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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剑2020年选 || 我每天都在雕刻肉身

阿剑 一见之地 2023-01-11

阿 剑

阿剑,70后,浙江衢州人。MBA,从事国企管理。诗文散见各刊,获奖与选本若干。有诗合集《无见地》。一见之地编委。

本期约稿:陆岸





阿  剑




诗十一首





前言

 

一七年底至今,浙二医院之约期满。习文三年,发表诗百余首,小说十万字,散文十余篇,获奖若干。竟无一字可立足。是为学日益抑或为道日损?四维修炼支离,就还是个棒棰。为何不能拟公文如诗、作文章如持戒、观照如K线沉浮?苏轼言:著力即差。王守仁言:此心光明。曾国藩言: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吾从曾。

 



一月:衢州死法

 

在衢州,人们有两百万种活法,

两种泥土颜色:稻黄,橘红。

千里岗与仙霞岭绿脊葳蕤,四省血脉穿行衢江。

江郎山,三根铜骨头撑起半壁天空。

烂柯的空腔子,亿万柑橘跳动

野火把的小心脏。

 

在衢州,妖怪出没,神仙游荡,

前朝铁城破碎,现世霓虹点燃。

道士,和尚,牧师,商贾,黎民,

他们食红辣,饮绿茶,共酌白的红的黄的酒,

佐以兔头、鸭头、鱼头、鸭掌。

 

在衢州,我有三个亲人埋在土里。

我的亲人越来越少。

 

在衢州,我们有两种死法:

一种生老病死。一种未知生,焉知死。

2020.1.28

 

 

二月:站在一棵香樟树下你会如何思考人类

 

你们所有无耻的颂扬,高雅的堕落,卑鄙的犬儒,

投石入井的拯救,抱头鼠窜的抗争,弃绝的坚持,

都是我。

 

你们所有病痛与罪恶,胃溃疡与血管瘤,

干咳,发热,流血,抽搐,

傲慢,嫉妒,暴怒,懒惰,

贪婪,暴食,色欲,

也是我。

 

而它,面前这棵贴满黄裱纸的

一小半枯干,一大半青翠的老樟树,

正是我古老的中国。

2020.2.3

 

 

三月:庚子春雪帖

 

时令有因果之恶,体用有锈蚀之患,而雨雪

倾覆故地,与上个庚子年春有何异同?

屠戮有何异同?悲歌有何异同?一人生死如水

汇流亿万死生之河,无非

箭镞抑或炸弹,符咒抑或药水,皇帝抑或

高举火把的另一尊铜像。肉体相似而

病痛奇怪,山河依旧而草芥青黄,不如

展帖如观旧邦,纤维多风尘,笔划由

白骨构成。听闻盲者道琴穿州过府

或斯人吹口哨于众人头顶

或曰——

冰:远在水之外的第二种水

雪:可以扫去的雨

梅:每日病树黄鹤楼

花:草在水边,有人化为云烟

城:大地之上,筑土而成,而锁,而伤

你:立远处,叹:“罢了!罢了!”

我:手持大戌,或剑。无土可守,无水可看,远人弗思。而喉咙在风中哑然……

2020.3.5

 

 

四月:油菜花田

 

好像与人无关,

太阳淌下祖传金子的血。

 

守林人白房子空了,变回干净的石头,

谁落在风中的白罩衫?

 

白鹡鸰是谁魂灵归来探望?

白鹭是哪庙的道士?

 

脱掉缀满汉字的身体,

我已久不会插秧、担秆、打铁、酿酒、骂皇帝了。

 

和一群隔壁村的麻雀聊半天。

高高的天上飞过铅灰色的铁。

2020.4.11

 

 

五月:高铁轧过家乡的花朵

 

我不知道南方的太阳是怎样晒伤一朵花的

没有雨水的季节,工程队打桩机砸进大地的疮疤

月光下的村庄,那些女孩

拉妮,拉荞,碧琪丽,阿香,红樱,吕桂花

是怎样一夜之间变成一具标价的身体、伤残的妇女

和忍耐的母亲的

我不知道旧祠堂的乡亲

是怎样搬进安居小区,连同他们的旧瓢盆,麻将桌

土地爷,嫁女儿的帐本

我不知道高铁是怎样切开大地的一种摧残或分娩

2020.5.27

 

