉你，今天晚上不会让你舒服的。咱俩聊聊一个事儿，这个事儿就是说拖拉机杀了一个人，我觉得这里头有东西。所以喜欢人他会很喜欢，但是不喜欢人就会觉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嘛？

殳俏：对，他是花钱来按摩的。《秘密访客》也是上来很多人都会说前面故弄玄虚，最后你就给我看这？因为在他多少年的观影习惯，尤其这几年的悬疑片观影习惯里面，他得到一个结论：这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惊天阴谋。这个阴谋得够，比如说阴谋里面死了多少人，或者说他乔装打扮变身整容之类，你得给我一个。最后他发现不是这个，是一个相对来说有一点思想性的东西。

其实秘密访客讲的——如果今天我用一句话去讲——就是在一个高度的权力结构的社会中，或者就直接说是一个父权社会中，任何阶级，任何性别，性取向的人都得不到自由。你看就是这么一个小房子里面，有给钱人做小三的，有赤贫的孤儿，小工厂主的儿子，最后他都得不到自由，没有绝对的自由，就是一个小社会的故事。但是这样的故事你说愉快吗？是娱乐性的吗？我觉得不是。

电影《秘密访客》剧照

雷志龙：我觉得电影的商业性，它的核心矛盾其实就是创作者想说什么和观众想听什么之间的矛盾。你想说的有没有最大公约数，有多少人想听，就决定你商业能卖多少钱。

比如《你好，李焕英》，导演想说的跟观众想听的，是高度共振的对，所以《你好，李焕英》的豆瓣评分也很高。它想说的这个事一点都不复杂，而且它是真心实意，里头没有任何一点委屈做作，说我要包装我对我妈妈的爱。它就是非常真诚地说：我想让我妈高兴一点，因为我妈不在世了。而这个事儿是全中国人都愿意听的事儿，甚至是全世界人都愿意听的事儿，它这种高度共振，就能形成巨大的商业性。

但其实有些电影它既不商业也不创作，是在于说投资方要想挣钱，但创作者又想表达点东西。但只要是你个人趣味想指向的地方，就不会是大众全都想听的。

吕彦妮：那这个就是会遇到一些千古难题：如果在社会里面，大家关注的东西和你们想表达东西之间有很大的落差，怎么办？

殳俏：话说回来，《摩天大楼》表达的是差不多的东西，它就可以站住，所以我最近也在想剧和电影之间表达方式的不同。《摩天大楼》的故事你仔细去看，我们基本上没有用原著小说里的任何东西，但是它表达的还是三个女生互助，对社会有反抗，最终她们某种程度上胜利了。你换一种方式，其实观众还是能接受，因为在现代社会中女性互助这个话题，其实是一个大家很认同的话题。

网剧《摩天大楼》海报

吕彦妮：为什么现在大家会对这个话题这么的感兴趣？

殳俏：我其实一直在写这些，并不是现在感兴趣的。

吕彦妮：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新的问题，但是我现在就觉得怎么在网络世界里，或者大家平时聊的时候，一下子就都会去聊它？

殳俏：其实你说到《你好，李焕英》，我觉得《你好，李焕英》某种程度上也是有这个东西的，因为母女关系跟父子跟父女跟母子都不太一样，母女是高度的女性互助，两个女性在互相认同。

它里面很大的一个主题，跟之前这种讲亲情的电影不一样，就是我要让妈妈做自己，我宁可牺牲我出生的权利，所以我觉得《你好，李焕英》的成功是因为它很当下。

吕彦妮：一个说法就是说为什么现在大家会这么的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或者都觉得有话要说，是因为憋了好久。

雷志龙：是这样的，因为我不是女性，我是个男的，就是我也喜欢写女性向的东西。

吕彦妮：对，你的故事里很多可爱的女人也是有反抗精神的。

雷志龙：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是以前大家想说没有什么太多的渠道说，但现在我觉得大家都会说，是因为发现也能说，没什么不能说的。而且女性在消费市场占据的份额是非常大的，天然就应该有话语权。

电影《你好，李焕英》剧照

吕彦妮：你作为一个男性，在这一两年里头每每遇到这样的讨论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有弱势吗？

