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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怒2020年选 || 被改造

余怒 一见之地 2023-01-11

余怒

  简  介 余怒(1966—),当代诗人,著有诗集《守夜人》《余怒短诗选》《枝叶》《余怒吴橘诗合集》《现象研究》《饥饿之年》《主与客》《蜗牛》和长篇小说《恍惚公园》;先后获第三届或者诗歌奖、第二届明天·额尔古纳诗歌奖、第五届《红岩》文学奖·中国诗歌奖、2015年度《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第一届年选文学奖·2017中国年度诗歌特别推荐奖、第四届袁可嘉诗歌奖。

本期供稿:余怒; 选稿:陆岸





余  怒




诗二十四首




被改造

 

我被很多东西改造过,活到了五十岁。

“五十岁”是可感的,就像孤身从昨夜

漫步到今夜,穿过湿沙地,又穿过刚刚

冷却下来的柏油路面。裸足脚趾的感触。

直觉被改造过(对惊讶和预感的不间断修正),

为了获得一个绝对性。一或多。我看到、感到、

认识到。从邻居那里,从朋友那里获得的,都

得不到确认:远处回声的、口头模糊答复的、

少年的。弥留之际养老院的氛围,一种岑寂

单纯到幽蓝程度。低于0分贝。而疾病缠身中,

可感物体还是很多——站在屋顶上眺望火车;

坐在铁轨上面对火车;躺在火车里打量火车。

那些由树变幻组合的树林,走动却如被冻住

的牛群、耕者和行人。我们的视野(蛮荒中的、

无法完全穿透的整体力量)被改造,为了获得

一个逻辑(环状结构不会被意识到,不像其他结构),

持续地被表述出来:清醒地活到八十岁,娈童般。

 

 

以什么之名

 

以“快乐”之名行事,我们总是。

一本书以它的装帧。第一感觉。它内容的糟糕

变得次要。没有写作的伦理。我们也是——

不理会被击倒,仍叫着骂着,逞口舌之快。

行悲伤之事:盲人穿着锦衣,走在为他

专设的盲道上,并不受挫于理所当然的黑暗。

我们也是。黎明时不知日夜如何划分,

鱼肚白还是日出时?地平线还是海平面?

这是继续活下去的伦理。言情剧、广告弹窗、

大头明星照,时刻在提醒你“成为某个人”。

“他人的”成为“我的”,经验来自书本,

这是“名”的缘起,是“名”的污名化,

一个老旦换装为花旦,只要腰身尚灵活。

不知什么事值得快乐,什么事值得悲伤,我们

总是。直到“失去某个人”的那个突发时刻。

这看起来缓慢,但一定会来。像尚未烧开的

水壶中的水,先有间歇逸出的水蒸汽,而后。

 

 

给以什么

 

给飞鸟以蒴果或茂密树丛,给好幻想的头

以双脚。这是原初性的,生理性的。

不是事后补救、抚恤,而是出发前

的必要装备,枪的弹药。这里活过一次的人

都知道,给,就是——只能是,给世界以

世界本身,而非另一个陌生的、不知始于何处

的平行世界。追上光速。挣扎于追。你说,

你正在接近它,当你一点点死去。你为死亡

布置任务:选择星球。否定情感的一般图式。

很多歌中唱到梦想,关于醒来的第一件事。舒缓的、

甜美童嗓的,鼓动我们去干什么的歌。性急又害怕。

一种毒瘾似的旋律。老诗人的抒情诗。它们

擅长怀旧。利用我们的怀旧。模仿我们的

口音和口型。来自屏幕的飞吻,第一世界女性

给第三世界男性以红唇之诺,使你忘记观众之身。

在找到更好的自慰方式之前,我们乐于接受,

假作欢喜,尖声叫唤,并辅之以相应的肢体语言。

 

 

诗的需要

 

