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东《追忆——二百九十三、玉米》
追忆那流逝的青涩年华
第五编 插队三年——穿行于城乡，我的心路历程
第十二部、白领工作、白领境界
第二百九十三章、玉米
我做了“人类灵魂工程师”最初的日子可谓豪情万丈，理想崇高得发紫，不过很快严酷的政治现实、就开始真正教育我！
那一天，上午，第一节课，我又因为维持不住课堂纪律而告失败。
尽管我是一个男子汉，但又被气哭，真是少见；同学们都看在了眼里！
我使出浑身的劲儿，要把一个男同学拉出课桌，并准备将这匹“害群之马”驱逐出教室，却发现，他的劲儿比我大。
他两只手——或者一只手——死死抠住课桌边缘，身体向后坐、近乎完全坐在地上。
我老鹰抓小鸡一般，死死抓住他靠近肩头的衣服，几乎把他衣服脱下来；或者我两手死死抱住他一只胳膊，我身体向后坐、也近乎完全坐在地上，但始终憾动不了他。
许多年以后回想，那时我跟那位男同学较劲儿真像鲁迅《阿Q正传》描写的那样——“……扑上去，伸手去拔小D的辫子。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阿Q便也将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我瞭一眼腕上的手表，眼看又白白浪费一节课到了下课时间……我无比沮丧，脑子一片空白，汗水汩汩流进我的眼角和嘴角，涩涩的、咸咸的。
再看一看那位男同学，细腻粉扑扑脸蛋儿噘得通红；覆盖一层汗毛；同样是汗水鼻涕眼泪搞得一脸腌臜。
马上我莫名消了气，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我动了隐恻之心……恍恍惚惚，我感觉那位男同学就是我的亲小弟弟。于是我首先松开了抓他的手。但随后发生的事情惊出我一身冷汗！
但见那位男同学，金钱豹一般突然跃身蹿上课桌，爬上高高小窗台，钻出窗洞，眨眼无影无踪……
当年我给那位同学作的速写
窗后，是一个蚊蝇滋生的茅草滩臭水洼！
最后，我眼前就只剩下桌面上书本纸笔一片狼藉的那位男同学的课桌。我眼前感觉空落落的。
“唉，”我叹一口气，接着慢腾腾、从课桌洞内掏出那位男同学的书包，将书本纸笔收到书包内。同时我也开始渐渐恢复理智。
伴随总是刺耳疾促的下课电铃声，我对全体同学喊过“起立”，同学们起立，我又喊过“下课”，最后我提着那位男同学的书包，先同学们一步，垂头丧气出了教室。
由于后两节课没有我的事，我斜挎那位男同学的书包，先推自行车到校园背后臭水塘寻找……没有踪影；我忽然有些心慌，开始骑车满村、满大街地寻找……也没有那位男同学！
最后，临近中午我拖着疲惫的两条腿，推着自行车去了那位男同学家。
远远地，正对那位男同学家院门口，我一眼瞭进去，但见院内柴草残垣，是一幅破败的家庭画面，倒是十二分可以入我的“场景速写”。
那位男同学的家，两级台阶上，是一溜两开间的土木瓦房，一共三间，十分气派，但从房顶上丛生隔年混杂的青黄蒿草可以判断，这是久远年代的祖屋，“从殷实到破败”，我都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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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位男同学是按正点放学时间回到家的。就在我立稳自行车，提书包进院门的一瞬间，忽然身边闪出那位男同学，显然他不到正常放学时间，就一直猫在他家附近……
后来我了解到，之前剩下的两节课时间，他先在野地里转悠，到过坝堰，看看日头，最后回来就猫在了他家附近一处残垣土坯墙下打瞌睡。
从神态看，他脸上已经光光净净，去掉腌臜，不知是在哪里洗过的脸，也已经恢复了理智……
我将他的书包挎到他肩头……最后，我和他一前一后跨进院门；我与他再对视交流了一个眼神。我们形成了共识。
他当然不敢把在学校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的爸爸妈妈。后来我还了解到，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假若让他爸爸妈妈知道，他会挨一顿暴揍！
尤其他的爸爸，会打他个半死！
——终于，我也见到了衣衫褴褛的那位男同学的一家八口人。
他的弟弟妹妹，一个个瘦骨嶙嶙，颧骨突出，明显营养不良，给人一种嗷嗷待哺的感觉！
原来那位男同学在家里是做长子的。
我笑眯眯对那位男同学的爸爸妈妈撒谎，解释说我路过这里，顺便进院看看。
我见他的爸爸妈妈是十足农民样儿，木木呆呆，投到我身上、脸上的是那么一种怪异神情。
我有些尴尬。
我忽然想到之前在我将他的书包挎到他肩头的时候，他的妈妈是看到了的，于是为了彻底打消对我登门的疑虑，我又解释说，临进院门他要小便，我替他拿了一下书包。接着，我就觉得自己编造的这个“谎言”——尽管是“急中生智”——也忒幼稚可笑！
我后来还了解到以下情况，这才是叫我真正震惊的事情：
就在同一天上午，当我和那位男同学在教室里折腾的同一时间，那位男同学的爸爸，正经历人生人格上的奇耻大辱！
那位男同学的爸爸，也是刚刚回家、迈进自家院门！
在一个“集权等级、阶级斗争”社会，那位男同学“家庭成分”是富农，属于村里“阶级敌人”之一。
他全家在村子里是备受邻里欺负、在生活中抬不起头的。这些我之前已经有所耳闻。
早晨收工，那位男同学的爸爸在回家的公路上捡拾到几穗老玉米。那应该是大队粜粮的大车，半夜三更去太原城里面粉厂的路上，不知怎么掉在公路上的。