雷志龙：没有，我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女性艺术，那个时候就看女权的很多东西，我是天然的女性权利的拥护者，因为它其实涉及到一个本质就叫不平等。

我不觉得女性反抗的是男性，或者说这个议题是针对男性，它针对的是不公平。不平等就是有人欺负人，就像说领导欺负下属，「996」什么的，下属就说，我不愿意被欺负。男人欺负女的女的就说我不要被男的欺负，不是说全体男的，而是只针对那些欺负女性的男的。

我被猥亵了，我被领导性骚扰了，我在酒席上被人摸大腿了，这个事我能不能控诉，我能不能说？以前大家是选择隐忍，因为隐忍是美德，但隐忍的美德又是男权社会制定的，只有既得利益者对他的下属说你们应该隐忍，欺负人的人绝对不会说隐忍，他也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地位和利益。

殳俏：最近还有个电影《我的姐姐》，也是子枫演的，它里面有一个角色，肖央演的舅舅，我觉得塑造得就很棒，男性也是受害者。其实父权社会下，不要因为有一个「父」字就得要女的要去反抗，我们反抗的是不平等，因为在一个强权的体系之下，大多数人都是被压迫的。

吕彦妮：所以你对家庭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也不能说完全的否定或者是？

殳俏：当然不否定，我自己现在两个小孩，我很爱他们，我觉得家就应该建立在简单的爱上面，真的要有感情，感情里面包括了亲情，包括了爱情，甚至包括一部分的友情。我跟我的很多朋友也有种「家」的感觉。

 电影《我的姐姐》剧照

你不可否认有很多人建立家的目的可能是为了繁衍后代，可能是为了经济上面的一些很实用的东西，他要一个稳固的东西；或者其实有的时候也没有想那么深，大家去建立一个家的目的是五花八门的。但是我还是觉得你不要为了一些外在的东西去建立家，然后建立家之后，孕育了下一代，把同样的压力再加给下一代，这就变成牢笼了。

吕彦妮：家是能给你们安全感的东西吗？

雷志龙：我觉得一般痛苦的家庭都是以建造某种权力结构为目标的，幸福的家庭是以爱，以彼此为目标。

殳俏：而且我不认为家庭必须是靠血缘去维持的。

雷志龙：比如说好莱坞有大量的讲合家欢的电影，好莱坞电影里面家庭出现的比重应该是全世界电影里最高的。你去看好莱坞电影，你会发现每一基本上90%都会讲家庭，甚至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片，都会有家的概念，说我们是家人，你只要动了我家人，我就要给你干到底。

吕彦妮：那些灾难片几乎都是一家人。

雷志龙：全是一家人在共同面对，而且家庭的权益不能受任何的欺负或者暴力的威胁。但是你看东亚影视作品里面的家庭的「显学」一般就是「斗」，婆媳斗、夫妻斗、斗小三……

殳俏：还有什么《思悼》这种父子之间永远不可言说的痛，老爸为了这个孩子要有出息，把儿子给活活饿死，然后儿子的儿子哭着上来继承。这边就很多都是权力结构。

电影《思悼》剧照

雷志龙：因为我们文化的传统是这样的，叫天地君亲师，其实全是权力结构，是一个服从与被服从的关系，或者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三纲五常，然后女的得三从四德，其实都是权力。三从四德的本质什么，其实就相当于是老板对助理的要求。

吕彦妮：包括我们的很多作品里头，人物的命运往前倒，几乎全都会倒到所谓原生家庭。

雷志龙：因为家是社会的一个缩影，包括刚刚说的《秘密访客》，其实它是把家当一个缩影来写，讲的是一个社会结构的问题或者权力结构的问题，是从文化里长出来的东西。

殳俏：泛东亚的儒教文化对家的定义，其实是多少是影响我们这些人的，至少我这一代人还是会有影响。

雷志龙：我小的时候看书或者听别人说，说中国人特别不善于说「爱」，父母之间或者说小孩跟父母都不善于说，好像当时说的理论是因为中国人天性比较羞涩，比较矜持，所以不像西方人那样奔放。