 

六月:现场

 

揭开六十年黛青瓦片的头盖骨

空心砖肉身  混凝土骨骼  伸出

锈红的双臂  铮亮指爪 

推倒自我旧思绪如枯藤  野蟒 

瓦砾的落败战场  一切遗弃之物 

我是铁  推开自身  皇天厚土

我是泥土坠落于自己双脚

是那个踩三轮车经过的老汉

白内障的眼  看见楼房七次倾覆

标语  大字报  霓虹灯  促销商品

杀死的女人  钉子般的人民  5g广告

是路过的那只手  写下汉字

是它们  对就是它们全是它们  等待

青瓦覆盖  等待朽坏

等待谁将它们  一个字  一个字地  推倒

2020.6.1

 

 

七月:南门电影院

 

废墟中的城堡  最后的角儿  困在

太师椅上  广场野猫出没  喷水池

吹动十年前报纸  当年你捉个读完

满架连环画  完成情感与仇恨教育 

盛夏黄昏  风吹过铁皮瓦  咣当咣当锣鼓敲响 

还像新戏上演  售票处的漫长人群

失败队伍  开往其它战场  弄堂尾女孩

有个电影放映员父亲  她在银幕里恋爱

结婚  第十次死去  第十次

你们集体心碎于  越剧  抓特务  香港武打片

十岁的眼泪成真  门口葵瓜子与爆米花 

三十年后香气几乎成真  一切都来不及

铲车与推土机正在四面合围

而破窗内  木椅子像墓碑  幕布低垂 

灯火逐一熄灭  1992年摔落的杂技团飞人 

还在空中旋转  喇叭还在响起 最后的剧目 

还在苦等  中年的你  不妥协的少年  

溃败的南方县城  一一收场

2020.7.27

 

 

八月:杯子

——对一首平庸短诗的烦琐注训

 

一个杯子1它是一个杯子它不是石头2或铁3

一个杯子它必须是一座盛满春雨4的空山5

 

我6于今日7倾倒一个杯子它半生风暴8

安放一场期待中的雪与阳光9

 

注1:杯子

 

他想:一个简单干净的词。

 

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存在即合理。当然也包括面前这个杯子。它的合理性是否就是——空无?以前读《道德经》,老子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老顽童周伯通在桃花岛上关了十五年,倒悟出七十二手“空明拳”来。

 

这个早晨,他坐在餐桌面前,凝视着这个滴水的杯子,是否有其合理性?自从史蒂文斯把一个坛子放到田纳西的山顶上之后,许多人对此产生了兴趣。他印象深刻的有雷平阳那个积满雨水的陶罐,宗小白的容器,陆岸的煮水的黄昏。当然,这些是作为异物或作为空无存在,还是两说。

 

她走过来,语音中带着睡意,头发凌乱得好看。他总是着迷于她的日常。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像一首随手挥就的诗,有草率的语句和荒诞的修辞,有素面朝天的美丽。

 

餐桌旁的柜子里,高高低低摆放着不少杯子,星巴克的玻璃杯和马克杯,龙泉工艺大师手作的青瓷杯,或者其它。

她笑:“不同的杯子,喝水感觉会不一样吗?”

他说:“同样是口水,不同的嘴唇会一样吗?”

她很鄙视地想走掉。被拉住了。

 

注2:石头

 

“是石头开花的时候了”,他想,这样的句式真够迷人的。当然他还想到陈东东的“把灯点到石头里去”。诗人们都在寻求陌生化的视角,那么,这样的视角是否也会异化他们的心神?成为社会的另类?成为败类或者先烈?成为阳光下的阴暗者?

 

他知道写诗三年以来,自己的眼光在变化。这符合量子力学,也像王阳明的岩中花树,不是吗?

