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诗人读诗：吴小虫：外国十诗人读札 （总1126期）

吴小虫，1984年生。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2004年开始写作发表，曾在《诗刊》《人民文学》《扬子江》《文学港》《星星》《诗潮》《草堂》等刊物发表组诗及随笔等。曾获《都市》年度诗人奖、河南首届大观文学奖等。诗集《一生此刻》入选2018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现居成都。

外国十诗人读札

一、乔伊斯

与大多数人的文学之路一样，刚开始，詹姆斯·乔伊斯也是写诗的。此人在9岁时就写了一首为爱尔兰民族自治运动领袖鸣不平的诗。可见其文学生命觉醒之早。但他决定把一生献给文学事业还是在他16岁时，英国文学杂志《半月评论》发表了他的关于易卜生作品的评论《易卜生的新戏剧》。此文获得年过七旬的易卜生的称许，使乔伊斯深受鼓舞。

但乔伊斯为什么后来把精力转向了小说，翻译乔伊斯诗歌的傅浩先生说大概是他觉得写诗难成气候才做出如此决定的,这不免有些简单。但以小说名世的乔伊斯，在其一生中正式出版过两本诗集，同时也自印过几首“诗传单”，另外还有70多首他自己命名的“即兴诗”。

先说第一本诗集《室内乐》，也是乔伊斯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时乔伊斯25岁，正是激情飞扬的年纪。这本诗集是他早年的习作的一部分，收录了36首抒情短诗。这些诗作于1901—1904年间，风格深受伊丽莎白时代抒情诗、浪漫主义诗、“世纪末”情绪诗以及爱尔兰民歌的影响，傅浩先生说这些诗是作者当时情感的抒发，但从这些诗作来分析，并不是写给一个人的，更多是虚幻中的爱人。也可以说是一种对爱情的凭空幻想。但这幻想是一个从始到终并有起伏跌宕的过程，比较富有层次，里面包含了爱情的复杂的情感。比如第27首：

虽说我是你的万应解药

造出来对付那毒镖暗器

但是你必须把我紧包

不让我知道你心中狂喜

我仅仅表现和表白

你的温柔之毒恶。

最亲爱的，我的嘴唇变得太聪明

不配说优雅而古老的言辞

我不知道有一种爱为我们

唱高调的诗人所庄严赞美

也不知道有一种爱会掺杂

这么多的虚假。

他明白爱情的甜美，也知道爱情的刺。所以，在这36首诗里，我们看到他对爱的执着、怀疑，复而肯定，最后又发出叹息：“不要悲伤，心肝儿，因为一切——/岁月，岁月都在采撷（第33首）”。这种调子不是灰色的，整体上是一部关于爱情的颂歌。

值得注意的是，他所歌颂的爱情是一种分开的或肉体已经不存在的爱情，这也表明了他不是个轻浮的爱情的歌者，且看第28首：

温婉的女士，不要唱

爱之终结的哀歌

把悲伤放在一旁，歌唱

过去的爱就够了

歌唱已死的爱人们

永久深沉的睡眠

一切爱将睡在暮色中

如今爱神已厌倦。

这是整本诗集里最经典的一首，具备穿透时空的力量，所以能得到前辈诗人叶芝和庞德的表扬也不足为怪，叶芝说这些诗“或许可配乐的词句”，而庞德则把第36首直接收入了他主编的《意象派诗选》。

虽然乔伊斯本人一再声称对这本诗集的不满意，但也掩盖不了她的缺点：（1）那些浪漫主义的诗行在现实面前的乏力和苍白。（2）由于注重诗行的音乐性把句子逼迫在一个模式中。但整本诗集却有一个完整的结构，这是否预示了他最终转向小说的一个信号？

