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著名诗歌评论家、诗人,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中国文人书画》杂志主编、《诗歌地理》主编。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美学硕士。出版诗集《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等专著。
本火
(生命本能。包括原欲、梦幻、潜意识、第六感、遗传都是身体里的熊熊大火)
拒绝乌托邦与暴力美
世界上有三种从事艺术的人可称为天才,就是作曲家、诗人、画家。作曲家能用声音摸拟情感,构筑意境,为文字附上血肉和灵魂,是天才的艺术家;而诗人能把那些最神秘的体验,无以言说的感觉诉诸笔端并为我们呈现出澄明的境界,让人感叹而又敬仰;画家则是用色彩和线条代替语言并省略文字,简言之就是以无言表现大美,所以他们也是能够撼动灵魂的人。这三种人都是以神赐的不可替代的天赋来创造自己的艺术宇宙,使其它艺术门类的人望其项背并仰视之。
我认识一位画家,画是一流的,同时又写诗歌,而且诗歌对于他绝不是一种业余的牙祭和消遣,而是他艺术宝塔的组成部分,他视诗歌为自己的另一只画笔,通过诗歌展示了自己完整的艺术风格,同时也以他特殊的艺术思维和生命体验,将他的诗歌带到独特而又独立的山顶,这迥异于主流意义上的诗歌,对于诗坛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我把这明显个性化的写作视为这位艺术家对整个诗歌写作的一种补充和丰富。
大凡正统思维的诗歌,大都是发乎情止于美,并把意境标为最高的艺术追求。即使是后来那些标榜先锋的审丑的批判的叙事的诗歌,你还是能从中找到诗歌教义中那些写作的元素和技术伎俩,也就是这些诗歌基本还是在规范的诗歌渠道里流动。而这位画家的诗歌似乎从一开始就不遵守诗歌的规矩,他的思绪是漫溢似的,而且几乎看不到传统诗歌中那些尊贵的意象,譬如黄昏月亮稻谷故乡等符号,充斥在他诗歌中大都是琐碎的不相干的有点陌生有点西化的形象和词汇,诸如玛利亚帕金森、神父、蜡烛、上帝、罂粟、生殖器,还有欲望、原理、生理、蒙太奇、亵渎、罪恶、预言、国度、尺度等等。
这现代感很强的符号在很强烈的主观情绪的冲击下向四处奔泻或者干脆就是奔射,就像连发的子弹,锐利而轰鸣着。它所击中的是令人寒栗的目标,最终带来的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震撼。这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批判,而是轰炸,是全部的摧毁。当然他全部否定的都是腐朽的非人性的不合情不合理的种种,反之这些诗歌最终呼唤的正是要建设与这些非人道的生活相反的一切。
所有这些,显然与明媒正派的诗歌不一样。那些追求美和秩序的诗歌最终总是主观地营造一个意境,一个虚拟的高于生活,但寄托着作者的理想和愿望的境界,这个境界是高尚的美好的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为了这个无法实现的境界,人们衣带渐宽终不悔,甚至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但九死一生百折不挠。延伸一下这就是理想,古人称之为的青云之志。同时这境界在诗歌中是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这就消解了诗人在现实中因欲望抑或愿望无法实现和得到而带来的焦虑和痛苦。
这美好的境界就是诗人们精神上的乌托邦。诗人们看不见却被它笼罩,他们用自己的真诚,把自己和诗歌从真实的大地提升到虚妄的想象中,为它陶醉并歌唱。当然这种追求并不耻辱,因为人天生有对高度的向往,而境界正是提升人的品位和引导人类走向文明的灯盏。
但是这位画家的诗歌显然不是这种风格的作品,他的艺术基因中更多的是对真理和人类生活真相的追问和探寻。他一开始写作就拒绝乌托邦,甚至质疑它,揭穿它。他上下求索的是——真。所以他诗歌的触角像探测仪,一直要找到生活和人类生存的根和真相。所以他诗歌的终极不是美好的虚拟的意境,而是真理。可能真理是不美的,也是不愉悦的甚至不是善,但是只要真,只要是生活本来的,应该的样子,他就要把真相撕开给人们看。所以我们可把他这些诗歌理解成药品,把诗人看成医生,他是用他的写作来给迷茫的世界和病态的人生医病,所以他的诗歌具有启蒙的功效,他是通过揭穿谎言和表现人性的丑陋来医治有了病菌的人类,从而健康地走向文明。
这种方式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诗人的思维,传统意义的诗人是从现实和感情出发走向想象的境界。他则从反方向,甚至仅仅是从一个概念一个观念出发,走向现实和真实,而最终也不是让读者陶醉,而是让读者摇撼和惊悸。
