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艳艳2020年选 || 雪将至
卢艳艳
简 介卢艳艳，女，70后，园林硕士。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东阳人，居杭州。作品刊于《诗刊》《诗潮》《诗歌月刊》《西湖》《江南诗》等，著有诗集《飞花集》。一见之地编委。
卢艳艳
诗二十首
城市栏杆
天色暗下来了。
星星还没张开眼睛，
只有风伸出冰冷的手，试图抹去，一天中最后那道
划分黑与白，昼与夜的界线。
群楼与孤山之内。
孤楼与群山之外。
人们习惯沿着城市栏杆，不停走动，
寻找栖身场所。
东流的钱塘江带不走凤凰山，
而鸟的翅膀比波浪更有力量，它越过潮水，
扇起的风暴，退败于
六和塔千百年来垒起的耐心。
没有一种信仰比时间更加不朽。一切来自前朝的，
都是与我们生死毗邻的遗孤。
需要以朝圣者的心情走近，仰望，
修葺和疏浚。
当我们登上高处，或立于风口浪尖，
并没有离哪一颗星星更近一点。
也没有发觉，
哪一颗星星比尘世灯火，更亮一点。
——原载《辽河》2020年第1期
鸡笼山的茶
我们无法获得的
是不是被谁藏在山谷和流水中间
我们假装得到了。其实
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座山，一眼井
在鸡笼山，我们
甚至比不上其中的一棵茶树
能够以露珠眺望
能够在一杯水中复活
我竖起耳朵听你指着的天空
鸽哨声轻易就洒满鸡笼山一一
鸽哨声，一件自由、苍凉的容器
我们甘愿囚禁在这牢房里
做为闯入者，怎样消解罪人般的惴惴不安
直到与茶农合影时
我们才学着刚刚饮过的茶慢慢舒展开
——原载《绿风》2020年第4期
泥 潭
我为自己在那么多个重复的夜晚
没有做过一个和你相同的梦而沮丧。
也为在许多个不一样的清晨
想起同一场失败的暴乱而怅然。
如今岁月的旧战袍裹住我，剩下的时间
我要舒服地陷在这片曾经令人窒息的泥潭里
看朝阳东升，晚霞西沉。
一意孤行地沉沦，假寐，也是一种自由
黒夜快要露出底部了，天色一点一点变亮。
我的双脚小心避开夜深时被淹没的
边界线，火线，生死线。
从清到浊，从深到浅，从正到反
白天运走的淤泥又会在低洼处堆积
夜晚升高的水位线，也会在白天慢慢下降。
那个一再深入泥潭的清淤人，卸下行装
像一块遗落的石头，呼应着内外交织的疲软
成为一小块移动的泥潭，堵住了记忆的泉眼。
——原载《诗歌月刊》2020年第5期
白塔，秋日的阳光
身边簌簌作响的
是樱花、鹅掌楸、珊瑚朴——
她们此前落过了花、果实。现在开始
落自己的叶子
她们笃信古老的节气，并在坠落中
怀有寂寥和小小的颤抖
这让白塔的秋天，显得
更加旷远
而水杉是另一些白塔，没有雕花的塔基
却有出檐的绿色写意
——原载《星火》2020年第5期
从夜的蝉壳里脱身而出
从夜的蝉壳里脱身而出
又用清晨第一杯水，把喉咙里
残存的梦话，咽下去
我还记得星星隐去前最后一次眨眼
我已不在乎它们，变得越来越稀疏
在我难以企及的高度，不再向往的高度
原来只隔着一个飞天梦，已经被人
圆了多年，而事实上我
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得到了所有生活
继续清晨套着夜晚的日子吧
像要清洗的碗筷，层层叠起
搁浅的船不再驶向星辰大海而是码头
感谢风吹落了花瓣，却吹不散蝉鸣
让我沉寂多时的枝头，只要
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喊出所有炎热
——原载《诗潮》2020年第8期
分水岭
去路是垒起的。来路
一步步走丢
翻过南山岭，天地变小了
树木紧挨着
风一吹，山谷就发出低吟
更多时间，这里寂如弃城
松柏，茶花，芦苇是永久草民
而岭外那些，到了这里
就挺直了腰板
像河流中永不沉没的磐石，再大的漩涡
也卷不走隆起的判辞
阳光在一点一点倾落
生和死的斜坡年年加深