我们需要装饰。骨骼上有肉,才堪称丰满。

因此哲学需要诗。从我们中选出智慧的、强壮的、

性感的,由他们代表我们。僧尼的经文、

运动员的腿脚、演员的脸,各类证明。

此外,舞台也这么要求,圆形剧场、目光朝一处

聚焦的、有利于观看的。它还会邀请你

一同演出。你需要不同的自己。哭闹后安静,

想象旁边有人,他们正瞧着你的一举一动。

需要一点儿考古的耐心,当我们关心我们的历史,

切割开恐龙化石,看看恐龙蛋。展览

一具木乃伊,和它的头饰、胸饰、足饰。

一份苦需要一份乐。在聪明人那里,苦与乐还需要

兑换。当购买力匮乏,我们需要纸币。它们

不仅仅是纸币,不是你花出去的那一张,而是

它们背后的金本位和永远不会倒闭的银行。

不需要读者的这种诗,需要换一种打扮,

因为行割礼后的性欲,尚有着对异性的好奇心。

 

 

保护欲

 

有很多未知的东西要保护,我们自身

的力量够吗?从站立的地方向上,得到

俯瞰的视角,在距离楼顶数百米之上。

或者跑到远处,重新打量一张熟人的脸,

看他的表情,听他的话语。磨去几个棱角。

有一些秘密要尊重。私人信件中的、异性间

或单相思的、草图和模型性质的。一些

不起眼的人事。尚未转化为唇边话语

的心中哀叹和窃喜——总有那种哀叹那种窃喜,

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甚至任何亲人。

你要保护你的敏感——那痒痒的感觉,值得保护。

见到妻子,感到生疏、羞涩(再抱一次看看。

她有二十岁的胸脯,你也暂停衰老)。见到

外地景物,河中渡轮、山坡上树木,领悟到

意义和美(由照片存留,带回来赠予本地朋友)。

保护对于陌生事物的陌生感,无论你在哪儿。

你觉得鸟儿飞起容易,那是因为有翅翼在执行飞。

 

 

不安索引

 

不安感产生已久:一个生殖系统。它会在你

的身体里产卵。均匀的、每日一定量的,足够你

打发这一日;但在清晨和黄昏,它会达到峰值,

你感到身体被塞满了(想想往一张皮里充填东西)。

说它是“卵”,是由于我尚未找到合适的词语。

存放在岩盐中的易腐食物,批量生产的工业制品:

按图纸制作,每个步骤不能省略(这么说不合适)。

一只懒洋洋的狗,在追逐麦冬草丛中的蝴蝶;一群

三色蛱蝶,在追逐一群玉带凤蝶(这么说也不合适)。

“不安”的图像特征,画面感很强。右边,这儿,

在彩超的波线中。那肿块边缘毛糙,已经有一段

时间了。我不忌讳与人谈这个,况且也需要有人

来安慰。活着的目的性被提纯。这么做是明智的。

刚成年时我们不懂。切除一半的肝脏,如何修正它

的运转。常常,下了班,穿过多条街巷,一身疲惫,

回到家中,在开口说话之前,张臂去抱你羞答答的

妻子。可她不愿配合,躲闪至一旁,谎称身子不适。

 

 

恐惧索引

 

我要感谢恐惧。这是个提示。对于一个

难以受诱惑的人和鲜衣怒马的自满之心。

平日里,我总将它当作轮椅来使用。它由

多少只轮子,或者说,它由多少只猫构成?

(毛骨悚然——如壁立,蹑手蹑脚——如飞,

完美地掩饰其意图:似乎是一体的。你却

看不清它的行踪,每一步。)你想捕获它吗?

