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神降临的小站》、《蓝吧》、《在自然的庙堂里》、《那些消失了的人》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阿拉伯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等,曾多次应邀参加美国、德国、法国、印度、越南、菲律宾、塞尔维亚等国国际诗歌及文化活动。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诗歌“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文联副主席,现为《诗刊》主编,一级作家。
傍晚
李少君
傍晚,吃饭了
我出去喊仍在林子里散步的老父亲
夜色正一点一点地渗透
黑暗如墨汁在宣纸上蔓延
我每喊一声,夜色就被推开推远一点点
喊声一停,夜色又聚集围拢了过来
我喊父亲的声音在林子里久久回响
又在风中如波纹般荡漾开来
父亲的答应声
使夜色似乎明亮了一下
谭克修推荐语:
前一阵子,就我一篇谈论城市诗和城市诗学的文章,和少君兄有过简单交流。文章里,我的观点比较鲜明,主张当代诗人要正视城市化加速发展的客观现实,把身体转向作为塑造我们现实命运具体形态的城市,以城市意象取代农业意象作为诗歌的主要构图元素。李少君认为,若以更久远的眼光来看,人和自然的关系是更重要的关系。不同观念,体现在我们作品里的诗歌美学可谓大相径庭。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能接受对方在写作上的实践。李少君有一个鲜明的“自然诗人”标签,他新近出的一本诗集就叫《自然集》。在今天,像他这样纵情自然山水的诗人,也有一些。部分诗人,可能过分受到古典诗歌传统影响,习惯于把自然视为诗歌唯一的教堂。但以我对李少君的了解,他对自然的热爱主要还是性情使然,这固然可喜。如果他是洞悉当代汉语诗歌秘密后,主动提前采取了逆城市化的文化姿态,那就不是性情或简单对接传统,对自然的移情也可以反过来成为一种带有先锋性的诗歌意识。所以,他主动贴上的“自然诗人”标签,在当代诗坛,未必如一些粗疏之人看到的不合时宜。何况,在诗歌写作中,同样需要警惕的是,那些太合时宜的,通常也难逃速朽的命运。在人们印象中,李少君更多时候是一个思想者,经常对当代诗歌发言。但应该祝贺的是,他的诗并不属于那种明显基于思想的产物。李少君有独到的诗歌观念,他当然明白,诗歌并不是观念的产物。观念相当于鱼饵,或钩子。诗歌是水里自在的鱼儿。什么鱼饵钓什么鱼。但鱼不会是鱼饵或钩子的产物。所以,若你迷失于他的“自然诗人”标签,那你不过在迷恋他的钩子。任何诗歌观念本身不足以成就或毁弃一个诗人,只有在观念之下的活生生的作品才能。这首《傍晚》,是被人反复谈论过的诗,我把它视为作者的代表作之一。人们把它放到作者的自然系列里解读,把它放到亲情诗系列来读,都有文章可做。这首诗第二节关于黑暗、喊声的互动,在细节上也很精彩。我喜欢的还是这首诗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由时间带来的谜一样的气息。时间是诗歌永恒的主题,甚至是唯一的主题。时间只有未来和过去两种形态,“现在”是不存在的。而过去你已回不去,未来你够不着,当现在并不存在时,实际上你从来没拥有过时间。但诗人偏偏不信邪,就像在水里打捞月亮一样,试图抓住的就是现在,完成旁人不可能完成的神迹。李少君用现在时来写遥远年代的事情,在时间的荒原上奔驰,踏雪无痕。这首诗仿佛存在于灵魂和语言的私语中,在他的经验某处,一种很模糊的声音,像一种生命的回声。诗人只是用某种状态,可能是偶然的灵魂出窍的状态,把它召唤出来,而不是他努力思考出来的。这比那些硬生生写出来的诗,仿佛是思想排泄物的诗,巧妙得多。
她们
李少君
清早起来就铺桌叠布的阿娇
是一个慵懒瘦高的女孩
她的小乳房在宽松的服务衫里
自然而随意地晃荡着
坐在收银台前睡眼朦胧的小玉
她白衬衫中间的两粒钮扣没有扣好
于是隐隐约约露出些洁白的肉体
让人心动遐想但还不至于起歪心
这些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啊
她们浑然不知自己的美
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弱
晚上从不一个人出门上街
总是三三两两,勾肩搭背
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
张永峰评(山东德州学院文学院教授):