 

一个杯子它不是石头,这需要说明吗?当然,杯子是空的,石头是实心的。有高僧说法,顽石也会点头。他想起上个月去洞头的海里,看见岛屿像罗汉头,海水起伏中,它们确乎是在点头。

 

厨房里传来她煎蛋的滋滋声。他回忆她睡衣里的模样。

 

注3:铁

 

这个早晨除了坐在餐桌前面等早餐,显然无所事事。他看看窗外,阳光很好。一缕光线恰好照在柜子里的一把藏刀上面。

 

铁,是时代。从青铜到铁,是血与火燃遍大陆。新闻里报道,越王剑千年不锈,是青铜表面作了硫化处理。他把那把藏刀取出来,用手指试了试锋刃。老木当初差点无法从藏区带回来。

 

铁匠在英文中被叫做blacksmith,而whitesmith是锡铁匠。同样,木匠叫Carpenter。他大学里喜欢听卡朋特乐队,那时校园里都是九月落叶的槐树,黄昏的阳光明亮温暖,兄妹俩的声音柔和澄澈,像极了农村里木匠们新锯出的刨木花。那时,她还刚上小学吧。

 

他与她,相差了一个时代,一个铁的时代。虽然他们努力缝合,但那些槐树下的声音,总是穿越出来。

 

他很怀念那个时代。

 

注4:春雨

 

天气预报里说要下雨,但显然是误报。春雨总是和江南联系在一起,杏花春雨江南,是可以在河边小楼上喝一杯花雕的。

 

她给他泡的是新西兰麦片。她煎的鸡蛋一如既往的好。她为何总是这般好?

 

“少了个杯子。”

 

“嗯?”她的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何异样。

 

“那个星巴克的,浅蓝色透明,遇不同水温会变色的玻璃杯。”

 

“小A说喜欢,我送他了。”她说。她总是这样,仿佛一切都淡然于胸。这是打小生活在优越感的的孩子。

 

小A是她的朋友,银行里上班的男闺蜜。一开始她就跟他说了,所以他根本无法生气或计较。他能说什么呢?

 

他们那个年代里,不会有男闺蜜或女红粉。他们都简单,像一只擦干净的玻璃杯一样。像一只玻璃杯一样易碎。

 

注5:空山

 

他看着这个人。三个月前他们还是陌生人,在一个小众的夜场中看胡金铨的电影《空山灵雨》。他看见她在人群中摇曳,那是专属年轻漂亮女子的权利。

 

“好电影。”她说。

 

“夜静春山空,空山新雨后,这是影像版的王维。”他说。同样为自己的卖弄感到羞耻。

 

“嗯嗯。”

 

注6:我

 

我一直后悔。他想。我最痛苦的不是你的轻佻与浮华,不是你年轻的堕落。而是堕落之后的你依然有张清澈透明的脸,有年轻鲜活的身体。

 

注7:今日

 

他看了看那把藏刀。在一个故事里,他曾经用这把藏刀杀死一个女人。“写的不会是我吧?”她笑着问他。他摇摇头。

 

昨夜醒来时,他看看她睡中的脸,像一个毫无机心的孩子。

 

注8:风暴

 

在小说《四十岁出门远行》中,他写过一个算命师的故事。那故事是真的。那年他们单位旅游去了黄山,在山脚下随性算了个命,那个算命师(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穿着整齐的道士服)看他半天不说话,许久,斩钉截铁地说,他此生必将杀人。

 

像一朵隐藏着风暴的乌云,在他中年的头顶。

 

“你知道吗,以前有个禅师,精通各种功课,比如书法,绘画,诗歌,等等。如果是你,会作何种处理?”

 

“当一个诗僧,就像我们上次去兰溪看到的那个唐朝贯休和尚一样,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是挺好?”