在干完一件没意思的活儿时,我会低下头,

问候它。它会龇牙,叫着,突然咬住你哪儿。

夜里我要搂抱的东西,是翌日清晨拼命

回想,要在眼前勾勒的东西,当从不回应我

的那沉寂再次逆着晨光冲出房间,把我留在

燥热的床上。(那一只猫。繁育出的猫仔成群。)

为恐惧,我付出过一些小代价(为狂喜付出当然

更大。在生活中,这类二分法也不知是好是坏)。

如同一个刚离开父母的孩子,总为琐碎小事揪心

和懊恼,多次想收拾行李回去。多次这么天真过。

 

 

两种器物

 

躁动和厌倦,越来越有文学味,仿佛不由

身体产生,由别人给予或转授。你越有

抵抗力,越感虚弱:一只在水中打出去的

拳头,意念和浮力。而它们,又是生活必需品,

干燥夜晚的清新剂。茉莉幽香。金合欢刺汁液。

在书桌前端坐,躺下却如一滩泥,在一天的不同

时辰,现出不同的样子,合着某种钟点,单向矢量。

在你的头顶,整晚上有流星飞驰,这情景曾被

当作一种情调,现在呢?被视为寻常物,谁也不去

特别关注。像伟大人物和他的孱弱后代,物和虚无。

你在河边,看到一只流浪狗,用爪子拍打水面,

与你一样,它也凝视着鱼群纷散。静谧和一惊。

你停住身子,钟情于此,本能和涟漪。一个里面

有滴答声的静谧,是完整的(似一个句子般完整),

它会描述这里的每个部分,不需要任何协助。

口中和纸上的意义。你说的并不是最好的。你,

一件被敲着的器物。现实的和文学的。两种器物。

 

 

蟒蛇和先验存在

 

回忆缠身。视它为蟒蛇。跟着它转动。

即便你认为自己被吸附在一个扁平的平面上,

也要多角度地去听、去看。我和小伙伴们

曾玩过一个“讲故事”的游戏,第一个人讲个

开头,其他的人一一接着往下讲,看这个故事

滑向哪里,如何结尾。而每一种结局都能满足我们。

多角度地去体验、去比较。比如,每天去

哪儿睡觉,我就有两种选择。一是去阁楼上

的斜坡屋顶小房间,一是去楼下方方正正的大房间。

情绪与空间的关系并不是一定的。伤感、焦躁;

愉悦、平静。对应于狭小与宽敞,不规则与规则。

有时却正好相反,且在阴雨时、晴朗时有所不同。

情绪指数会失效,空间的层次感会一下子变多或

变少。可以总结我与周围事物的关系——我与我们,

首先。我们与它们,其次。没有人愚蠢到去构想

一个没有他人、没有诸物的单一世界。而你的

先验存在只有两种,一种是父亲,一种是旧日恋人。

 

 

自如索引

 

试着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无益的贪求。

想想诸物种的完善:松果、榛果;狮子、鹰,

它们所达到的解剖学美感各胜其类。我反对过

“心灵”的说法(现在仍反对),我更乐于

称其为“心”,一个音节,简单直接,不加

修饰,就像钻石在石层间闪烁,尚未被戴到

无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望着花瓶里

的郁金香,露水中刚采来的,此刻,它

的芬芳正沿着桌面弥漫。忘掉它的寓意,嗅它。

(制止神经元异常:这些年的损耗。)

试着排除杂念,长时间凝视墙上挂着的一件

东西,不管它是什么。或者,顺着树冠向上,

眺望那无底的夜空,不为枝叶婆娑所惑。凡此

种种,这么训练你的心。找一处疗养胜地,

某某山庄,某某温泉,哪怕你是知行不一者。

一天,我在魔术表演的滚动字幕上看到一句话,

被惊到:如若你想成为幽灵,你来这儿就对了。

 

 

绝望索引

 