诗中的视角是男性的视角,我们知道,现代城市看待女性的视角往往是男性的而且是欲望化的,但这首诗中不太一样,诗中对女孩身体的观看不至于引起欲望的“歪心”,虽然也是出自异性的吸引,但诗中描摹的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美。自然的美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两个女孩自然形成中的、朦胧显现的身体美,一个是她们对自己的美浑然不觉的“懵懵懂懂”的心灵状态,这种状态就好比她们这个“睡眼朦胧”的早晨。这种对生成中自然美的揭示与城市主体的欲望投射形成对照。虽然“她们”自我意识尚未完全确立,“但她们模糊地意识到”城市中有某种潜在的危险。这种危险自然是来自于城市欲望主体的威胁。我们知道,现代城市不光能够把劳动力物化为商品,它还具备把世间的一切,包括自然的美,纳入到物化逻辑的能力。这首诗揭示涉世未深的“她们”自我意识尚未确立的状态,描摹“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这是对现代城市欲望主体的反拨,同时也透露出诗人的某种担忧:她们“在城市的夜色中显得单薄”,她们能否应对现代城市中那潜在的危险?她们如果按照城市欲望主体的支配逻辑建立起自我意识,那是否就是美的最终丧失?但这种担忧同时又是对另一种可能的期待,“她们”那尚未定型的美至少提供了另一种自我重建的基础。
敬亭山记
李少君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阵春风,它催发花香
催促鸟啼,它使万物开怀
让爱情发光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一只飞鸟,晴空一飞冲天
黄昏必返树巢
我们这些回不去的浪子,魂归何处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敬亭山上的一个亭子
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
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
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抵不上
李白斗酒写下的诗篇
它使我们在此相聚畅饮长啸
忘却了古今之异
消泯于山水之间
李壮评(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李少君诗中的中国古典美学,这里我想讲两点。第一,是李少君的诗歌在某种程度上重塑了中国古典式的言/歌传统。他的诗歌的节奏,是在说话,而不是在纸上雕琢,因此就生动、有人气儿,或者说有气息的在场。这是大自然的节奏,而非都市的节奏;更接近古典性,而非现代性。第二,就是“从线到圆”。我们所习惯的现代诗歌,往往是像单反镜头一样,一直往上推,推到山河、推到星空,一路憋着气要往神性和崇高上走。这是一种线性的推进方式,这种方式流行,因为有技术就行,容易写出效果,可复制,风险要小一些。李少君早年的作品中也常见到这种写法的影子。但《自然集》中的李少君往往采用了某种“画圆”、“画弧”的方式,抒情往前走,在途中弥散掉了、不知所终了,甚至更极端地,绕了一圈又回去了。《敬亭山记》。这首诗的“圈”的意味也很典型。作者一再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比不上……”,好像是在消解,但后面总会有一股执拗的抒情,把“爱情”、“浪子”、“魂归”之类的命题凸现出来,好像又在建构。尤其有意思的是,第三节,李少君说我们所有的努力都比不上敬亭山的一个亭子,“它是中心,万千风景汇聚到一点/人们云一样从四面八方赶来朝拜”。这使我们想到什么?很显然,史蒂文斯的《坛子的佚事》:“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它是圆的,放在山巅/使凌乱的荒野/围绕着山峰排列”。这是一种聚拢的秩序。谁知到第四节(最后一节),李少君又用“李白”的意象把这种秩序消解掉了,他写“畅饮长啸”,然后就忘却古今,“消泯于山水之间”,一切又都消散掉了。
《抒怀》
李少君
树下,我们谈起各自的理想
你说你要为山立传,为水写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
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
(间以一两声鸟鸣)
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当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
现代人的歌咏——李少君诗作《抒怀》赏析
吴昕孺
这首诗的标题是《抒怀》。作者李少君。它自然让我们想到,《论语》中那段“吾与点也”的著名典故。一日,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名同学陪坐在孔子老师身旁,孔老师问他们各自的志向。子路当仁不让,说要去治理一个内忧外患的大国,三年可使民众有勇气,并懂得道义。冉有低调一点,说我去治理一个小国,三年可使民众富足,礼乐教化则要另请君子实施。公西华平时成绩中等,他说,我愿学习礼仪,做个小小的司仪算了。成绩优异的曾皙(点)同学一直在旁边鼓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孔子只好点名让他回答。曾点站起来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的志向是,在暮春三月,穿着新衣,约上朋友,到沂水边沐浴,登舞雩台临风玉立,然后咏歌而归。孔子感叹道:“吾与点也!”