而他的第二本诗集《一分钱一枚的果子》倒是现实多了，13首短诗加一个“饶头”诗，14首。因为是翻译的版本，我们无法看到作者在这本诗集里语言是否有转变，所以只能看到一些故事的梗概。说这本诗集是故事，缘于作者已经放弃了那种浪漫主义的写法，“变听觉为视觉”，而且每一首诗都是实际生活的书写。随便读一首：

《给我女儿的一朵花》

较弱的白玫瑰，同样较弱的是

她那一双赠花的手，

她的灵魂细小而白皙

白过时光的苍白潮头

玫瑰般娇弱美丽——而最娇弱的

是你笼罩在温柔的眼里

一分狂野的惊异

我的性情忧郁的孩子。

但其中一首很有意思，写的是乔伊斯与苏黎世的业余演员团体的交往经验，写得刻薄而不留情：“无论是说还是唱，你口中爱的气息发臭/就像猫的气息一样酸臭/令舌头难受”。这让我们非常不理解，他们之间有过不愉快的交往？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他在诗歌里发泄自己内心的不满，首先在诗歌这种文体上就得不到赞同。

总的来说，这本诗集已经有了一定的发展，可惜乔伊斯已经转向小说写作了，以后的诗几乎都是随手写来的那种，因此，我们也很遗憾他的诗才的固步自封在时间中的萎缩。

在乔伊斯的诗全集里，还收录了他写于1932年的一首诗《瞧这小男孩》，是为纪念他孙子的诞生和父亲的去世，同时还收录了三十多首少作以及《室内乐》集外的遗诗。客观地说，这些诗都是作者的文学练笔，而《瞧这小男孩》也只是一个记录，并无多大的言说价值。

除此之外，乔伊斯还写过两首比较长的传单诗。第一首《宗教法庭》写于1904年，乔伊斯离开家乡都柏林前两月，在诗中，他指责了诗人叶芝和乔治拉塞尔及其追随者们的虚伪和自欺；第二首《火炉冒出的煤气》写于1912年，乔伊斯与出版公司经理就《都柏林人》一书的签约进行谈判，因不愿做出大量的修改，最终导致失败。之后，在从驶往奥地利萨尔茨堡的火车上，他在出版公司的合同背面写下了这首诗。

这两首诗都非常出色，其情感的全部灌注使全诗要表达的主题淋漓尽致，一点也没有《室内乐》那本诗集中的故作优雅与《一分钱一枚的果子》的冷静，相反充满了粗口甚至暴力，就像一个彬彬有礼的人突然的破口大骂。读这些诗，会让人想起金斯伯格的那句话：别把疯狂藏起来。

我要双膝跪倒在尘埃

用臭屁和呻吟做忏悔

下一个四旬节我将不

朝天暴露我悔过的屁股

在我的印刷机旁抽泣着

我将坦白我可怕的罪过

我那来自班诺克本的爱尔兰监工

将把他的右手蘸入那瓮中

然后用恭恭敬敬的大拇指——

记住，人——在我屁股上画十字。

——《火炉冒出的煤气》

然而，这两首诗依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个很致命的原因是，人们无法接受乔伊斯在诗中讽刺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也不能接受他因为一个不顺利的事就小题大做，在诗歌里进行宣泄。这种现实伦理对诗歌伦理的审判，在此可见一斑。

在以后的日子里，虽然乔伊斯在小说上有了的巨大成就和名气，他依然没有放弃写诗。在很多场合里，他都自称为一名诗人。被他命名为“即兴诗”的有71首，没有正式发表过，基本上是写给自己看的，也正是这一点，才使这些诗散发出独特的光芒，也代表着乔伊斯诗歌的最高水平。

在傅浩先生的翻译序言中，他批评了乔伊斯在诗里的刻薄，但没注意到在另一个层面上这些诗的书写来源与价值衡量。其特点是简短直接，一般在四到五行之间，也有七十行左右的，但是极少数。阅读起来方便，一下就能了解诗的大意。

(26)