 

“不,他选择的是放弃。就像罗丹雕塑完巴尔扎克,弟子们都夸手臂雕得好,结果罗丹立即把大理石手臂给砍掉了。”

 

“所以——”

 

注9:雪与阳光

 

他们坐在清晨,坐在餐桌前。他们中间有个空的杯子。阳光恰好移过来,杯子被照亮的一半像去年冬天的雪。那时他们初见,在一个小众剧场,戴着口罩。他用了三天才看到她摘下口罩的脸。他握住她的双手。他低下头,开始了蓄谋已久的啜泣。她不明白他悲伤的由来,就像她不明白他其它许多事。但还是握紧他双手并再度原谅了他。

2020.8.12

 

 

九月:我每天都在雕刻肉身

 

供养人在兰州或凉州

杀人越货,在敦煌和麦积山被塑成菩萨

 

石匠叮叮铛铛凿出烟火气的脸

一个有罪的佛,多像我们,多好看

2020.9.11

 

 

十月:诗学笔记《咫尺,还是天涯?》——在第二届国际海洋诗歌节的发言

 

作为写作者,最痛苦的莫过于无地可栖。而大地之一域给我们乡愁以皈依。故乡根性之地,流淌着生命、籍贯、种姓的图腾,是我们永远的慰藉。就像弗罗斯特说的,“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地域性写作的蓬勃发展让我们有足够的自信,明晓文字的中心并非固定。梵·高曾说,作为一个苦难的人,他不能离开一种比他更强大的力量——他所说的那种力量,是生命存续所依赖的现实土壤。
 
然而,米兰•昆德拉早就在一旁发出呲呲冷笑:“生活在别处”。
 
当海明威坐在巴黎的咖啡馆里写下“这是个雨天”的时候,他其实是坐在密西安州的雨里。此处即彼地。此时高山彼时汪洋。地域还是跨域?大地还是海洋?我们能举出多少例子,就能举出多少反例。每当我们说出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莫言的高密,贾平凹的秦岭,就一定能同时说出海明威流动的巴黎,博尔赫斯的迷宫,刘慈欣的三体世界。一辈子掘地的农民与远洋漂泊的渔夫,我们无法分清他们究竟谁更获得造物主的永恒豁免。
 
当我们说到海洋诗歌,同时说到现代性,这里无疑有一个潜在的命题:我们是立足于汉文化的主场来谈论,是把海洋以及其背后的更广芜的西方文明作为汉语文化中心的对立面来言说。或者就是理论界曾经说过的“去中心化”思潮及“文化多元”理念。就这点而言,同时可以成立的比如说还有草原诗歌、边陲诗歌、少数民族诗歌。包括前几年流行的打工诗歌,草根诗歌,我们当然也可以扩展到工业区诗歌,房地产诗歌,电商诗歌,新媒体诗歌,等等。或许它们都是对大一统的传统汉语写作的一种异质化反动或补充。
 
那么,选择拥抱更开放的时代与世界,不再踞守一块土地,是否就能拥有现代性呢?借用阿甘本在《何谓当代人?》中的措辞,“当代人是一个生活于另一个时代的人,是一个怀着乡愁的人,他在伯利克里的雅典或罗伯斯庇尔和萨德侯爵的巴黎比在自己的城市和时代更有家园感。”
 
也许真正的痛苦是,你很可能永远无法真正深入一块土地或水域。更多是虚拟的,自慰的,浮光掠影蜻蜓点水的。如果抛弃那些急功近利的自我标签与商品取向,让我们发出这样的疑问:对于一个口渴的人,他最终会选择一片海洋、一条河流还是一口水井?
 
以赛亚• 柏林1953年提到一对辩证的动物——狐狸还是刺猬。“狐狸知道很多事,刺猬则只知道一桩大事。”狐狸是一部百科全书,刺猬是一个聚焦的镜头。那么,你是选择浩瀚的汪洋、漂泊的河流,还是一口不竭的水井,很大程度上看你是狐狸还是刺猬。
 
所以,当我们讨论海洋诗歌写作与现代性时,其实是提出了这样一个痛苦的质问:——对大地或海洋而言,你究竟是天涯咫尺,还是咫尺天涯?

2020.10.26

 

 

十一月:暖秋

 

行走十一月,你天生体寒者的战栗

仍像正午浓荫处虫鸣

祖传曲调都已变凉,雨水洗白的稻草

稻田里孤立的犁铧与收割机,阳光

并不点燃它们

——耕牛哪儿去了?

收割后,大地的语言哪儿去了?