少君大约是跟几位朋友友在一起,他们也谈理想。有人说,要为山立传,这是仕者之志;有人说,要为水写史,这是智者之才。少君怎么说呢?他颇有曾点之风,曾点说了三件事,穿新衣,约朋友,出外游玩。少君也说了三件事: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还要画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
我们来看李少君是如何在短短7行诗、3个自然段中,将自己的诗情推向高潮的。第一段两行是铺垫,“树下”起笔,言明地点在其次,渲染气氛才是真。“为山立传,为水写史”不涉政、商以及其他社会事务,可见是文友相聚。“你”不见得是单数,完全可能是“你们”的缩称,因为后面“为山立传,为水写史”将内容丰富了。诗歌就像魔术一样,你可以想象这是一次两人谈心,同样可以模拟一场曲水流觞式的群英之会。
“我呢”,话锋一转,诗歌直切主题,但表述极为节制。“只”字非常重要,是后面诗行的引领者。
三件事,第一件用了一句:“拍一套云的写真集”。“写真”二字不仅将云拟人,更以云的天然姿态而反衬诗人的闲情逸致。不在高原、极地那样的特殊地区,有没有只跟云拍照的摄影家?有,诗人就是。
第二件事用了二句,“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此句颇堪玩味。诗人真能“画”吗?不见得。我以为,诗人只是站在窗口看风景,用眼睛在“画”,因为他接下来说“间以一两声鸟鸣”。诗人本来只是在看,他要说成“画”,你也可以理解成他能“画”,在纸上画出“一两声鸟鸣”,谁看了不心动?这又是诗歌的魔术。
“间以一两声鸟鸣”这句括号打得极好,它首先让诗歌有了画面感,小小的括号真像一两声鸟鸣呢。其次,它改变了诗歌的节奏,让诗歌慢下来,以迎接后面的最高潮。
第三件事也是两句。少君让人出乎意料、最见匠心的地方是,他将这两句跨段。“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巴在上一段,尽量轻描淡写,尽量柔声曼语,尽量不动声色。在武术中,这一招叫“缩拳”,把拳头缩回来,是为了再打出去时更加有力。果然,少君出拳了。
最后一段,用“当然”将语调扭过来。“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树下”,结尾一句,举重若轻,似轻实重,“打”得人痴痴愣愣的。
为什么诗人要选取院子里的木瓜树呢?其一,《诗经》中有“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样的名句,木桃也是木瓜的一种,站在木瓜树下,就是站在《诗经》中,多么富有古典的韵致。其二,木瓜是南方的常见树木,普通人家院子里都有。木瓜树喜爱阳光,既抗旱,又耐寒,适应任何土壤。这一句,其实饱含着诗人对“家中小女”的挚爱与期盼。
《神降临的小站》
李少君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通过诗性抵达神性
——李少君诗作《神降临的小站》赏析
吴昕孺
这首诗告诉我们,人如何从人性抵达神性。人会有神性吗?诗人说,有。这不,少君这首小诗的题目就是《神降临的小站》。那人性如何抵达神性呢?诗人的回答是:通过诗性。现在我们要探究的是,什么是诗性?