有个类人猿领事名叫本耐特

长一副公驴或母驴似的下颚

他须用废纸篓

把它套住或罩住

当他在参院起立交换的时刻

毫无疑问，这是很富有戏剧性和张力的现代诗。但非常遗憾的是，乔伊斯的这些现代主义诗歌严格意义上并不高级，或者说他对诗的理解没有深入下去。看看他的前辈、叶芝晚期的诗歌就会明白什么是经典。叶芝早期的诗歌创作具有浪漫主义的华丽风格，善于营造梦幻般的氛围，然而进入不惑之年后，在庞德等人的影响下，尤其是在其本人参与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运动的切身经验的影响下，叶芝的创作风格发生了比较激烈的变化，更加趋近现代主义了。

然而乔伊斯并不需要向谁致歉，因为他的小说也代表了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的最高峰。

二、劳伦斯

对于一个已经有定论的诗人，费心地再去做任何研究似乎意义不大。但不断地重提他，却是可以让我们能持续关注，并重新认识他。《劳伦斯诗选》的编选者萨加尔在该书的导言中说：“他的诗令人百读不厌，每次读都有新鲜感。虽然读者能充分理解这些作品，但任何时代都很少有人能达到这些诗的思想深度，或有如此深入探讨的勇气”。

劳伦斯以小说著名，但诗歌水平也不逊色。他在生前一共出版了10部诗集，他去世后，第二年就有人出版了他的第11部诗集《最后的死》。当然，我们是不能以出版诗集的数量来衡量一个诗人的水准的，而是在能看到的作者的诗中，对他进行衡量。他的一生可谓短暂，但他的写作，虽然遭人攻击，但其在作品中力求探索人的灵魂深处，并成功地运用了感人的艺术描写，使他的作品一直被世界文坛所重视。

劳伦斯的诗歌写作大致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是早期的自传性质的，第二是通过对大自然的描写以反衬他所处的工业时代的堕落，第三是晚期的一些对死亡的来临的思考。他的诗歌影响最大的是在他的写作中期出版的诗集《鸟兽花》，这部诗集开笔于1920年，完成于1923年，多半写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现代诗歌史》的编者曾把此诗集和艾略特的《荒原》等诗作共同列为现代派的划时代的作品。

他是一个复杂的作家和诗人，就像苏东坡一样，儒释道禅混杂在他小小的脑袋里，最终使他融而为一写出阔大的作品。劳伦斯的复杂，就阅读感受而言，以“原始的性爱”为主线，从而抵达宗教、对自我的厌倦、对社会的批判，对自然的融和、对死亡的向往……可以说，每一个时期的劳伦斯，都真诚地表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思考，因而我们看到，他早期的明朗、中期的批判，晚期的平静，他的整个诗歌写作呈现出了一个非常有意味的结构，促使我们思考。

在《鸟兽花》这部独特的诗集中，劳伦斯善于运用陌生化的诗歌视角，从而表达他对人生的向往和对生命的赞颂。比如在《枇杷与山梨》中，把这两种果实的自然生态视为一种人生的独特的旅程，而这旅程，又是从“腐烂的阶段中流溢出来”，“一种新的对离群索居的渴望”；当然也是神秘的，“这是什么，它使我们想起白色的神明”；也是黑暗的，“我说，恶魔般的体验非常美好/似俄耳甫斯的音乐，像下界的/优美的狄俄尼索斯/离别时分的一记亲吻，一阵痉挛，破裂时分的一股兴奋”，更是通向灵魂的，“每颗灵魂与自己的孤寂告别/最奇特的伴侣/最好的伴侣/枇杷、山梨/更多的秋天的甜蜜流动/从你空洞的皮囊中”。