通常,我依靠坏情绪来写作。从倦怠到

沮丧,逐步升级,直至最佳状态:绝望。在我

看来,绝望是至纯的——走进夏日山洞,看到一条

小溪流(上面竟还漂着浮冰)。一开始,人们

是怎么对待它的?害怕它,排斥它,武断地

解释它,傻兮兮地以为有梦想就好,就像临产女子

害怕见到一个发育不良的畸形胎,甚或死胎。

自三十岁始,我就不再害怕绝望,通过经常向同伴

讲述绝望来减少对它的陌生感,使之成为平常物。

晚上,找一个可靠的邻居来喝茶,谈谈某段时间

老是发生的事和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一起做做评价

和预测。这些谈话有过滤作用(写作也是),在你

昏昏沉沉时。钢化玻璃般的那种过滤,实物不能

穿过而虚像能。伦琴射线。美颜照片。胎教音乐。从前

这些东西给过我慰藉,现在却效果难显。想着我也有

物理性(比如,不能飞),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因老而死,

足以令人伤感。这一类物理过程。这是最近一次的绝望。

 

 

生之损益

 

受益于迟钝多一些,受益于聪敏少一些。

但生之损益,只能分阶段计量。谷仓堆得

多高,冰窖挖得多深,性的温和和戒律的

繁冗,各有一套法则(都是可量化的现实)。

儿时,我比人慢半拍。害怕老师提问,见别人

举手,也佯装举手,避开投过来的目光,希望不被

看到。“从楼顶跳下去,如何做到四肢同时着地?”

“飞蜥有肉蹼。”“寻求一个替身。”称“你”为“您”。

年纪渐长,喜欢没走几步就拐弯的街巷,几座

孤零零的小房子构成的街景——在那里游荡。

假设一个男人感到一阵酸楚,在回家关上门的那一刻。

外面有树枝伸进窗口,有几台电动割草机的轰鸣。

“酸楚”,一个词语会抓住一对事物:一根穿了线的

针,一枚指头暗暗用力的顶针;配有图画的一句话——

图画和那句话。符号的意指。你闯入“我的

时间”,我却说:“请进。”而我自己,渴望

消失,又渴望重现,有着节日前后的情绪波动。

 

 

异体感

 

对我的身体,我了解得不多。它具有

行星的低语性质。我常想象它在离我很远的

地方,闪烁,独立于我而存在(要从佛学要义

说起吗?)。一次,在手术台上,在全麻中,我听见

医生们聊天,他们谈起智人的身体构造。我不知道

这与我现在正打开的胸腔有什么关系。他们还谈到

南极企鹅、雪后松鸡和雨中蝉,仿佛我与它们是

同类。同一个谱系,古老的分支(听上去还挺

科学的)。亲爱的大夫,你找到那颗瘤没有?那哪儿。

不是。那是心脏。我感到了你的手,指甲传递

的颤抖。通过身体对话,好啊。宇宙的缩影。群体中

的不明个体。表现和再现——但只能通过艺术媒介

来表现和再现。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与朋友们

讨论“分别识”和“相”,有时去寺庙,找僧人

攀谈,终究不得要领。(我居然还信仰过一块猩猩

的头盖骨。)“我是结茧失败的蚕宝宝,我是冻僵的

千足尊者。”但这只是说说而已,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纪念物

 

总得留下些纪念物,活了这么久。现在,

我来看我自己,比十年前更脆弱。那些苦恼,

总得轻声说出来,留下些痕迹。那么,没有比

文字更好的了。也可以采用雕塑,将纸质的

换成石砌的,在居所旁树一座自恋的纪念碑。

那种表现“沉思”的建筑,某个信仰体系中的塔。

隐匿在周围的建筑群中,根本就不显眼,像向

所属的组织提交的每日行动报告、每日心理报告,

依照它们随时随地反观自己。想做的事,不能

去做。“总之,诗是诗,生活是生活”。有时我会

觉得肉身之外多出了一些什么,一个尾巴样的

东西,细条状肉赘,一个需要其他器官支持的

小器官(作为知觉的一个指导,我认为它尚稚嫩),

远不如树梢上以尾巴绕枝的金丝猴,它自如,上、

下、跳、翻筋斗。我对我们的理性真感到无奈——

尤其是本来挺感性的女性,成年之初有了点理性,

就忙不迭地去评估一个中年女性的迷惘,并划清界限。

 