一般人认为,诗性必是那种感性的、浪漫的、激情澎湃的东西。那自然是诗性的一部分;但诗性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或许是理性对感性的整饬与节制。我最近读了一本新出炉的青春文学杂志,我认真去读那些八零后、九零后的作品,我不得不说,那只是一堆青春期的发泄物,用光亮的语言装饰着苍白与贫弱。我不是说,八零后、九零后作家写不出好作品,但我读的这些作品显然不是好的。这也许和他们的年轻有关。那些作品里最重要的问题是“滥”:滥情滥欲,滥想滥写,缺乏节制,也不懂得怎么去节制。
首先要澄清一个可能发生的误解:节制绝不是不要想象,恰恰相反,越是节制的创作越需要想象力。节制不是虚无,而是删繁就简,是披沙拣金。简无法凭空而至,它从广大繁复中得来;金不是自天而落,它从恒河沙数中得来。
写北方的诗无数,写出新意很难,我们看李少君如何别开生面。
从标题,他就开始发力,“神降临的小站”。“神”字打头,让人心生神往。“小站”落尾,将读者摇荡起来的心神迅速定格。好比在人跑得兴起时,突然喊一声“立正”,跑的人双脚立住,身体仍会惯性地向前冲。
进入诗歌则反过来。他从最细微的事物入手,“三五间小木屋/泼溅出一两点灯火”。这里又有讲究,如果写成“一两间小木屋/泼溅出三五点灯火”,那就热闹了,诗一起调就会不对。“三五间小木屋/泼溅出一两点灯火”,北方夜晚的冷寂、空漠隐隐透出。“我小如一只蚂蚁”是由“大草原中央”衬托而来,但不接着写“大”,而是悄然驻足于“一个无名小站”。
第一段最后一句,有意突出“我”——“独自承受凛冽的孤独但内心安宁”,为“神”的出现埋下伏笔。用“凛冽”形容孤独,一再表明这是北方。一个“但”字扭转全篇,“内心安宁”是本诗诗眼,但读到这里还看不出,一般读者容易忽略,稍微有心的读者会留个疑问:为什么承受着凛冽孤独还内心安宁呢?
紧接着,是一连六个“背后”(含五个“再背后”),终于将神请出了场。第二段的一个“背后”、四个“再背后”,是诗人为神出场布置的舞台,这个舞台当然是北方。北方那么辽阔,可写的东西多得数不过来,诗人选择了“寒夜”“马路”“河流”“白桦林”“荒野”“低空”“夜幕”,由近而远,自低至高,从细微到阔大,渲染得神完气足时,末尾一句(一段)连读者几乎都是脱口而出:“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余音在广大的北方回响,那正是神的回应,是人的内心受到北方的猛烈冲撞时发出的共鸣。无论身处何方、读在何时,经此猛烈冲撞,你都会被撞入那温柔的夜幕里,撞入那苍茫的荒野,撞入那一望无际的白桦林,撞入那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的一个无名小站……孤独之中,内心却有一种奇妙的安宁。就这样,每一个读者都被撞入诗歌内部,都成了一名诗人。
啊,现在明白了,诗人为什么说“独自承受凛冽的孤独但内心安宁”?因为,广大北方的那个小站唤起了诗人心中的神性。“神居住的北方”,这个“神”不是神仙,不是妖怪,而是万物——是芸芸众生,是一草一木,是在自然环境中顽强生长的所有生命。
啊,现在明白了,神性是什么呢?那就是一个人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有些人总以为自己有神功,有神力,只想着发发神威,这些人一不小心就沦为兽,就沦为物。意识到自己卑微的人,意识到自己“小如一只蚂蚁”的人,才可能在无边的孤独与苍茫中,感受到内心的安宁。
愚以为,本诗唯一的瑕疵是第一段最后一句,删掉“独自”二字就好了。且不说“独自承受凛冽孤独”略有重复,更显得用力稍过。
《自白》
李少君
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
定居在青草的殖民地
山与水的殖民地
花与芬芳的殖民地
甚至,在月光的殖民地
在笛声和风的殖民地……
但是,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
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
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灵魂的自治者
——李少君诗作《自白》赏析
吴昕孺
中外很多诗人写过题为《自白》的诗,如海涅、高尔基、朱自清、臧克家、席慕容等。李少君也写了这么一首。我认为,在所有《自白》诗中,李少君这首是最为出色的。
德国诗人海涅的《自白》诗写道:“亲爱的读者,/你是知道的:/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诗人。”这首诗很是直截和决绝,但诗歌主旨基本上在字面就解决了,不必多想,更无须寻味。