劳伦斯的诗歌写作，就是用灵魂换取灵魂的最好见证。他之所以在作品中频频以性爱为内容，但恰恰反映出了他对原始本能的相信与对自我的认识的探寻。他总是以一个圆点去回应万物，因而，他的诗就少了些无谓的花里胡哨的言辞，而多了对世相的认识与思索。一个诗人，必须有高超的思想洞见，同时必须还有高超的表达技巧，《枇杷与山梨》虽冗长繁琐，但读来句句入心，在该诗的最后，劳伦斯把她引向了神性，这不能不说是诗人自己人生的反映。活到那个境界，自然也会写出那个境界的作品。

他的独特，有比较明显的特征就是批判或者说反思维，意即对真相的揭露。比如，在他中年以后，对爱情的批判：

“于是他俩简单地相互爱慕

最终

两人都被刮成痉挛的破船

因为在自私自利方面他俩不相上下、般配无比”

——《最终实现的真正的爱情》

在对爱情的复杂的体验中，他曾歌颂过，批判过，但最有震撼力的，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性”的驱使和逼迫：

“我们为何被钉在性的十字架上？

我们为何不能圆满地留下，在自己的身上结束

如同我们开始，

如同他的开始，完全地孤独？”

——《乌龟的喊叫》

但他认为，用文字书写性爱是不肮脏的，在诗集《三色紫罗兰》中有一首诗“谜”就对世俗的文学家以及那些偏见进行了反驳，在该诗结尾，他写道：

“告诉我词儿错在哪里

或者你自己错在哪里

你不介意具体行动

名词却遭到禁忌”

当然，还有其他方面的批判，比如对人际关系的：“我讨厌别人喜欢的人/不知怎地，他们是假象”，比如对宗教的：“谁强迫自己去无选择地爱别人，谁就会在自己的体内孕育出凶手”，比如对冷漠的机器时代的：“机器制造的一切新的物品/从我们的身上吸吮我们的生命/我们拥有的越多/反而越没活力，变得冷酷”。

劳伦斯的复杂，并不仅仅如此，他反思自我以及生活中的一切，他对生命的赞美，对人的使命的提出也值得重视。但他不是尖锐的姿态，他永远是温和地，很多类似小品之类的诗传达着劳伦斯的另一面。在劳伦斯的晚期，他的世界涉及了死亡和幽冥，然而他对死亡并不害怕，他认为死只是生命要进入下一个轮回的节点：

“只有死亡通过分解的漫长过程，

能够溶化分裂的生活。

经过树根旁边的黑暗的冥河，

再次溶进生命之树的流动的汁液”

——《命运》

说来说去，劳伦斯有一首被广泛传诵的诗，那就是《蛇》。早年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读过她，但那时还没有开始诗歌写作，自然也忘记了作者是谁。如今有幸重读，如同发现了十年前的自己。

总体看来，劳伦斯有一种反人类倾向，他觉得人类已经变异太深了，他呼吁人类放弃现在的文明，而重返原始或者最初的美好生活，因而他的神经质我们也能够理解了。如果再一想，那可能是先知。

三、特朗斯特罗姆

“通过凝炼、透彻的意象，他为我们提供了通向现实的新途径。”这是2011诺贝尔委员会给特朗斯特罗姆的颁奖词。

通读这首诗，第一印象和感觉，他是个“以小见大”的诗人。“衣帽上的阳光像黄蜂身上的花粉”，作者无疑找到了“被常规语言分隔的现实的不同领域”，从而将其并置和连接。“衣帽上的阳光”不可触摸，“黄蜂身上的花粉”也细微，但他们之间有一共同点——微黄。而在这首诗里，作者对“通感”的运用是一个前提，即作为一个诗人，必须随时张开各种感官去倾听世界的信息，现实并非只有单一的属性。

再读，便会发现里面有一些好句，如“阳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着，坐到冬天消隐”。为何好？好在哪？好就好在作者把“冬天”这个表示时间的名词专门提出来，而作为“物”来使用。但这还不够，作者更妙的是，只是让阳光坐在“冬天”的名字上。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展示一下想象力丰富，在同行看来就不免有炫技的嫌疑，作者更绝的地方在于融进了个人的生命感觉——“坐到冬天消隐”。在此时代，一个诗人如果不首先处理自己的情感经验，那么他再注重那些“持续感和整体感”都有偏颇。这样的处理绝对给了我们典范，包括第五节里面的那个对话，都是在隐喻自己对生命的热爱和眷恋。

