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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之地2020年度诗歌 || 江非:玫瑰不知道要献给谁

一见之地 一见之地 2023-01-11

江  非

  简  介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白云铭》《夜晚的河流》《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现居海南。

本期约稿:陆岸



江  非




诗十首




瘟疫后的祖母

 

睡吧,灯快熄灭了

屋子里

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收拾东西了

你的床前,也只剩下了一双拖鞋

如果有钥匙就让它放在门口的台板上

如果有针线

也别去缝补裙子里

挎袋上的漏洞

一生中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漏掉的

你的眼睛里漏着

长长的泪水,已经留下

细线一样的泪痕

睡吧,人生中没有什么不是消失和死去的事情

2020.03.11

 

 

难民营母亲

 

假如我做的煎饼不好吃

那肯定是我把它煎糊了

煎成了黑色的

黑色的事物一般都不被人们喜爱

那是因为

熟透的苹果和少女的脸颊

都是红色的

像是被谁亲吻了一样

只有红色的血才能让人活下去

只有红色的血才能让我的儿子和叙利亚活下去

主啊,在头上包裹我的面纱从来都是黑色的

2020.03.11

 

 

云游者答

 

昨天,我在路上遇到了

你的母亲

她刚从番茄田里

摘完番茄回来

今天,在超市里

我又遇到了你的妹妹

她买了面和一小桶水

两天里,我都没有看到

你的父亲

他既不在路上

也不在超市里

他在大马士革

他在城外

他被土和灰尘埋着

风在那里挖着

不远处,是平静的地中海

对他的爱

2020.03.29

 

 

乞诗者

 

你不认识我

我也不认识你

抱紧我

为我读一些你写的诗

不管诗中是写了什么

我已经不会再耻辱

不会再嫉妒什么

抱紧我

我已经不再存活

死者也需要一点热和触摸

 

你抱不到我?

也看不见我?

我太轻了?

那谢谢你

我走了

给我读一首你写的诗

不论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不论诗有多么的安静

在瘟疫过后的晚上

你低声地念它

2020.03.11

 

 

春日的母亲

 

别来喊我

我睡着了

我在靠着我的上帝

哦,我没有上帝

我只有我的三个儿子

别去惊动我的羊

我把它拴在了一片草地上

它们吃饱了

在咩咩地叫着

它们叫得多么可怜

哦,我并没有羊

我只是睡着了

我在做梦

我梦见我的儿子回来了

还有我的父亲

他的腰弯着

还有一个邻居

看到,又不见了

再等一会儿

别来喊我

别把我从这样的梦里叫醒

我的儿子

会为此写下悲伤的诗句

2020.03.12

 

 

试一试词语

 

试一试那些词语

看看它们可以放在哪儿

路边上是不是可以

放一个

屋顶上呢

水管里呢

手掌上是不是要放一个

 

在这个明亮的早晨

试一试

它们是否会真的发光

那些尚在熟睡的脸颊上

那些牲口沉默的眼里

那些向内紧闭的嘴唇上

要放进去哪个词语

才算合适

 

试一试有没有糖果一样的词语

试一试有没有刀锋一样的词语

 

墓碑上要不要放一个

土星上要不要放一个

刚刚破开新鲜的伤口上要不要放一个

 

试一试

有没有还没有用过的词语,无家可归

丢失的词语

有没有不干净的词语,不忍放、放不下的词语

2020.09.06

 

 

1917年的故事

 

你听过1917年的故事吗

树已经没有叶子,雨下在

无边的焦土上,天使在天上走路

也要跳过一个一个弹坑

祈祷自己别被死者的手伸出绊倒

 

田野里没有庄稼了,房子也没有屋顶

小伙子们一直躲在深深的壕沟里

等着面包,赌着弹片,数日子

 

乌鸦,老鼠,苍蝇,所有可以借用的

都已经不够

宽阔的中间地带上,无数的无法消化的腐尸

只能等着时间来收走

时间的线也断了,时间也不够

 

没有人,俯下身去,摘下那些手指上的戒指

俯身就意味着再也不能起身

没有蚂蚁能咬得动那些无法腐烂的钮扣

和腿骨

 

穿过一片早已枯黄的草地

再往东,就是一片森林

过了森林就是一个开满了桃花的小镇

你听过那个小镇的故事吗

没有一个人能在那个镇子上吃上那年五月的桃子

镇上的桃子熟了,落了,腐烂

桃核又长出新的桃树

没有一个人按时到达过那个小镇

2020.10.12

 

 

地窖之歌

 

我曾遇到一个小伙

他边走边唱着歌

他唱的是什么

好像是漆黑的地窖里

藏着什么

 

他倒退着走着

是一个爱尔兰人

是一个阿富汗人

是一个叙利亚人

傍晚时分

是一个中国人

 

我听见他唱

地窖里藏着什么

藏着土豆和霉菌

藏着干粮和枪支

藏着他童年的木马

和亲人

 

我在路上见到他

他闭着眼

倒退着走着

手里拿着一块饼干

和一朵枯萎的玫瑰

饼干硬得像一块石头

像一颗失望的心

玫瑰不知道要献给谁

 

我听着他的歌声

目送着他走远了

他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也许再回来时

早已两鬓霜白

手中的玫瑰

就如人潮中

一把一吹即逝的烟灰

2020.08.23

 

 

悲伤还要持续多久

 

悲伤能坚持几天

不会有很多天

因为悲伤容易腐烂

悲伤是一只

放在冰箱里很久的西红柿

拿出来,就会在空气中腐烂

 

悲伤还要持续多久

还要很久

像一场雾

持续不散

尼罗河,莱茵河,伏尔加河,约旦河,亚马孙河,恒河

黄河上升起的雾

悲伤是祖母怀里一具

小小的尸体

月光下伤心地埋下去

还要腐烂很久

2020.01.14

 

 

学吃饭

 

要用手指夹住筷子,而不是

用手掌攥住

板凳也尽量靠桌子近些,别让

汤汁洒在地板上

碗托底端住,别把

筷子直直地插在干饭中

吃离你最近的菜

别去使劲地翻动它

先夹一点点,确定

你喜欢它,确认

你需要的更多

没有无限,只有够量

没有必须,只有偶然

别只去吃那些好吃的

别把饭,剩在碗里

 

没有汤匙

没有餐巾与桌布,吃完饭

要把掉落的饭屑随手

抹进自己的空碗里,记住

 

在外面玩久了,到了饭时

要赶紧回家

妈妈已做好了饭在家等你,记住

任何时候,不要喝凉水,吃凉了的饭菜,记住

 

想想谁还没有饭吃

谁还在饿着肚子,记住

 

没有人会永远把饭盛好

端到你手里

没有饭后的水果与甜点,记住

2020.09.29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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