这样的思考和思维,让他的写作一开始就充满了疑问和追问。他像一个寻根刨地的哲人,甚至像尼采,对世界和生活的种种现象发出诘问,质疑权威经书语录,包括上帝。这些作品表面看起来是写艺术家自己心灵的遭遇和挣扎,其实是写人类之殇,是写人类的命运和彻骨的痛以及最后的涅磐。诗歌内容和走向可归纳为世界、写生、冲动、喘息、生命、破梦、仙游、抱怨、幽默、阳痿、隐逸、涅磐等十二个片段也是过程,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生命和人类以及万物所经历的遭遇和过程。这里囊括了地球上所有的灾难和不幸,还有毁灭和诞生。它涵盖自然社会政治战争伦理宗教生理情感等等方面。
诗人全面梳理着人类所面临和经历的一切。表述方式正是以疑问开始,用怀疑鞭挞不可一世的权威和神还有冠冕堂皇的一切:“……上帝老儿,终还是活了过来/狠狠狠狠报复了不能自己的尼采们……”还有“四季热衷于轮回/文字总聚在一起拼凑谎言/一个人忽悠一群人的智慧/一群人琢磨一个人的圆圈……”这就是对权威甚至伟大的质疑。而“蚂蚁用思想诱奸了大象......形式被形式诅咒着/伊甸园还是被后现代查封了” 。这是更广阔意义的批判和揭穿,涉及到文明科技和自然,,让人想起艾略特的《荒原》。诗人上下古今的求索,引进了西方和科学,也把中国古代的名人和典故都拿来修理一遍,那么最后怎么才能复活呢?那就是“归去来兮,乐天知命/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这是不是代表着回归大自然,和顺其自然?而“白云衔着金黄,在天地间划出了一线秋意/ 即便没有大雁南来的信息/也能在一首美丽的诗句中将幸福落定”。这段我理解成字——诗——艺术的功效和力量。因为前面顺其自然了,现在又尊重文化了,那么,世界人类生命就自然地涅磐了。
这就是这位艺术家给世界开出的药方。这世界尽管不完美,甚至很操蛋和病入膏肓,但是只要尊重和听从自然和艺术的召唤,伤会得到医治,这就是艺术拯救。诗人是从质疑和反叛的方向重新回到文明的巅峰上来。也就是从相反的方向向终极关怀殊路同归。
种族地域与诗歌的原型和气质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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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偏远小众的民族越能接近诗。但在他们的诗里,我们常常读到一种悲凉和惆怅。这不是悲观,是孤独感以及超出常人的第六感,让他们多了一双穿越时空的眼睛,对族群和世界倾注了更多的同情和怜悯。这是一种深沉的潜入血脉的感恩和热爱。它来自于记忆的起点,也是古老沉重的民族印记在诗人内心深处的沉积,形成了记忆原型,即诗歌的原始意象。
相对大族来说,小族的边缘性和使他们的心理形成更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以及救赎与拯救的精神,这是世界上所有被称为少数民族人群的共同特征。与之相对应的就是他们当中诞生的英雄气质、图腾崇拜、还有神话巫术和谣曲等等。这些东西一代代的传播和相互渗透形成了集体无意识下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思维模式和情感模式。这就是他们诗歌原型或称之为原始意象的内容,就是少数民族诗人诗歌中布满了神秘莫测的回忆幻觉冥想等感性质素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读他们诗歌心醉神迷的瞬间,又冥冥中感觉已经与遥远的神灵对答和交会的原因。
这原型挥之不去,但它不是胎记,它更像导航仪导引着这些少数民族诗人(譬如吉狄马加、何小竹、舒洁、白玛等,地域越远越强烈)写作的方向。并让他们带着这种印记去体验万物,又让他们不论走多远还得不知不觉回到起点。正如彝族诗人吉狄马加一首诗歌里表达的那样:“……你可以用牙咬我的衣裳/你可以用手撕烂我的衣裳/你可以用刀割破我的衣裳/你甚至可以/用卑鄙的行为毁灭我的衣裳//妈妈对我说:孩子/在你健壮的躯体上/有一件永远属于你的衣裳/于是我抚摩我的皮肤——/我最美的衣裳/它掀起了古铜色的浪(《色素》)”。
这连自己也抹不去的色素,不仅是民族的印记,更是诗人思维和写作的基因和原型,它是凝聚着诗人的生命情怀、想象、冥思、痛苦和欢乐的混合体。所有的写作就是把原始记忆复现,就是去体验原型,并把它放大和形象化。想想这些民族苦难和艰难的历史,也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些民族诗人作品里布满了悲伤体验、英雄体验、孤独体验、愧疚(忏悔)体验和神秘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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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是一种情绪像气体,弥漫在这些少数民族诗人的诗行里。