我现在琢磨，觉得根本不是这回事，是我们的文化传统不让我们说，我们不提倡你跟你爸妈说，你爱他们。我们传统文化里要求的是一个威权，老公对妻子是你不用爱我，你听我的就好了，你要服从，你爱是服从的一部分，你还得我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你还不能反抗。

吕彦妮：需要你给我的也不是爱，我需要你给我的是服从。

雷志龙：对，是驯服。

电影《第十一回》剧照

殳俏：而且很多作品，无论影视和文学，都会说中国有很多男人，特别是我们上几辈的，没有这种习惯对老婆说爱，但是我是以我的行动来表达。那行动是什么？是我默默提供给你衣食住行的东西。

其实我是觉得爱确实不一定要用嘴说，但是哪怕是行动，帮你洗一个碗跟给你一张银行卡，这依然是不同的东西。其实赞扬男人的这种性格从本质上有点否定，所有在家里面能够提供的情绪价值，但其实情绪价值挺重要的。

雷志龙：在主流文化或者说市民文化里，我们会经常听到一个词，那个词比「爱」出现的频率要好多倍。你们家不是说你们谁更爱谁，一般都说你能「管」你老婆吗？你们家谁「管」谁？

吕彦妮：你们家谁说了算。

雷志龙：其实这是什么？就是说比如说男的在外头，如果说你管不了你老婆就没面子。你连你老婆你都搞不定，你都管不了，你还出来跟我们聊生意你肯定不行。

为什么我特别同意刚才殳俏说的，在这个权力结构里所有人都受害者，因为我小时候就见过我一些邻居，他们回去打老婆，不是他们真的要打老婆或者老婆做错什么事了，是因为他在打给别人看，他只是为了证明我在这个权力结构里是有尊严的，我是能得到其他男性尊重的。

电影《秘密访客》剧照

殳俏：我跟你们说一件事，这件事儿就是跟雷老师刚刚说的一模一样，大概是三年前去日本一个寿司店，我也不说是哪了，一对夫妻开的。当时太太没把某个东西准备好，其实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没准备好，应该不重要。然后寿司师傅当场把老婆拖到后面去打了一顿，我们都听见了。我当时觉得我都要报警了，但是带我们去吃的，常吃的老客人说，这个是打给客人看的。

吕彦妮：要告诉大家，我们有规矩。

殳俏：对，因为今天觉得没有招待好你们，所以这是有一点表演性质的。我当时就震惊了，你知道吗？我觉得就跟你刚说的完全是一个道理，可是我再也不会去这家店，我觉得这个太夸张了，我不需要这样的所谓的服务。可是竟然有男人就会觉得这说明他非常有责任心。我记忆很深的是太太出来了之后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一滴泪，也没有一丝不悦，依然在微笑，这个给我非常难受的那种（感受）。

后来出来的时候我们再去喝咖啡，老客人还说你不要担心，他们夫妻感情好得很，就是要让客人觉得今天不能被怠慢了。我太不能接受。你说在这件事情上面谁得到了好处？我作为一个客人我如坐针毡，我下次不会再去这家店，这是我绝对不认同的事情。

吕彦妮：这个情况在我们所能估量的时间范畴里面，它是能改变的吗？你们觉得？

雷志龙：能改变，我们现在不已经慢慢变得更好了吗？回答你刚才最开始说的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些话题好像突然出现了，其实我觉得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当有人发出自己的声音，大家觉得这是我也要说的话，只是我以前我迫于某种原因不敢，或者说我并没有找到同类，大家是被隔离的，相互隔离在自己的困境里。

编剧雷志龙，图片来自网络

这样的处境实在太多了，城市里其实相对还好一点，其实在农村这样的现象更大更多，残酷到你都没有办法去想。

我之前因为写一个剧本，去看了柴静当年做的一个纪录片访谈，访谈石家庄一个女子监区，监区牢房里关的都是杀了自己老公的女人，采访她们为什么要杀老公，看了一半我就已经不行了。

吕彦妮：为什么？

雷志龙：非常可怜，有个女的她说话那个样子就很难受，柴静问她说你知不知道你杀了你丈夫？你为什么要杀？那女的就说他肯定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已经像一个魔鬼一样，她觉得她自己打不死她老公。她坐牢都已经很久了，还是坚信他老公肯定没有死，因为像他那么坏的人死不了的。这种情况其实在更多的经济欠发达的地方还存在。

