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水，原名苏明泉。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跟踪现代汉语诗歌。北回归线成员。
伤水
诗二十二首
声 音
我扭头去找那
熟悉的声音
和身旁的人一个劲地比划着
黑暗使事物朦胧依稀
我把身子停在路边阴影
触到你的抑扬顿挫时
才发现是个陌生
声音和字迹是一个人的标识
谁把你的声音
安装在他人的躯体？
我爱世界上仅有的东西
爱灵肉统一
2020.1.2
并无雪和月光，可我感到了它们
月光来到雪地。我随月光来到雪地
我站住了，我不能迈腿
我不能踩踏月光下的积雪
积雪因为月光看起来更高，也就是更厚
我踩下去，会伤了雪，也会伤了月光
一个是我女儿苏耶，一个是我儿子苏子冉
我伤害自己也不能伤害他们
伤害全世界也要保全他们
我踅进街旁的书城
月光没有跟进来，白雪自然也在原地
我在人世多么孤独
我叫了一声苏耶又叫了声子冉
突然意识到苏耶在广州出差，子冉明天期末考
我又买了本卡尔维诺的《艰难的田园诗》
很多事情值得反复
反复地爱你们
反复地失去
反复地让雪地铺满月色
反复地把我覆盖
2020.1.9，椒江
现在合上书
现在合上书，使整个系统停止运转
若有些理论跑出来，我也装作不曾结识
现在没有灵魂，我再一次清空自己
避免病毒的入侵，我可以阅读后洗一次手
还要多久我可以把他们从文字里唤醒
玉溪烟只剩下两包了，绿茶也不多
书中的人物，还有那些与我促膝对话的
作者，别占用我的贫穷了
我没有口罩，你们也暂时未被隔离
如果我染上了新冠，你们也在劫难逃
我为什么不担忧你们传染给我呢
像这诗，显然受了《现在关好窗》影响
2020.2.8，天成山麓
（《现在关好窗》，弗罗斯特的短诗）
鳄
我的诗是我的河流
假如它出现一截朽木，随水而漂
不可雕的姿势
放任的姿势
它不把握自己，它或许体现水流的形状
一截思绪的形状
我不知道是解散它还是让它沉沦水底
它也不理会我是否处置它
它的命运是一种神谕
当它悄悄地
自主地
接近岸边
显然它脱离了我的控制
它就是一条被伪装的鳄鱼
有着坚硬，有着锐利
那咬啮肉体的上下两排瞬间合拢的尖牙
它挨近，一截凶残的腐木
不动声色地
凑近我
我与死亡如此之近
2020.2.11，天成山麓
失 语
你会回来，讲起一个年代
不自觉地用手掩着嘴
生怕回声，传播会被指认为谣言
当你坦白只是戴口罩留下的
遮掩和隔绝的陋习
我们尚能理解：没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
你隐隐地保持着与自己的距离
这是那个时代的标识：所有人都是陌生人
恨不得脱离熟稔的自身
我们辨析出你音量高低与真实性的
比例关系：耳语时传递的最真
而高声都是谎言
众口一辞更是
轻声细语，被我们看成失语的体现
特别是你压底声音的数遍诘问：
谁能够想象充满自信的大国，一夜之间
十几亿人戴起口罩，上千万人的大城市
封锁通道，整亿人封闭在家里隔离数月
全世界亿人感染，死亡千万
……声音沉闷地推着你往后退去
好像泄露教科书上留白的秘密
原来，那里充满了咳嗽
在少数坏人戴口罩抢钱的时期
实在难以想象：人人拿着钱抢口罩的年代
现实比想象更为荒诞——你最后喟叹
那看不见的病毒有着颠覆一切的膂力
而保留里威权
你瘫软了下去……
2020.2.16
距 离
等疫情结束
我去看你
这么发微信过去
好像旧友。即使旧友
你我之间，也间隔无期的灾难
宛如我所在的海岬到招手可见的对面
隔着整整一场风暴
你却不假思索地说欢迎
万种风情的嗓音挽住一种沙哑
到处瘫痪着被用坏的时光
浪蹭上你的脚板，鸥鸟从我腋窝飞出
无需口罩时候，海风封住我的嘴
能说什么呢？灾难虽已远去
各自封存的咸涩各自品味
不止你我两位陌生，谁都得重新认识
我是说，首先，我必须熟稔自己
耗尽这漫长的灾难
2020.3.1，台州玉环
夜雨不寄北
雨，正在外面聚集。它会噼里啪啦地
找到伞。虽然外面是空的
街道肯定很饿，小镇也不会富足
什么都被刷新了
就是这样，我也看不到日蚀
你会回来找到失去的耳坠，在黑社会
我会想起过期的暗号
那些跟踪的雨脚会停在半空