而英雄体验来自于族群的传承和所处的地理。雄鹰太阳,猎手和毕摩是他们诗歌中的英雄,而牺牲和拯救一直是他们诗歌的精神。通过抒写和缅怀英雄让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血性和骨气。这体验是他们个人的也是民族的更是人类的。除了我们常见的那些吟唱王者的史诗大诗长诗,我比较喜欢那些温软而柔情的诗歌主角,那是另一种英雄。譬如仙女、女神、母亲和姐姐,她们美丽温暖又慈爱并自我牺牲。譬如吉狄马加诗歌中有两首写普通女性一生的诗,一个是彝族的妇女;一个是他汉族的保姆。这两个人都经历了很多苦难,但又都善良乐于助人。彝族妇女离去时候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要热爱人。而汉族保姆更悲苦一生,但死去时,“脸上挂着迷人的微笑”。
对这两个妇女,诗人显然不仅是作为族群,更是作为人的典范和崇高的人格典型来歌颂的。诗人在歌颂她们的同时,也有一层深深地愧疚和忏悔。这不是诗人做错了什么,也不是人的原罪,而是诗人无处不在的良心和同情心。诚如弗洛伊德说的那样:“一个人越是正直,他对自己的行为就越是严厉和不信任,所以最终恰恰是这些最圣洁的人指责自己罪恶深重。”这就是我要说的这些少数民族诗人诗歌中的愧疚即忏悔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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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意味着沉思。当神志完全沉醉甚至迷狂的时候,生命会进入到一种神秘的境界。这境界在这些民族诗人的诗歌中有神圣和神灵的意味。这让他们的诗歌充满了幻想梦境和不可言说的直觉契合和顿悟。犹如神一样来去无踪,充满了神奇和美妙。譬如吉狄马加在《看不见的人》中,总是感觉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写他的名字,但是这个人和地点又都不存在:“……在一个神秘的地点/有人在等待我/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想透视一下它的影子/可是除了虚无什么也没有/我敢肯定/在我的朋友中/没有一个人曾这样跟随我”。这是一种超验的体验,一种进入纯粹的无意识状态下的精神漫游。但它的根基还是来自记忆的原型,当然还有现实中的希望,因为对生活没有期待的人不会有幻想,更不会产生这种诗意的幻觉。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读到的吉狄马加的一首小诗,《山中》:“在那绵延的群山里/总有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低头坐在屋中/不知不觉会想起许多事情/脚前的火早已灭了/可是再也不想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这漫长寂寞的日子/或许早已成了习惯/那无名的思念/就像一个情人/来了又来了/走了又走了/但是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到了门外/在那绵延的群山里/总有这样的时候/你会想起一位/早己不在人世的朋友”。
只有至高无上的美才是不可言说的,也只有大而无边让我们可感而无解才称得上神秘。因为它超过了知性和逻辑的边界,让我们作为人对神只能是敬畏震惊服从和信赖。但这首诗歌的情境又是可感的,因为他写的就是一个人沉静的状态,完全自由的状态。这是极度孤独静思的感觉,因静而“胡思乱想”。所以这神秘就是诗,就是诗化了的生活。同时也证明了神秘体验往往伴随着孤独一起同行。
正如尼采所说:“纵使有恐惧与怜悯之情,我们毕竟是快乐的生灵,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众生一体,我们就同这大我的创造欢欣息息相通。”这就是少数民族诗人的心理和精神内核,也是原型的胚胎。所以他们的诗歌中虽有悲凉,但他们坚定地承担起为族群为天地写作的义务,以及救赎和拯救的责任。
这就是他们在“此在”的状态,也是态度。
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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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这些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好像在我生命的来处往回走。回到故乡,回到古老民族记忆和诞生的源头。那故乡和源头就是诗歌中的“彼在”,是人要超越此在要去的地方。这意味着起点就是终点,超越就是回归。源头一切是完好没被破坏的,包括自然和我们的心灵。所以源头就是诗。诚如吉狄马加写的:“……假如命运又让我/回到美丽的故乡/就是紧闭着双眼/我也能分清/远处朦胧的声音/是少女的裙裾响动/还是坡上的牛羊嚼草(《日子》)”。