 

老少病人

 

我依旧是人们眼中病人的样子。不爱说话、

与人争辩;用花卉(吊兰、仙人掌等)装饰

房间;亲近动物,观赏景物(病中观察,并做

一些记录);走路时一阵小跑,跑动时想某件事,

反复想;与同性结为旅伴,身处一艘船中(船舱里、

甲板上,靠近船头的位置)而不自觉;打听孩子

的秘密,加入某个小型团体。这些就像一个个自编

的神话,谁也不去说破它们,或对它们做病理切片。

“别跟人谈论你的过去。”父亲说。我就不愿去了解

他的过去。(这回是逆时针方向。响过一次的小闹钟

又诡异地响了。)是的,甚至当我轻声喊他“父亲”,

他的肩膀都会微微一颤。我们都很懦弱,内心中。

湛蓝冰块给人以安宁感。夏日病房中常见的。那儿,

护士们都很美,嗓音低沉,忙于注射、量体温、

重整床铺等候新人。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转速

都很慢。这时候,没有病人愿意轻易开口,呼叫

或者呻吟。我们都很珍惜,知道何物,何时易碎。

   

 

文学论纲

 

美丽的街头女孩,穿着奇装异服,不顾

她的美丽。触摸某物时不够专注,触摸

自己时不够自知。(你了解色盲者的心理吗?)

跳着街舞,在结冰的下坡路上,她一晃一顿地

走着“蜘蛛步”,瞧上去像个嗅足了檀香气味,一时

半会醒不过来的嗜睡者。看来她还反对我的诗。

令我想起我常用的那些措辞:灵魂、拯救、神圣、

责任、爱、意义(在一个专门的词语库中),现在

我可不敢随便用在哪个人的身上。唉,文学已如此

不堪。倘若文学只赞赏伪善,对待她以鄙视、忧惧

和哀其不争,那么就可以随手扔掉它。我为我

的诗人身份感到不安。啃食自身鳞片的穿山甲。

嗜好肥皂、洋葱和腐肉气味的仓鼠。性无能的新郎。

以前,我为乡野、山谷和山顶、某些动物植物

的很多自然声响写过诗。现在,独自坐在这里,

隔着数个房间,听着电锯刺耳的尖啸,我想为

电锯穿过这几个房间依次递减的震动而写一首。

 

 

死亡论纲

 

期待死亡两次。这样,活着至少有趣些。

前一次,是对后一次的彩排。熟悉它,

享受它,而不是老躲着它。两次之后,便是

常客了,不再是陌生客人。“女店主杀死了闯入店中

的一头白犀牛。”“第二天,招致了报复,一大群

白犀牛、黑犀牛、五彩犀牛,挤满了她的小店。”

客体的死亡成为你的谈资,也才更可信。你坐过

过山车。你去过迪士尼乐园。现在,你穿着

工作装,坐到电脑前,想找回平日状态,但你

心里清楚,此刻已不同以往。你低头窃笑,

想着自己比他人拥有更多。死过一次,再回来,

这体验没有谁真正经历过。迪士尼里的亡灵家族

是设计团队杜撰的。他们还杜撰了骷髅石、小飞侠、

喷气背包飞行器、海妖复仇号。你不知道,还有多少

不为人知的孤独的妖怪,拥挤着,围坐在你身边。

死亡嗅到了我们:这是借喻。高位截肢、换半边肝和

肾、植物人昏迷,不过是对死亡的模塑。至多是诈死。

 

 

初始力

 

所有让欲念实现的方法我都尝试过了。

最有效的一次是,在空空的卧室中央,竖起

一面大镜子,而后,你就如我所愿地,全身

被反射了出来——是反射,你才到达了这里。

此前的思念和呼唤,一点用处也没有。幻觉——

初始状态的视听力(与人体相分离的,作为

“第二人称”属性的心智),旧石器时代的

挖掘工具(石镢头、木钻头);此外,它还具有

怎样的、反科学的、我们难以理解的古老图式?