我翻遍行李箱，找出指甲钳，但你已经没有手指
2020.3.9，台州玉环
自带河流
再说一句
那些鱼，把河
流完了
但是，河水
还没有干
我可以加进去
张开喉咙
大口大口地把河
喝完
既可以露出
河底的你
又可以
把自己流走
2020.3.16
无法五分钟完成的诗
这一次我必须慢下来。陌生的，
你送给我的那片波浪
不知漂泊到哪了
它使我不能平静。虽然不仅仅由于它。
其他归其他，均可暂时封住
比如采用口罩，这最无奈的工具
至少属于自我的心理暗示
而一直裸露的，只能是搏动的内心
由于雨水的沙沙提示
我早在自己皮肤内挖好了完整的坑
——刚好可以埋葬我
我晃过群众，不再对移动的遗体
表示惊讶
任何反省只是对自身的遗憾
无关他人
我动用了另一个我
继续思考谁是陌生的你，你又在哪
你赠我波浪的动机
我又该付出怎样的回报
我知道思考没有益处，就如时间的
伟大就在于它的无用
哀痛的无效就在于它的无形
我必须慢下来
必须耗尽所有为我设置的时光
他人的，不必也不能占用
洁身需自好
那赠我波浪的，应该就在波浪中
2020.3.31，台州玉环
暗 潮
实际上，不是我到了海边
是海冲进了我眼眶。带着潮声，渔火，
和被拉黑的水面
即使波光粼粼的时刻
也发现不了她包容的游动，局域的自由
腥味只是一种错觉。黑暗
使我和涛声
浑然一体
可以没有我。也就没有了我。胸壁内的
潮声：漫出开阔又虚无的黑暗
2020.4.16记于水一方
外面只有风的走动声
书房的晌午
即使你打开任何一本
文字都在入眠。你的目光抚摸
任何一行
都不会警醒它们的沉思
而书房外，三角梅暴露在阳光里
纱窗虚拟了隔阂
好像从沉思到死寂，要突破
认知的界限
植物是最自由的灵魂
它们以开花或落叶的表达
对应擅自走动的风
枝头在微微发颤——
那是接受训诫之后
或者，展开全面调查之前
风成了最不当的言论
一切都在聆听，抑或文字一样
在内心沉思
2020.5.1天成山麓
对 视
微微泛着街灯的泡沫
我眼下的黑暗，静默且广漠
我意识到最大的流动是沉稳固定的
最大的变化是静止的
我便头晕腿软，——恐高又来了
假如面对汨罗江水的屈子
站在我此刻悬空的黑暗
在他晕眩的刹那，是否仍能
蹬开岸上的石矶而与波涛相拥？
本质上，我思考的是
他克服疲软和晕眩的原动力
除了愤懑和抵抗的意志，还会有
什么？赴死不仅是决绝之心
还需要蹬开缚系双腿的河岸——
这力和气，如何保持至离开之际？
使屈子的没有墓地的死亡
葬在了所有有良知的苟活者之
内心
那种压迫，死鱼圆睁的双眼一样
盯住所有生命
那种对视，触目而惊魂
晚上，十岁的子冉在三江口
望着波澜不惊的甬江水，问：我们
要不要抛几个粽子下去
正用手机拍摄对岸灯饰楼房的苏耶，答
屈原早不在这条江里……
2020.6.25夜，宁波
在温州
在温州两天，除了正事外
去了五马街、解放街和望江路
吃了碗鱼丸面
与三十五年前味道一样
又不一样
在望江路没找到东瓯大厦
是夜色缘故，也可能是当年最高大楼
现在被压低或被拆除
我说这些没有多大意思
我只是想起从前
历经过一个时代从繁华到
昨夜的退潮，恰恰我
历经完自己的一生，现在我该回去了
雨，窗帘一样垂挂在车窗
就像我遮住了自己
2020.7.21温州
七 夕
此时我头顶是翻开的土地
犁铧经过，有中分发型
记不起你要我播种什么
那么多年，星星一直没发芽
牛哞声声。我从怀里
掏出什么就撒下什么
无非雨，或者蓝色的风
2020.8.26
车窗外
车窗外，山山水水皱褶起来
像难以说出的坎坷
一晃而过
突然的隧道一把将我拽入，再次
经历猝不及防的休克
未及恢复，波浪又开始喘息
四处追击鱼群
我是对虚无上瘾的人
把捞上的鱼换身鱼鳞，再放回海水
让无数的剖鱼刀生锈
而多场鼓捣，就为了这一趟平淡
——此时看什么都像我的职业生涯
其实。车窗外，没有什么特别
一晃而过，一晃而过
只是往常，且平常
而我，一个再也没有到达站的旅客
焦急地看着窗外
假装成一个坐过站的人
2020.9.26宁波至厦门动车上
从大红鹰到玉溪
——悼丰禾兄弟
你和我抽同样的烟卷
那是一个凶猛的高空飞翔的鸟类
我们共同赞赏它的猛烈
和过瘾
你用的是概括的词汇
平顺的语气
一如既往
我就不一定了：表达凶猛会采取
凶猛
而效果，往往是你的更好