诗人与故乡的关系就像母与子,短短几句就将感情扎入土地的心脏。源头意味着被工业化切割得四处飘零的灵魂找到了皈依的居所。所以诗歌要返乡,只有返回源头才是必由之路。
但现实中身体已经无法回到家乡。回家只能是文学和哲学上的一个理念,或者把这种回家的理念植入诗歌和艺术中成为一种呼吁,让渐成机器的都市人在精神上努力保持回家的感觉,努力保持自然人的属性和感觉。所以海格德尔在美学上提出了用回忆返乡的观念,而且他把返乡细分为三部分,即返回古希腊初期,返回内心,返回自然。我结合这些少数民族诗人诗歌和现代美学一些观点,把返乡也就是诗歌中的“彼在”分成四部分,即返回大自然,返回神性,返回童年,返回艺术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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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少数民族诗人诗歌几乎都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崇尚自然保护自然,让自己和诗歌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这样就会减少焦虑,精神获得自由,美得到解放,诗歌就会进入清澈澄明的境地。诚如吉狄马加说的:“敬畏群山。因为我的部族就生活在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之中,群山已经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在那里要看一个遥远的地方,你必须找一个支撑点,那个支撑点必然是群山。在那样一个群山护卫的山地中,如果你看久了群山,会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双眼会不知不觉地含满了泪水。这就是彝族人生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不可能不产生诗,不可能不养育出这个民族的诗人。”
群山养育了诗歌,大自然给了诗人无限的灵感。十八世纪的卢梭就喊出“回到大自然中去!”回到自然就像死机的电脑开始重新启动,思维重新格式化,系统更新,灵感被激活。藏匿在群山中的星星就是文字,落在纸上就是干净的诗,并发出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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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大自然也让这些诗歌充满了神性。我理解的神性,是人内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圣感神秘感和崇高的精神境界,是一种冥冥中广泛意义的信仰。我称之为神性而不是神,是与狭义上的某种宗教区别开。这种神性可以理解成爱因斯坦说的宇宙宗教感,即对宇宙中那种尚不可知的或已知的尚不可解的秩序“怀有一种崇敬和激赏的心情”。这非常适合诗人和艺术家,因为他们都自觉地对那些大自然中崇高的庄严和不可思议的秩序深深地敬畏着。信仰使他们的内心有了方向和归宿感。从而精神就有了支撑点,并进而获得心灵的平衡宁静安详。
其实神性就是神灵。神灵在当下就是人内心的秩序,有了它人就不迷茫。所以神性除了冥冥中一种神圣的力量,它还是人自身带有的灵性和感性以及创造性。保持人性的完美自由和旺盛的生命力就是保持了神性。所以施勒格尔在《思想集》中说:“神我们是看不见的,然而,我们处处都看见神一样的东西,而且最先、最重要的,是在一个明智的人的心中,在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作品的深处见出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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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有两层含义,一是具体的童年,它代表着人的纯洁理想和没被污染的品质。车尔尼雪夫斯基就说过只有儿童的心灵才是最崇高最纯洁最诗意和最迷人的。另一层是指人类的童年,就是集体无意识下的人类的本真时代,是人类生命和人类文明的本原和源泉。也就是人性的原生态,这是人类的原型时期,它意味着原始的自然的充分感性的具有无限创造力的生活。