吕彦妮：作为创作者，除了是观察者，是一个生活在这当中的人，所有这些素材这些听起来特别耸动的东西，传递到你们这儿来的时候，你们会有另外一根弦儿，说这是一个可用的好素材吗？

殳俏：不是说可用，而是说有一些东西真的就是打动你，或者让你非常的难受，你确实想要不管是用一种什么形式告诉别人，但是你也希望我的创作方式是可以让人接受的。

比如说刚刚雷老师说的丈夫已经被杀了，但是女性依然觉得他不可能死的，那种恶已经到了，哪怕我杀了他，我都依然觉得他还活着，就是一个魔障，永生的阴影。有的人是能共情的，但有的人不能共情到这种可怕的程度。

记者柴静采访女子监区的犯人

我们除了把这件事情完全不加修饰地说出来，我们还可以用一个什么东西把它更加准确的传达给别人。首先是吸收，然后是表达。

雷志龙：对我来说还有一点，它会让我给自己做一些写作上的任务。

吕彦妮：怎么说？

雷志龙：比如说有一年我回家，我爸做一个小手术，我陪他住院，亲戚朋友都来聚一块吃饭的时候——我就那会儿写了《你好，疯子》，还有《无名之辈》——他们就说看不懂，尤其是《你好，疯子》，我所有的亲戚都说看不懂，他们去看也是因为是我参与了，是作为亲戚朋友才会去看。

当时医院有个食堂，我就给我爸打饭，食堂就像一个简易工房一样，有很多病人的家属在吃饭，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电视机，他们就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电视里放一个电视剧。当时我就觉得我要写电视剧，我一定要写电视剧。

我觉得我在电影里其实在写他们的故事，但他们不会去看，他们也不会觉得这事跟他们有关系。既然大家都会看电视，好，那我就写电视剧，后来我就去写《盛装》了，《盛装》最开始缘起是就那会儿。

电视剧《盛装》剧照

吕彦妮：你觉得这个渠道更近。

雷志龙：它能够跟更多人去交流，因为电影的受众还是小的。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们生活就是靠稿费挣钱，我觉得那是一回事，但你写东西总得有一个起始点，你这个东西到底给谁看？以前做话剧，我们也得想今天来看的观众是谁。

吕彦妮：但小的时候你其实不会想你家里老家这些人。

雷志龙：对，以前我们觉得电影更高级，当然要写电影。但我自己到了一定年纪，我会觉得如果说，你真的想通过创作起到一点什么作用的话，你应该跟更多人对话，应该让他们看到有的家庭是很美好的，很多家庭老公是不打老婆的，而且是不能打老婆的。你得把这个事说给那些人听，而且你得是用他们能看得懂的方式说，他们才会去琢磨这事儿。

殳俏：这次《秘密访客》我爸妈也去看了，我说其实很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我的第一个电影作品，其实之前他们看《双食记》也是有点觉得，「我女儿经历了什么？」但是我爸很理解我，他起来发言了，他说我能看懂这个，就是一个批判现实主义的东西，我就很感动。我有个心愿，就想写一个合家欢的电影，我批判了我认为不好的家庭，但是我也想写一个我认为特别好的特别温暖有爱的家庭。

殳俏和电影《秘密访客》主创人员在首映礼现场

吕彦妮：你说你喜欢马普尔小姐，你看它每一集有一些很扭曲的东西，但都会找到一个方式给一个治愈。

殳俏：其实悲天悯人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

雷志龙：所以我觉得文化很重要的意义就是告诉很多人，你可以变得更好，你可以过更好的生活，你值得。为什么迪士尼的电影全世界的观众都能看，就是因为它一直在反复的强调一件事情：你是值得更好的生活的，你要去勇敢追求你自己的生活，这就是它最重要的最厉害最核心的东西。

我记得以前我看过一篇贾樟柯的访谈，他说他以前在山西念书的时候跟个小混混一样，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电影，他觉得电影救赎了他，让他走出了原来那个社会。我特别感同身受，因为我小时候也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外面世界什么样，那时候去录像厅，因为看录像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东西。

编辑：徐弋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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