一团被冷冻过的东西。一些见光即死的微生物。

我们需要科幻体验,情侣和鳏寡者更需要。

(内心独白的不可验证和不可演绎。)隔阂、冷漠、

排斥,像连绵群山和浩瀚海洋、大片星云的死亡螺旋,

连荒野寂静都具体化为坚固如铁的“四面八方”。

而有了它,才算有了温情,彼此生出认同感。有人

让我们“思考这宇宙太蓝”。其实是:太辽阔。无以

想象。“在蓝色的边缘你会掉下去的。”你这样说。

 

 

是,而且只是

 

重新安排这个世界固然幼稚。但必要。你

不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永无岛主人彼得·潘

或兔博士。你在现实中已经存在了五十年。

将这些年发生过的大小事情重新排序,只能是在

回忆中(比如看大海啸或大逃亡纪录片时的走神)。

回忆的移情作用。诸多细节。数量、尺寸、轻重:

多和少、大和小、几克和几吨,早已被分项配给。

“我在C空间,他们在X空间(他们的孩子在X²空间),

他们看不见我也抓不住我。”必须重新思考这个

物质世界,是同质累积的一和二,抑或不同性质的

C和X?同一个星球上的生物多样性,抑或质量、密度

相差巨大的众多星系?这至少需要一次脑洞大开和

一些知识储备。脱离具体物体的幻听。而听力尽头

是一只蜂鸟。它那么小。但重要。它是为推论预设

的一个前提。那种振动频率。让你也去验证手的

抓握能力、上下颚的咀嚼能力、腿的弹跳能力,各自

的极限,告诉你“这是世界。而且只是这个世界。”

 

 

小振幅

 

悬索桥上所感到的震动。或船舱中所感到的。

或在大叫一声后的溶洞,在唱诗声刚停息的

礼拜堂。像是有一个构成“彼处”的小振幅客体。

往往,它会持续很久,被我一路带回家中。一周后,

一个月后,仍清晰。那是什么,无以名之:外面

是丛生的刺,里面是颤颤的一团肉,不是我们熟知

的腐叶间的刺猬。一个叹息般的弹簧。一阵纯形式

的呢喃。直到听到理智轻声相告“我——是由

外部决定的”才使我平静释然。这是“自由意志”

的一个诱饵。翘起的响尾。空匣子,等着你的好奇。

曾经,有一个女人,说她能做到“心如蜂巢”,我

当即表示怀疑。她在一个完全是粉红色的书房里,

眯着眼,读书,放任着四肢。阳光照进百叶窗时,她

叫着“柏拉图,柏拉图”。那么谁是柏拉图?她令我

厌恶。她把地板上打着滚的那只荷兰兔叫作柏拉图。

当我身陷某个山谷,在树木浓阴覆压之下,我一般会

想象自己是那儿的常客,用土著人的眼光去观景辨物。

 

 

乡野散记

 

阵雨之后有那么一小会儿宁静,很难得。

刚刚生齿的田鼠挤在洞口张望。青蝈和蚱蝉

的鸣器沾湿了,还在舒展中。(宁静也像是

卷着的——纯个人主义的。)这一刻,不分空无

一人的时刻(幽静),身旁有同伴的时刻(寂静)。

两种静,都为我所有。有人说我是虚无派,

也不妨认可,恰合此情此景。你就当我是个

盲人。跟我谈鸟儿?谈发梢上雨滴和脚下云朵

的样子?你拿什么打比喻?怎么形容?所谓“群峰

起伏,层峦叠翠”等等,都是较为宏观、空泛的表达。

看到松冈上一座座坟墓,我不再感到惊恐。我明白,

我已不是一个四处寻求感官刺激的少年(好在也

没有了焦虑和怨尤)。乡野更适合我?我不这么认为。

在草丛间,辨认墓碑上的文字,姓名、生卒年、遗留

的儿女,猜测着他或她是怎样的人,生前怎样活着。

我无力去证明另一个人。山谷那边,一个女孩蹲在溪边

洗手,一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在更远的山下河边垂钓。

 