青年诗人祁国在1995年也写过一首颇为流传的《自白》:“我一生的理想/是砌一座三百层的大楼/大楼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粒芝麻”。这首诗也写得很好,巧妙利用反讽批判盲目发展的房地产业。诗歌对现实的介入,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热”,看到惊天的浪漫,“砌一座三百层的大楼”;另一方面我们更可以看到“冷”,看到剜心的幽默,“大楼里空空荡荡/只放着一粒芝麻”。
这“热”与“冷”的两面在李少君的《自白》诗中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少君的风格与祁国又完全两样。打头一句便让人瞠目结舌——“我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
这句有两个讲究,一是话语表现方式摸拟加入党派时的《誓词》:“我志愿加入……”这一定是诗人有意的,而且这种有意并非对誓词的消解;我以为,恰恰相反,诗人是要借助誓词的严肃性与神圣性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信念。第二个讲究是妙用“殖民地”。殖民地居民本是不安的,是受到欺凌与压迫的,但我“自愿”成为一位这样的居民。接下来是对“殖民地”的连续重复,也让读者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自然山水、美丽与浪漫的殖民地,那谁不愿意成为这种“殖民地”的居民呢?
一般诗人写到这一层,就心满意足地搁笔了。这首诗的“重量”在于最后三句,“但是”一转,便进入李少君独有的心灵王国:“我会日复一日自我修炼/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
这几句既是自己的人生理想,或者说对自己人生的要求,同时给无数附庸风雅者以当头棒喝。
很多有了权位的,很多腰缠万贯者,经纶世务之余,也常常宝马香车,游山玩水。但由于灵魂的龌龊与内心的贫乏,他们即便到了“山与水的殖民地”,往往前呼后拥,吆喝喧天,污染环境,暴殄天物,窥谷思金,望峰慕权,贪欲之炽盛,山水风月亦不能息其一毫。这些人,山水莫能拯其溺,就是佛也救他不得!
看到种种世相,诗人懂得,仅有山水、花的芬芳、月光与笛声,是无法澡雪精神、磨砺品性的。人人都有自己的山水,穷恶之徒处处皆穷山恶水,庸俗之众眼里莫不是庸山俗水,唯有内心强大的人,唯有“灵魂的自治者”,即便身处困境厄途,见到一草一木,亦能心领神会,不啻沐浴着一个花园和一片森林。
从“自愿成为一位殖民地的居民”,到“最终做一个内心的国王/一个灵魂的自治者”,由抑而扬,由冷而热,由敬畏演变成绝对的自信。所谓神完气足,就是这样炼成的。
《流水》
李少君
每次,她让我摸摸乳房就走了
我在我手上散发的她的体香中
迷离恍惚,并且回味荡漾
我们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
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
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知道还有痛,还有伤心
她带我去酒吧,在包厢里
我唱歌,她跳艳舞
然后用手机拍下艳照再删除
我们最强烈的一次发作是去深山中
远离尘世,隔绝人间
我们差点想留下来不走了
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
只让我看她的赤身裸体,百媚千娇
她让我摸摸她的乳房就抽身而去
随后她会发来大量短信:
“亲爱的,开心点,我喜欢你笑”
“这次心情不好,下次好好补偿你”
“我会想你的,再见!”
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
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
这让我为她担心,甚至因此得了轻度抑郁症
而她仍笑靥如花,直到有一天
她乘地铁出门, 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
喧嚣时代的精神守护及灵魂抗争
----李少君诗歌《流水》浅析
温柔刀
触摸李少君的《流水》,无疑一次灵魂的触电,会导致大脑机能的短路甚至脑瘫。是谁赋予了这个社会滥杀无辜的特权,参与并维持着既有秩序的惯性运转?谁能够拒绝美丽的诱惑,斩断淫欲的激流,悄然转身,将生活重新摁进原来的座位?谁在万有引力下做着徒劳地抗争;终究又撒手而去,留给世界一个巨大的疑问?