那位男同学的爸爸怀揣几穗老玉米正往家里走，已经看到自家院门，但突然身后就追上来几个治保委员，都胸前打“×”字挎着子弹袋，肩扛步枪，其中一个手上还拎着一大卷大拇指粗的麻绳。
那几个身强力壮的治保小伙儿，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就先把那位男同学的爸爸，来了一个五花大绑；捆了一个结实。
随后，对“贫下中农”充满爱，对“阶级敌人”充满仇恨，为确保北格大队“红色江山”和“一派大好形势”殚精竭虑的治保主任曹东海，也满头大汗赶到现场。
曹主任首先不由分说，上前就“啪”地给了那位男同学爸爸一个大嘴巴子！
“你个臭富农，收拾死你……也是白收拾！”曹主任骂道。“稍微不注意，你们的锐气就上来啦！”
那位男同学的妈妈慌忙奔出自家院门……是眼睁睁见自己的汉子脖子上被挂上几穗玉米，被押着，同时被村里小孩儿簇拥着，开始满村子去游街示众的……
原来是有人看到了那位男同学的爸爸和他怀里的几穗老玉米、立刻进行了举报；罪名是：偷集体的东西！所以不由分说游街示众理所当然。
当年在学校开“斗争大会”，我在房顶作的速写
我了解到这些，良知发现，后来就对那位男同学油然升起“爱怜”，以及对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他们全家“无限怜悯”！
是的，我从来都“革命觉悟”不高，见不得一切暴力！
这感觉在当时我心里很明白。
我也确信，我“阶级立场”不坚定！
在那时，家庭出身贫雇农、根正苗红的我，一方面无限忠于毛主席，无比仇恨阶级敌人，并且非常明白那位男同学一家老小（包括他最小的、还在他妈妈怀抱嗷嗷待哺的小弟弟——小阶级敌人）也同样是“阶级敌人”而外，却还领悟了另一种情怀——那就是我上高中借阅校图书室、法国雨果的《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两部世界巨著；在啃读完毕之后我获得的感悟，认为人性和人道，永远高于什么“阶级感情”！
当然，还不乏从我的父母身上，从许许多多人身上，从自己与生俱来的略显懦弱的善良本性上，还有从小到大对于中华民族传统朴素的善良美德的承继！
在那一天，我见那位男同学跳出教室窗外，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最后安安全全回到了家，我既一颗心掉回了肚子里，离开了王利民家。
自那一节课以后，说也奇怪，被我撕拽过的那位男同学，课堂纪律格外地好。我当时就想可能是我顾及了他的面子，没有向他爸爸妈妈告状，从而是他回报我的缘故吧？之后我不由地经常去那位男同学家给他补课，监督辅助他完成课外作业。
似乎有了一种标杆作用。
在我不仅去过那位男同学家，还按计划去过另外几个成绩差的同学家，监督辅助他们完成课外作业以后，不仅那位男同学，另外几个成绩差的同学的课堂纪律也好起来，学习成绩不同程度在提高，这叫我非常高兴，天天在课堂上表扬他们。
我是这么认为，老师讲的，他能听得懂，听得进去，自然不由地就耐住性子，遵守课堂纪律了，之前所谓的不遵守课堂纪律其实是成绩差的同学，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听不进去，又耐性有限，所造成的。
我后来总结教学经验，所谓课堂纪律问题最大的关键在于教师的授课。你讲得如此乏味，学生走神做小动作，责任完全在教师！
要真正保持良好课堂纪律，根本地是努力提高教师自己素质。当然其中也有一个“领导艺术”、“科学掌控局面”问题，这些尽管次要，也是必备的教师素养之一。
一晃几十年过去，世事变迁。我后来结束插队返城，几年以后了解到那位男同学光荣入伍成为了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并奔赴广西前线参加了在1979年2月17日爆发的“对越自卫反击战”，英勇杀敌，经历了战争洗礼！这叫我对那位男同学肃然起敬！
我无比慨叹北格大队党支部对于一个“富农分子”的儿子，竟然能放一马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也真有魄力，了不起！
两年以后，那位男同学活着归来，复员回村，据称脸上有了一块黄豆大的弹片擦过眉梢落下的战争“勋章”。
同时，那位男同学家院门外、门眉上、钉上一块“光荣军属”的牌子，也彻底洗刷了全村人心目中他家是一个“阶级敌人”窝儿的人格耻辱，彻底恢复了这一家人“生存权”，以及洗刷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罪恶！
几十年后，在我受邀，参加“北格师生聚会”了解到，之后那位后来的“复转军人”同学，低调本分，与他年事已高的爸爸妈妈，共同耕种按人口分配的自家好大好大面积一块“责任田”，一年一年主要耕作和收获“即省工且产量高”的玉米，连年大丰收，偶尔还能卖个好价钱！
据传那位男同学成家立业，娶进来的媳妇，来自太原偏远的娄烦穷困山区，是号称在北格镇数第一的漂亮和贤惠！这一时也成为全村人美谈。
很快那位后来的“复转军人”同学，也做了一对“龙凤胎”儿女的父亲。
眼下又过去许多年，我确信那位后来的“复转军人”同学已经当上爷爷或者姥爷了——以上是后话。（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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