 

被禁止的知识

 

我对很多知识不再有兴趣。蚂蚁王国发生的

事情、腐殖土的作用、琥珀和骨骼化石的成因,

还有对艺术、真理、信仰的论述。比起这些,

今天晚上,在你身边,我更关心我的纤维化的肺、

心律不齐的心脏和可怜的前列腺。这意味着,今天

的我是无可怀疑的,虽说有点像过去年代的铜制

器具。望着桌上的一颗椰子(被吸干了,剩下

坚硬的壳),为了有一个好的观察角度,我吊起

它,在窗台上。我回味刚才的那一通吮吸,舌头

在口腔中的抽动。唔,这样。需要另一个人证明吗?

睡姿、来回走动的样子、逗你高兴的十指的即兴

表演、脱掉内衣的样子、一张仰角30º的全身照片。

接下来呕吐。有东西跳出我的视线。接下来祈祷。

清教徒式的,朴素的——仅要求存在。回到生物

特性上来看待一个人,这样的知识被禁止(我们被

羞辱),另外一些,藏在私人图书馆里。有朝一日

被读到,我们会像两个孩子初次交换秘密那般开心。

 

 

海棠现象学

 

海棠构建了一个符号:海棠。不会是别的。

我们亦然。在这里,物的实际大小、形状和

色彩无关紧要,你摘下它、撕碎它,也改变

不了什么。海棠依旧是海棠。胜于凝固。我们

对它有所寄托,总拿它去度量别的花:芍药、

韭兰、牵牛花。花瓣重叠的经验世界:一个

胜于物质表达的自动装置。本我和超我。“我思”。

为此我们发明出一些美妙的度量单位(瓣和朵),

以描述它从而抓住它。“别让它消逝,这种美。”

包含在事件中或故事中的(我们之所知,需要

通过某个事件或故事再告诉我们一遍,我们才

相信)。花粉喷向空中,洒了我们一身,那无度。

照着海棠的样子画海棠。换一个视角,从我们

眼中的单薄花瓣到显微镜下的丰盈花瓣。我们

的世界,被时间化了——故而才被划分为生、死;

婴儿的呆萌、老者的昏聩;秋日海棠的盛开、凋谢。

必须依据审美,知晓我们作为一个符号而全然静止。

 

 

九月诗:亲爱的幽静

 

雨滴的空心声响与更深广的沉闷。下午。

在屋内,我用剧烈运动来排解。还有其他

的藏身处?没有了。我害怕九月比七月八月更甚,

被剥夺了历史感(你压根儿不需要感到有时间这

东西存在。唯我存在,就够了)。面目全非的东西。

一个反向螺旋松塔。犹如影像,或你口中常念的

“永恒”。能破坏一切的,亲爱的幽静。这样的

日子常有。还会有。不会说结束就结束。屋顶上

的天竺花香,会沉降到窗户的位置,让人不再

犯困,也不会时时让人想着它。对某个人的怀念会

加深,对另一个人的会减弱——时而相反——形成

对称。总比心中空荡荡要好,胜过道德生活的不堪。

“你有何愿望?请说。”“你想成为什么?请说。”

枯坐半日,归纳一些念头,进而给出一个合适的

名字。刺梨仙人掌。鲸鱼骨。九月的棕尾斑鸠。(成群

飞过的神灵躯体,也值得我们借来一用。)但对我

而言,明白行动的重要性契合这情境却已经迟了。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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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诗刊| 1999--2020年离开作品


(《一见之地》刊登诗歌作品均已获作者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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