这些民族诗人在诗歌中怀念这段如天堂般的童年岁月,旨在挽留人类正在消失的品质。看看我们的周围,大多数人在追逐名利,内心空洞,麻木不仁。随人性一起丧失的还有人的灵性和灵魂。返回童年就是要重新建立起人性的天堂,让人活得像人,让人的内心有清风吹过,并把真善美留在心上。让人类之初的神话般的神灵和精灵,活力和创造力重新返到人的身上。古人云:“童心者,最初一念之本心也。”一个人童心了,一个人就纯洁了,人人童心了,整个社会乃至人类就完善美好诗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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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艺术,就是回到艺术本体的纯美之中。艺术美和形式美会带给人纯粹的美感和愉悦。除去内容不说,这些少数民族诗人的诗歌形式美也带给我陶醉和沉醉。他们的诗歌深受本民族吟唱方式的影响,格式整齐,反复回旋,带有明显的音乐美,类似民歌和民谣。我在阅读他们诗歌的时候常常会读出声来,而且反反复复。这种纯形式的美带来的是对艺术本身的陶醉。深沉的情感随着整齐的节拍一下紧似一下拍击着我们的心灵。形式把内容深化,也把诗歌自身的魅力突显。
叔本华曾说,人生像一个钟摆,在痛苦和无聊这二者之间摆来摆去:当你需要为生存而劳作时,你是痛苦的;当你的基本需求满足之后,你又会感到无聊。那么怎么才能摆脱这种痛苦和无聊呢?叔本华的答案是要 “从大自然、艺术和文学的千变万化的审美中,得到无穷尽的快乐,这些快乐是其他人不能领略的”。这就是艺术拯救世界。那么诗歌本身就是和自然艺术文学于一体,当然属于丰富愉悦的精神生活,而且更是一种审美的生活。所以诗歌也能拯救灵魂。
这些少数民族诗人在挽歌般深沉深情中吟唱了这四种返乡之路。而四种返乡形式的一致性就是对“此在”的枯萎、有限以及无意义的超越和拯救。返回就是超越和飞升,飞升到彼在,而彼在就是绝对永恒有意义的精神家园。但彼在更多的不是一种现实,而是存在在艺术和诗歌的创造之中,是美妙充实完满的瞬间体验。这体验像一道闪电,虽然只是一瞬,但却把内心的黑暗永久地击退了。
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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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即诗,表面看来是克罗齐的“距离产生美”,其实不是一回事。克氏说的是空间的距离,我们这里要表达的更多是时间的距离。在有些少数诗人诗歌中出现了时间的两端,一个是回忆,写的是遥远的过去;一个是展望,是对未来的希望和预言。这里的远,就是指过去和未来,表现在诗歌中就是记忆和幻想。但这就存在两个问题,一个是为什么当下正在发生的没有诗意,而过去的和还没有发生的才有诗意?回答这个也就连带解决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回忆是诗。
当下发生的为什么不是诗或者很难成为诗?这是因为正在发生的都是混乱的日常的无意义的,诗意的事物被这些大量的垃圾覆盖着遮蔽着,让诗意呈现出来需要时间来慢慢验证。而未来是诗,是因为它是人的一种理想,带着诗人的愿望和憧憬,而凡是表现理想的都是美好,都是诗意。而回忆能成为诗,这得益于情感的梳理和理智的筛选。而时间本身就是筛选机,时间越久筛下的杂质就越多,剩下的就越纯粹。不仅是人的记忆,就是历史也是只对有价值的美的感天动地的事物有偏好。从科学的角度来说,那些爱和恨还有有意义的事件能强烈的刺激人的大脑皮层,在记忆和情感深处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而这些痕迹被诗歌表现出来就是美,就是永恒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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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回忆具有保鲜功能,让我们返回记忆。从这个角度回忆就是诗,回忆就是返回故乡的方法和道路。海格德尔就把回忆说成诗的源头和根,他主张通过回忆回到内心中去,回到透明的明亮的诗境中去。因为在他看来,当下已经被科学和工业都已经破坏和污染,只有告别此在,返回内心返回记忆才有可能保持人的灵性和人性的完美,他说回忆彻底使我们返身回到心灵空间最幽隐的地方去:“只要我们把握住内心的东西,我们也就知道了外在的东西。在这内心之中,我们是自由的,我们超脱了与我们四周林立的从表面看是保护我们的种种对象的关系。回忆就是告别尘嚣,回归到敞开的广阔之域。”我们也可以把这看作是又一种返乡。