李少君用一支笔画了一幅画(流水),允许你偷窥,倾听没有说出的画外音;他用蒙太奇的手法拍摄了一组镜头,允许你觊觎,让你自己配音。走进去吧!他提出问题,拒绝答案,却允许寻找。他只是打开了流水的大门,只是用镜头对准生活按下快门,不作解说,只是放映。
诗题:在打开诗作之前,这是务必首先要揭开云遮雾掩的面纱。题目《流水》是一个很好的设局,有请君入瓮的诡吊,自然少不了精心策划的立意和构图。这种建构首先体现的是自然属性,天性的,其次才是人的情感,诗性的。它至少从两个方向将我们引领,这两个方面就是:一脉相传的所谓国粹文化(传统)果然不能够抽刀断水么?铺天盖地的流行文化(现代)果真能够冲垮一切,崩坍灵魂的大梁和支柱么?深切地体察出诗人的普世情怀,对某种物事流失的无限惋惜。诗人通过一个事件,对一个时代进行了追问和良心倒逼的同时,也在构建着一座灵魂的大厦。以流水作题的意义就在于:时间上横跨古今,试图搭建起一座桥梁; 空间上把生活放到底层,便于你俯下身子打量。这在个时空交织的巨“网”面前,书写着大爱、美、与悲喜。
肉体泛滥,信仰危机,精神失衡,爱情失守,是“物时代”的鲜明特征之一。从年轻人身上体现出来,更有着不容争辩、欲说还休的蛮力与恐慌,泥沙俱下的精神泥石流,沉渣泛起,携裹着精神暴力和物质泡沫,浊浪拍岸,乱石穿空,作者却却不置一词。作品象美女摊开圣洁的身体,刺激着你的眼神和大脑皮层,是与非,曲与直,美与丑都在那里明摆着,让你开悟,明心,见性。下面从五个方面做点探究。
一、人物及事件——身体和身体的可能性。诗中出现两个人,“她”和“我”,显然,她是主体,我是陪衬,互映互衬,对比着写,便于展示诗歌的张力。我与她都是被外力扭曲的弯弓,都如一道充满张力的弧,却是背向的;诗歌让每一道弧射出了一支箭,箭的方向和目标却是一致的,这样,便形成了相向的合力,交汇成一条河流。于是,诗歌便有了它的流向和冲击力;于此,诗歌便有了自己的去处,找到它真正的读者群。
对于整个事件来说,“我”是多余的那一个,因为我对此一切只能束手就擒,却无能为力;从作品的角度来讲,我是旁观者,见证者,叙述者,但有一种身份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绕不过去的:也是参与者————这是十分悲哀的。她显然是主,我是客。但事实是我与她其实都是匆匆的过客乃至祭品,虽然文本以她和她的故事为演绎,但毕竟旨在透视她,折射我及我周边的一切,这从诗歌的题目可以印证。
两具青春期的身体,自然有干柴烈火,如胶似漆的可能性。事实上,你我都扑了空!这是个悬念。拳头自然砸在“我”的胸口,但更多的力量是落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CHINA的脸上。诗歌事件无非是约会,跳舞,拍照;没有做爱,甚至没有调情,最“煽情”的情节也只是摸摸乳房,然后是告别,遗憾,致歉。事件告诉我们:我是猎人;她是豹子却拒绝是猎物。从诗现场来看,显然狼籍一片,充满了角力,牺牲的是她,失败者是我。这不啻又一记巴掌掴在我脸上,匕首却捅进了时代的心口窝。
二、对象及关系——除了阳萎,还是阳萎。诗中我与她的关系是一个谜。朋友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情人也貌似成立,但决非恋人,可以说是情侣,至多上升到性伙伴——可根本就没有性。那么,这样以来,关系就可能复杂化了。是的,这种复杂的关系是可以确立的。问题是为什么会是这样,谁导致的,这样的结果又会是什么?带着这些问题,沿着这个线索追问下去,你不由得悚然一惊!