这是一个理性的企业，你负责结构
和系统
施工的难题，在我的号召力下
往往变无解为有解
某一天那种烟卷不复存在
就像很多劣势，被针对性方案的实施
扭转为机会
我也转身离开
某天我们促膝，探讨完成
年度财务目标那样
探讨替代的卷烟
当我从口袋摸出，与你递过来的
且是相同的牌子
照常，我们没有会心一笑，如同
那么多心照不宣
只点起，在沙发上并排吞云吐雾
并排着青春和激情
2020.10.4天成山麓
这个钟点的期待
湖水里走出一个人
一般情况会发生在夜里的
这个钟点
其他声音都让位于桥上的涡轮机声
灯光减少到最大幅度
我会数数烟盒里几根烟，点燃
其中一支
在阳台，我抽得尽量地慢
烟头一闪一闪，好像给远方发报
呆看着湖面的幽暗
我应该在期待湖水里冒出的人
而不是防备
2020.10.14凌晨，集美湖畔
辨 声
聆听鸟声
是轻松的。而我很累
我在分辨
哪个声音是我故友
是曾经的耳鬓厮磨、生死与共
我多么灰心
我只能怨恨自己太没记性
但不。走过那么多的工作母机
我能听出那台车床、铣床或刨床有
些微异常
在鸟声的森林里辗转反侧
没有发现我熟悉的那株
那风中的舞蹈，那桂花香的裸体
噢，秋天。我心里的秋天不会枯干
问题是，我也要没了——
从无中来，必将归于无？
2020.10.27天成山麓
峭壁之上
峭壁之上
满天冷星。好像它们从悬崖
跳水
有一种跳水不落地
有一种跳水越跳越高，高到
天上去
它们诱发我倒过来观望，就如
颠倒过来才能判断
人间
2020.11.14凌晨，韦羌山
我希望自己是孤独的
是在人群中
听不到声音的那个人
是散开后，大家
都记不起来的那个人
是一颗笨重的字
自己也无法把这一页
掀过去
由于他的似有若无，无所谓的
事物
突然别有生机
2020.12.11集美
雪不择地
雪不择地。乃王自亮兄
在一首有关大雪的诗中所写
表征得以高度概括，并自带隐喻
这词组，本身就是一场让你赞叹的
大雪。除感叹，失去其他词语
上午我坐动车从台州往杭州
车玻璃上移动着苍白山峰
好像老人们比肩倚靠在寒冷中
灰白的头发并不飘动
让我哀叹，年轻才能搬动的事物
——还打包在半途
往返的时间不够了。我曾经把
时针往后拨动
像爬到一省一省的山顶
收割白雪
而雪不择地，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那些内心
是无法把碎银掏出并捧回
那些溶解后的水液，有着枯草气息
大雪使所有腐烂终止了罪恶
而雪不择地。雪掩饰了一切
也遮蔽了所有
它的无差别，使荣辱不现，贵贱不分
那戴上白口罩的石狮子
那冻结的账户和叉向天空的树枝
我到达东站，从地铁某出口现身
以脱颖而出之姿，领略从天而降之势
假如降临的是火
大地一片无差别的焦黑
你会嗅到什么？除感叹，失去其他词语
2020.12.15夜，杭州
用手机听维瓦尔第《冬》
总会有应景之物
我看着窗外
那窗户由黑到灰，再到白
而且是越来越白
然后，窗外的树杈
横七竖八地把它打乱
我看到一根枝桠
晃了晃
在其它安静的枝桠中
显得特别
开始以为是鸟儿离开了它
另一枝也突然晃起来
我看到
是一只松鼠跳走了
粗粗的尾巴在空中飘了
一下
2020.12.30，杭州
不需要有人在前面，我们不要被引领；
不需要有人走在后面，我们不要被追随。
我们甚至不需要并肩同行，
真实而不羁的灵魂可以拥抱，也可以遥望。
——加缪
诗读完，来，吃瓜，点赞，留言，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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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 | 陆岸
编审团队：离开 卢艳艳 阿剑 陆岸
悦听团队：李瑾（国家一级播音员）
萧然（省级普通话测试员）
张和亮（浙江省朗诵协会会员）
箫远（省级普通话测试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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