从这个角度来说回忆就是诗歌的肉身,就像语言是“在”的寓所。但是回忆在把记忆呈现成诗的过程中,又有着自己的选择并主动改变着记忆。诗人这个时候面对记忆是迷狂的,迷狂让诗人不拘泥与记忆的事实而有所创造。所以柏拉图说:“凡是高明的诗人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了灵感,有神力凭附着。”这是说回忆成诗的过程不是苦寻,而是感觉自然自动的生成。回忆成诗后,回忆融进了想象和创造,注入了作者对未来的期待和想象。这想象修改的部分就是诗人通过回忆回到了人和世界原初的地方,回到不是事实但是是人的理想和希望的境地。显然诗在这里是一种中介,让人在瞬间超越此在的烦和混乱回到或者去往未来的澄明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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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不只写过去的时光了,而加进了未来,对未来的期冀和幻想。譬如有一个传说:一只鹿子被猎人追杀,无路可逃站在悬崖上,正当猎人要射杀时,鹿子猛然回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最终猎人和姑娘结成了夫妻。吉狄马加把这个传说写成了诗,就成了对未来的期待和警示:“这是一个启示/对于这个世界,对于所有的种族 //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非洲,发生在波黑,发生在车臣 /但愿这个故事发生在以色列,发生在巴勒斯坦,发生在 /任何一个有着阴谋和屠杀的地方 //但愿人类不要在最绝望的时候 /才出现生命和爱情的奇迹 ”。
这首诗之所有有力量,就是不只是对未来期待和诗化,而加进了思考。诗中有思,诗就有了骨头和灵魂,同样因为有了诗,这些思才有了存在的家。那么这首写《鹿回头》的诗恰恰就是诗与思最完美的联姻。虽然这奇迹还没有发生,但是人们希望这就是事实。这来自于人们对和平的祈盼。所以思想也是一种远,远即诗,也涵盖了思的高远。它是在更远大的时空里的长歌和洪钟大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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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蕴含思想力量的诗歌大多出现在些少数民族诗人近几年的作品中。这标志着他们写作的拐点,就是从对族群的回忆转向对当下生活的关注,并开始在感性为主的诗歌中融入理性。譬如吉狄马加的《致萨瓦多尔•夸西莫多的敌人》和《自由》。这两首诗代表了少数民族诗人情感与思想、感性与理性、上升与下沉、花朵与铁、回忆(当下)与未来结合的最完美的作品。
夸西莫多是意大利诗人,在二战期间,他参加反法西斯的抵抗运动,反对战争和一切不人道的行为,诗的最后几句是:“你们仇恨这个人/不用我猜想,你们也会说出/一长串的理由/然而在法西斯横行的岁月/你们却无动于衷”。
像审判词也像获奖辞,当然一个是给夸西莫多的敌人,一个是给夸西莫多。
而那首《自由》就像一个短镜头,视觉与思辨,是思想之远与诗歌之近融合完美的标志性的作品:“我曾问过真正的智者/什么是自由? /智者的回答总是来自典籍/我以为那就是自由的全部 /有一天在那拉提草原 /傍晚时分 /我看见一匹马 /悠闲地走着,没有目的 /一个喝醉了酒的 /哈萨克骑手 /在马背上酣睡 //是的,智者解释的是自由的含义 /但谁能告诉我,在那拉提草原 /这匹马和它的骑手 /谁更自由呢? ”。
这就是自由,自然与人与心灵完全的解放和释放。好的诗歌是让人可感而又无言的,像这首怎么解说似乎都不准确有力,但我们都能感到这自由的状态和灵魂的深意。当然,这两首诗的根源依旧是小众民族的原始意象和审美原型,包括心理,相对大族来说,它更强烈明显带有对自由和神性的崇拜,还有敏感的拯救意识。而后者散漫的自由也正契合了少数族群性格中的天然质素,还有因地域的封闭渴望完全打开的潜意识。
至此吉狄马加以及更多少数民族诗人的创作像黎明已呈明晰,并进入到敞而亮的大境界。尤其吉狄马加他能顺口说出一个真理,也能漫不经心的一比划就一剑封喉了。他写的是亲历的在场的目光所及,思想的却是对未来的判断和预言。言语近在身边,思想却跨越万水千山。远不仅代表了诗,还有吉狄马加思想的高峰。这是吉狄马加吟唱的长歌也是大歌。
因此,这些少数民族诗人都是有着故乡印记的诗人。就像沃尔科特之于加勒比海,埃利蒂斯之于爱琴海的波涛一样,吉狄马加以及更多的少数民族诗人从故乡开始,从自己的族群开始,逐渐把感性的我、悲伤的我、把有限之我推及到超验的大我和无限诗意化的世界之中去,他们的诗就是有关他们生命的长歌,其灵魂就是:“属于母性的阳光/气体是金黄色金黄色的/悄然浮动,那么长长的绵绵的/这样温情纤细的诗行/它好像神秘地嫁给了/那柔软的时光(吉狄马加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