诗歌的结尾是一个重磅式的炸弹。写法新奇，和“鸟鸣山更幽”有异曲同工之妙。喷气式飞机穿着裙子，这源于作者观察的准确和深刻，没有用固有的思维去看。另一方面，它在简单的句子后面埋伏着整个春天要到来的信息，起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试想，那时候百花齐放，河流淙淙，动物们冬眠醒来，人类也开始了新一年的活动，这不是让“宁静”百倍地生长是什么？

所以，好的诗歌能给人重新认识世界提供一种视角。

《冰雪消融》

早晨的空气留下邮票灼烧的信件

冰雪闪耀，负担减轻——一公斤只有七两

太阳离冰很远，在冷暖交界处飞舞

风像推着童车在慢慢地走着

全家倾巢而出，看久违的蓝天

我们置身在传奇故事的第一章里

衣帽上的阳光像黄蜂身上的花粉

阳光在“冬天”的名字上坐着，坐到冬天消隐

雪中的圆木静物画使我深思，我问：

“你们想跟我去童年吗？”它们说：“去”

灌木中词在用新的语言嘀咕：

“元音是蓝天，辅音是黑枝杈，它们在雪中漫谈”

但穿轰鸣之裙鞠躬的喷气式飞机

使大地的宁静百倍地生长

四、鲁米

十三世纪的苏菲诗人鲁米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位诗人。读他的诗常常会从一种偏狭中走出来，同时又能得到诗歌审美意义上的震撼。他通过诗来探求内心世界、寻求宇宙人生终极答案的精神追求，代表了人类精神的普遍精神活动。

他出生于1207年9月，自幼受父亲的教育和熏陶，在伊斯兰教神学、哲学和文学等方面打下坚实的功底。后继承父业，成为一名伊斯兰教的学者。1244年，37岁的他认识了对自己发生重大改变的人——苦修僧沙姆士，顿时惊为知己，认为沙姆士就是神灵形象的完美化身。两人在一起形影不离地生活了两年，鲁米因此体验到许多神秘的事物，也把脱离红尘的种种奇思狂想，兑现在笔端，创作出无数动人的诗篇。

八年之后，沙姆士去世。为了纪念这位挚友，鲁米创立了苏菲派莫拉维教派，也即西方所熟知的“旋转的苦修僧”。鲁米通过诗歌、音乐和旋转舞将苏菲们引向对真主的爱、最终进入与真主合一的境界。

他的诗大多是为了教化信徒而作的，相当于佛教中的“偈子”，因此多短制。他的诗歌所表达的是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爱情、生命、死亡；对真主的爱，以及与真主合一是鲁米诗歌尤具特色的主题。爱者与被爱者是鲁米诗歌中极常出现的一对语词，他也时常把真主称作“朋友”，“国王”或“斟酒者”。但这种用诗歌语言所表达的对神、对万物之源的爱，并不会让人感觉无法理解和接受，即使对于一个无神论者，鲁米的诗歌也能触发和唤起他内心的某种情感体验。

如果你所爱的人

拥有火一般的生活

那就和他一起燃烧

在充满痛苦的黑夜

做一支蜡烛

燃到天明

停止这无用的

分歧和争论

展现你的甜美一致

即使你感觉

被撕成碎片

也要为自己缝一件新衣

只要你一路向前

你的身心肯定会

重获喜悦

向琵琶、手鼓

和喇叭学习

学习音乐家的和谐一致

即使二十个人中

有一人弹错音符

其他人也会跟着走调

不要说，当别人都在战斗

我一个人爱好和平

又有何用

你并非孤单一人

你抵得上成白上千

只要点亮你的明灯

因为一团生的火焰

好过

一千个死的灵魂

——《如果你所爱的人》

读鲁米的诗，你不会想到他是在写诗，他只是通过诗的形式来带领你如何生活，如何走向自己。他的诗是透明的，不会有任何阅读障碍，他的诗是说理的，但从不枯燥。读他的诗，会使我们放下诗学上的种种限制，你不会从形式、内容、题材、意义等去界定他，但反过来他的诗也从不缺少诗歌方面的种种要素。