秋天有多好,流水有声响

仿佛隐疾随时可以消除

两只黄蛱蝶在机耕路上

交尾,仿佛再不需要

宽袍广袖的歌舞或悲戚

你驻足,屏息——你是蝴蝶

其中更裸袒的一只,也是

委弃道途的长袍。这个秋天你需要

阳光,有体温的汉语,干草堆

2020.11.15

 

 

十二月:富春山居图

 

吾爱,谁把一座县城截为两段,古码头

蔓生脚手架,星巴克里倾倒着瞌睡的剩山,

弄堂口素白的腿,跨上谁家红色宝马。吾爱,

谁烧焦的手高擎火轮船的红旗,一路穿行

无用的海峡。谁见楼盘初生,压迫旧河山,

低矮如老贼,——吾爱!谁忍住饱受诟病的

爱欲或逃亡,割自己成两段,

一截叫郁达夫,一截叫黄公望。

2020.12.25


 






阿剑:从姑蔑到衢州


文/赵学成


去年十月底的洞头之行,让我与阿剑兄第一次见面。在同时返程到温州火车站的出租车上,我们终于有机会促膝谈诗。印象中惯于嬉闹调笑的他一旦进入谈诗的氛围,那种真诚与严肃的劲儿让我多少有点猝不及防。我依然记得他对自己写诗经历、追求与困惑的各种风格化的描述。只是我笨拙的对答和回应,很可能让那些描述止步在一个相对浮浅的区域和位置,而没能够沿着他话语的坡度抵达某种肌理与纵深。这次他发来2020年度诗选,嘱咐我写几句话,我感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就沐浴在了从那双闪亮的眸子中迸溅出来的光里。
 
十二首(篇)作品,精粹了十二个月的诗与思,阿剑似乎是在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向我们昭示——更是在向我们发问:一个写作者应该如何与他身后的那片土地建立起一种血肉联系,并让这种血肉联系在风格和美学的演进中显现为一种关涉自我与存在的命运?从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剑苦心孤诣突入个人出生地和心灵原乡的愿望与激情,看到他在历史的遗迹和废墟中回望现实时的悲怆与无奈,看到他诗学构建过程中的诉讼勘问与矛盾犹疑。《衢州死法》激扬着大地深情,《高铁轧过家乡的花朵》回荡着断肠之痛,《南门电影院》散发出铺设剧情的精密用心,《富春山居图》传递出镀亮细部纹理的审问与吁叹,都是难得的好诗。其它各篇什也都各自有格——阿剑每有用工笔细描刻镂精雕的耐心,有用蒙太奇和短镜头拼贴场景与组凑现实的手艺,也常有以浓郁情感熔炼内心风景的动作,有在词与物的现场临时搭建声色舞台的玩兴,总之就是,一个工匠诗人,一个抒情诗人,还有一个戏剧诗人,在阿剑这里遇合了,他们互相博弈,互相倾慕,并且随时互换身体。阿剑曾创作长诗《南渡史》,坦陈自己“一直在寻求与脚下这块土地血肉相连的关系,企图找到一种本地文化的根与魂。”从古姑蔑国到如今的衢州,阿剑试图勾勒出一块土地的前世今生,绘写一座城两千多年来沐风栉雨一路走来的沧桑步履,为之画像、铸魂。于是我们看到,贯穿阿剑部分诗歌的历史场景和碎片,是怎样经由一种充盈着细节和感兴的想象力,来与荒诞、破败的现实遥遥对视,并最终交织在一起的。毫无疑问,阿剑还可以做得更好,尤其是当他在历史与现实的交迭和碰撞中,试图要为一座城市的老灵魂存真一份记忆,贡献一份超越地理学意义的诗学“族谱”的时候。
 