以飞鸟的方式，跨越山脊
放眼望去，一条阶梯正往上爬
走到中途，又退回原处。除了
一排排凿过的石头，没有谁
替画中人继续站立
在我们身体里分开两条，苍茫河流
——原载《散文诗》青年版2020年第7期
杨 梅
要放在雪白的圆盘里
吃一颗，吐一颗
吐出的核也是红的，像消失了皮囊的骨头
干瘪，固执
像散尽了热量的火焰
微弱，瘦小
尽管还带着，咀嚼后破碎的体温
但只够支撑一个中年人疲惫的午后
现在，瓷盘中等待丢弃的东西，已经越积越多
偶尔，她会把整颗杨梅吞进身体
也只是想
稍微推迟一段离别的路程
她有一筐杨梅，从栽种到消失
前半场等待采摘，酸中带甜
后半场，放在一个雪白的圆盘里
等待，一触即溃的落日
——原载《猛犸象诗刊》2020年第8期
没关系
在杯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品味过
酒香、茶香……
我曾不止一次打碎过杯子
我有玻璃的回忆，瓷片的回忆
有时，我也捧着陶质的中年想想以后
我知道世界从不缺杯子
只是缺少递给我杯子的手
缺少一个提醒我的人
因此，我更习惯于这个不锈钢的保温杯
灌满，拧紧，打开
一路磕磕碰碰，但没关系——
它有一层不会轻易破碎的内胆
——原载《文学港》2020年第9期
湖畔之诗
有人从远处湖面，划船而来
听不见木桨击水之声
因此在旁观者看来，他们毫不费力
水深岸浅，船上之人觉得，是楼
在起伏，是我在靠近。携着
正在枯萎的荷叶，以及视线范围内
飞起，或停下的翅膀
相距多远才算完美？
云层遮住的太阳，让我忍不住
仰头直视。曾经以为
朦胧感会在剥离瞬间，换来透明和真实
而令人遗憾的事恰好从此刻开始：
当一个人经历过太多浊水航行之后
才发现仍只在自身的湖畔，假装游荡
——原载《江南诗》2020年第12期
靠 近
几只鸽子在空中盘旋
留下远去的低语
我试图找出哪一声
是为我而鸣
夕阳从江面缓缓退去
这时万物都伸长手臂
准备领受
日渐成熟的归期
我辨别不出，是谁给的恩典
黑暗中只觉自己
离遥远，又近了一点
——原载《都市》2020年第12期
陌生地
踏进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
你很难脱离，高速运行中止后
继续奔跑的方向和速度
你无法建立平衡
无法让一辆陷入黑暗沼泽的车子
迅捷，合理地把身体转移到
真相反面
你需要循着求生之路，建立
可以承受迎头一击的内心秩序
要习惯唇齿间，从陌生的方言里
摩挲另一种丛林法则
它们像两柱灰尘，聚集在
车头车尾的投射灯里
如同，前路无从细数，计量单位
是一年，十年，半生
直至掉转车头
——原载《飞天》2020年第12期
超 载
身体背负的重量大部分是合理的。
这使你在天地间，越来越精于平衡术，
但喘息声渐渐粗重。
和年久失修的雷峰塔一样，为了与夕阳同框，
破败了那么久，依然拼尽最后一口气
斜立着。
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一刻。
听见自己关节处在咔咔作响，
直到不再渴求看到，明日太阳升起。
放弃的力量，在终场，也要吹响号角，
负重的人，一生都在辨认
物质与精神，谁在领路。
到了把一切交给大地的时候了……
天空升到最高，
而你俯至最低紧贴泥土，闻到青草芬芳。
一次次加码的试探，你依然分不清
压倒你，抑或解救你的最后那根稻草
是因为重量，还是出自绝望？
2020.1.5
致——
我们相聚。沿着同一条江岸，看波浪
从还没结冰的二月一路推搡向前
它们来自不同支流，随着
不时停步的我们，凝望同一片天空
各自怀揣泥沙。暴雨过后
河水熙熙攘攘像赶赴一场盛宴
被不知起于何时，失于何处的风
和云影，细细过滤。遇到干旱时节
浅滩上露出淤泥、乱石、堆积的杂物
一个丑陋新世界。当我们看到这些
是该用深埋式拥抱，遮住彼此眼睛
还是应该，再酝酿一场虚涨的潮水
2020.2.18
新和旧
通常把一个旧址圈起来
是为了
无数新事物的开始。连同