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不是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也不是我的思想出现了毛病,障碍不是我俩之间的一道坡,而是横亘在她一个心里的一道坎!奇了怪了。你可能说,温柔刀家伙是不是脑筋也跟着出了问题。嗯,你想一想吧:内部条件不错,种子却没有发芽,不是外因还能是什么?
这个外因,还是自己提着自己的脑膜去摸吧,这不象摸一摸乳房那么容易。其实就在我嘴边,我却拒绝说出来。它会象一道闪电,划伤我,也似一个惊天炸雷,劈开你。所以我要说,阳萎,除了阳萎,还是阳萎,因为根本就提不起来,道德下降的惯性,我只能以我的肋骨引领;而诗人以自己心爱的文字为支撑,顶着世风下滑的可能性,却无力向上提升————诗歌的全部意义都在这里。
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还是用文本说话。我是木头,她是刀斧:“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我是麻木的(迷离恍惚、轻度抑郁症),她是鲜活的(百媚千娇、笑靥如花)。“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照见我的享乐主义嘴脸,“随后她会发来大量短信”(解释道歉),“拍下艳照再删除”说明她是唯美主义原型。整体看来,她“将自己沉入水底”感觉到她是弱者,“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反映我是败将。在巨大的洪水面前,她的身体被卷走了,“却又守身如玉”证明她象礁石一样,撕裂着汹涌的,迎面拍过来的巨浪,一个人坚守着最后的阵线,也是底线,与这个龌蹉的社会做着徒劳的抵抗,尽管她也撒谎,找托词,而这美丽的谎言却正好撕开了这个道德伪善的遮羞布,露出了其不洁的阴户:世风日下,身体喧嚣,情感腐朽,道德败坏,思想坠落。她以“不废江河万古代流”的信誓与韧性,抵御着恣肆的浊流,捍卫着身体、道义和贞节,这个风尘女子是古代坚贞妇女形象的承继和重新站立,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这个社会的净化剂,消声器,粉碎机。
由上,我们可以确信她的身份是“三陪”:陪吃,陪喝,陪玩却不陪睡,他的工作是卖技,卖技卖艺却不卖身。是滚滚巨浪将她卷入,她只能做着无畏的抗争————“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她乘地铁出门, 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不能与爱情握手,和好,只能与世界孤立,再见。不是阳萎还是什么?
三、事件及结果——我们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写到这里,我完全可以放笔了。一想到原作发表后竟引起轩然大波,甚至一天几十万的点击率,知期内“红”透了大河南北,我不由得想啰嗦几句,争议最大可能性的动力就在于作品表面上的色相与读者骨子里的色情。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实,不正从另一个侧面诠释:作品画透了世人的骨头么?面对这种尴尬,我无语了。当生活被包裹,作者本想以作品从背后,对生存来个反包抄,却不期带来相反的结果!我们都做了些什么,我们还能做些什么,还是请诗歌将这些人内心重新照亮吧!
四、诗之手法——遮蔽与反遮蔽。作品体现出作者高超的文字驾驶水平:一方面用刁钻近似爱昩的字眼撑开大众的眼眶,吸引异样的眼球,起到口生津,舌生液的预期阅读效果,吊起大众的胃口;另一方面行文稳健,妥当操控,导向合理,极力消减可能带来的负面效能,不致让诗歌滑向反面,将诗意推向它本来应去的轨道,就是遮蔽与反遮蔽的战术运用。诗歌的面目或局部光晕是需要遮蔽的,诗歌的美及诗歌的指向却又是反遮蔽的。
五、没有说完的话——不能勃起的是什么。诗是什么,诗人何为?当此此悬念再度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似乎都感到束手被擒,似乎又力有千钧。李少君透过文字肌肤的表面,摸到了社会深层的筋骨,用诗说了出来,我就不再废话,只做个标题,以引起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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