说到这里,不可避免地就要谈到阿剑的困惑。阿剑发问“咫尺,还是天涯”,但他同样也明白,咫尺即为天涯,天涯就是咫尺。尽管有契入维度和向度的不同,但众法归一,殊途同归,归根结底它们是一致的。从诗学的角度来看,其实就是地方性与世界性的辩证关系。当下诗学讨论中频频被提及的“地方性”,在我看来有一个容易引发谬误的暗示,那就是似乎这个“地方性”只是提示和申明了一种对某一个地域的精神皈依和心灵扎根,只是单向度的投怀,把自己种在那片土地上,却往往忽视了诗人头顶还有一片天空,以及外面更浩瀚的宇宙。中国诗歌界的“地域性写作”,很多时候就很不幸的沦为了那种小家子气十足的自足与自恋的乡绅式写作,还拼命自诩在书写什么“地方志”,同时还喜欢拿福克纳和莫言来鸣锣开道。这其实是挺可笑的。在他们眼里,约克纳帕塔法县就是约克纳帕塔法县,最多再添加一个历史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简直几乎成了物自体——他们就是这样理解福克纳的——为什么就不能是美国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世界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宇宙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时间洪流中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死者眼里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眼界(可能还有天赋)决定层次,世界始终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以诗为一个地方立传、树碑,或者问路寻乡、还乡,既不是要一头扎进某个谵妄的乌托邦里顾影自怜,也不是在一场自以为宏大的招魂仪式中顾盼自雄,或者完全被它吸附进去,让自己成为一个影子或者桃偶,而是勇敢置身在历史的倾覆现场,以见证者与建构者的精神姿态切入对时代与现实的理解之中,唯有如此,诗才可能是有效的。显然,搞文化投机、贩卖情怀,与此是背道而驰的。
 
不可否认,阿剑的诗正在对此做出富有说服力的回应,而诗人的疑惑因此也显现出了特别的意义。因为他肯定深知,“地方性”倡扬的“扎根”伦理,其意义当然是不言自明的,但还应该始终将它置放在诗与现实的关系框架和结构中,赋予它繁密的肉身纹理和宏阔的精神视野,而不能成为作茧自缚、自造牢狱的借口。阿剑《富春山居图》诗云:“吾爱!谁忍住饱受诟病的/爱欲或逃亡,割自己成两段,/一截叫郁达夫,一截叫黄公望”——诗人在郁达夫和黄公望身上寄寓的历史深情与现实钝痛,自是令人心旌摇曳,但我们同样应该注意到,这里的“两截”与“一体”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阿剑在这里似乎也悄悄实现了一种诗学眼光的转换:郁达夫很可能就是黄公望。
 


赵学成,1983年12月生于河南太康,苏州大学文学硕士。诗文散见于数十种刊物。曾入选首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2009),获“中国‘80后’诗歌十年成就奖”之“10佳理论建设者”之一(2011)。出版诗集《骤雨初歇》(2013)等。




关于地域性写作的酒后瞎话


文/阿剑

 

学成兄好,刚回家,再次细读,写得真好,里面其实揭示了几个重要的课题,我觉得不仅是针对我的写作,对很多诗人都有启发作用。
 
其实地域性写作是个伪命题,因为只要是写作,就不是科学,不是地方志研究,就是虚构的,主观的,就是个人精神领域的。
 
在所指和能指之间,有永恒的裂缝。你写的是一个地域,其实并非真实。就像禅宗所说的,指月的手指与月亮本身,不是一回事。
 
可能我们永远无法真正走近一个事物,哪怕一个杯子。只能靠近,只能形容,只能比喻。
 
但,追求事物真相一直不是我的目的,岩中花树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仍然是我这颗心,所有地域写作,寻根,最终是为了寻自己,寻自己的内心。
 
所以我理解中,杨键所哭的庙是虚幻的,雷平阳的云南是虚幻的,贾平凹的商州是虚幻的,莫言的高密是虚幻的。只是那个场景,那个影像,那个场域,承载了他们所有的美学。所以,那些,也无比真实。比真还要真。
 
我的姑蔑与衢州,也是如此。我是要先寻根,找到血肉相联之处,才能真正扬弃,才能在扬弃之处寻到自己真正最宝贵的东西。
 
就像看书是为了忘却,寻找是为了失去,张无忌学太极,忘记了所有招式才真正学会。
 
写万千文字,是为了不立文字,这是禅宗要义。无为而无不为,要无为,必须先无不为,这是老子教诲。
 
关于这些,我想法有点多,手头功夫又太浅,眼高手低,小姐的心丫环的命。酒后瞎聊,见笑了。见笑了。
 

2020.1.9 酒后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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