从不顺服的风声，也被迫归来
然后，绕道而行
当有人迷失方向，旧址给了迷茫者
一个在此长久驻足的理由
百年前一个问号
打探和比较时，有些答案
已接近传说。这时我们渴望
一个崭新的人来到面前
但他陈旧的往事
依然会从我们身体里面
不断哭出声来，不受任何人控制
2020.4.27
苦和甜
往药汤里加糖
在恨里掺爱
你渐渐意识到，苦里带一点甜
已经是生活
对你最大限度的宽容，和妥协
阳光照在果园里
甜，在树上慢慢累积
而你早已离开枝头，从呱呱坠地时开始
就丧失了生产糖的能力
你从母体带来的甜
总会耗尽，虽然甘蔗一茬茬生长
果实一个个成熟
而你宁愿停止向外界索取
并努力控制住，在自己身体里
滋生漫无意义的苦
即使你就是那个
需要日日以吞食苦药维持生命的人
2020.5.23
病 人
我看见前方街灯
支吾闪躲
把月的纱衣扯破
我听见巨浪扑向礁石
敲击
所有暂寄之物的命运
如同神圣的宗教仪式
只为了证明，嚣狂的风
依然获得世俗丛林点头致意
一颗在遥远战役中
被打碎的石砾
躲在冰冷枪口上
一具肉体从干枯到消亡
一朵花凋零时枝顶微颤
因子弹孤独上膛，而呼吸急促
2020.5.21
衣 服
扔掉一堆衣服，搬回另一堆衣服
隐形的T台，来回穿梭的路
有人在主宰潮流
有人落伍于潮流
有人在为如何选择左右为难
有人永远在拥有，和丢弃之间
潇洒行动：白天穿起
晚上脱去。它给他贴身柔软的拥抱
他向它排泄汗水、精液、污物……
手在轻佻地指点
嘴在无情地评论
T台的明星，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又是谁的衣服，又将被丢入
哪个垃圾桶？
在层出不穷的挑剔眼神里
在永远翻新的潮流中
2020.8.17
疑 问
把世界放大，是为了
通向幸福的路变得更加深䆳
还是为了将欲求变小
日夜更替，是我们的需求
还是为之排斥的理由，连绵的棚廊
是关怀还是躲避
路灯、霓虹，在夜里醒来时
它们仍孜孜不倦睁大眼睛
等待一朵花在凋谢前找到自己
过程让人厌倦，而风景常新
每个人眼中的变化，归根结底
无非是从明亮到昏暗的循环往复
世界多么小，雨露和日月
仿佛一直眷顾我们
世界多么大——
不论怎样伸手
与我们永远有着，片瓦之隔
2020.9.19
在富春江南门码头
——方言朗读诗集《迷雾与索引》有感
古代和现在没有区别
当我望向江面，透过潋滟波光
揣测江水深处
那少数人触及过的底泥，是否
将春江两岸深邃文脉的喂养成本
压至最低
毫无疑问，一定有无数人
发出过同样的疑问
沿着不断被改造而日趋雷同的江岸
唯有陌生码头和一本诗集
让我停止漫无边际的脚步
一定是冷风误入气管
才让我的朗读如此陌生
“诗不负责揭示，而是隐藏”
但词语连成的喉管里，那块遮盖喉口的软骨
在乡音与诗意的互相啮合中磨损
一本诗集已经无法隐藏每个人
翻开故乡这一页时，瞬间戳到的痛点
在诗人们屡遭挫败
仍不断坚持的方言寻找中
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声带病变
那思忖良久后，断断续续发出的诗句
让我想起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现实的片断重组了自我的完整
2020.12.26
雪将至
将至的雪。冬日的旁观者
它的梦想不包括
融化寒冷
没有一朵雪花为我而落
只有自身余温挽留一团火
——这无意义的燃烧
只有摒弃了任何主观情绪的雪
才能扑灭
2020.12.29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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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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