以上这首《如果你所爱的人》外延上有一个逻辑的前后在，在内里他使用象征等手法来铺垫主题。他关注的焦点是人，用“火”、“蜡烛”、“新衣”、“琵琶手鼓喇叭”这些意象来丰富人，第九节最后一句的意象“明灯”才是一个词语之外的实物和我们内心中的意志，从而使这首诗平衡。

鲁米题中的“如果”的假设其实也包含了你不爱的人，他把世界和时代比喻为“黑夜”，本质上是“痛苦”的，劝喻我们不管怎样都要像蜡烛那样尽力燃烧自己。整首诗像一条通往山巅的台阶，当你顺着指引走过来，你会看到更开阔的天地。他诗歌的底色是浓重的宗教体验和思想——世界是一体的，这也是世界的实相。

当然读鲁米的诗的一个重要启示是，我们也可以不断挖掘内在的灵性空间从而在其中居住。有时，外部的世界太吵了。

五、米沃什

在我读过的外国诗人中，对米沃什的认识应该可以用“伟大”二字来概括，甚至私人化一些，他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外国诗人。

这种认识来源于他那本《诗的见证》。《诗的见证》是他在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二年他担任哈佛诗歌教授期间写的，他在这本论著中所谈的，大多数是广义的文学问题和文学以外的哲学丶宗教问题。这本书也集中地谈诗，且是他一生诗歌经验总结。当然他还有一本重要的著作《被禁锢的头脑》，对于“二战”前后波兰以及波罗的海三国人的处境做了精彩的描述与反省。大诗人有两种，一种是纵横捭阖，一种是向内纵深，米沃什属于前者。仅仅通过这两本书，你就能看到他在诗人这个坐标上辐射的世界范围和领域有多广，且充满救世关怀。

他的诗在中国，流行比较广泛的是一首叫《礼物》的短诗，绝对经典，但这种经典并没有他诗歌的重要特质。他之所以成为一个大诗人，是他始终站在国家、民族和人类世界的整体状况的位置上，他相信语言的力量，并力图通过语言来拯救时间和随时间逝去的一切，而不仅仅是客观地记录下历史。第二，他没有停留在对历史反思的平面上，而是把这种思考引向了对终极的追问。

在畏惧和颤栗中，我想我会完成我的生命，

只当我促使自己提出公开的自白书，

揭示我自己和我这时代的羞耻∶

我们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囗舌尖叫，

而真纯和宽宏的话却被禁止；

在如此严峻的惩罚下，谁敢说出一个字，

谁就自认为是个失踪的人。

——《使命》

悉尼曾说：“米沃什的诗歌，甚至经过翻译之后，仍能实现古老的预期，即诗歌会带来快乐和教益。它有一种高贵的平衡。”他总是一次次把现实的可能性和对峙关系拉进诗歌中来考量诗歌存在的意义，而正是这点使米沃什的诗既凝重又充满了欢乐的节奏。

诗是什么？米沃什常问自己，它能否拯救现实？带着这些疑问，带着现实带给他的耻辱和伤痛，他将写诗这个动作持续了一生。他正是那类以现实为样本但又提高现实品质的诗人，我们在他的诗中读到了作为人需要的尊严和爱。

六、里尔克

里尔克应该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同时诗歌写作也经历了几个蜕变，他也是被国人持续阅读和研究的诗人。

从著名的短诗《豹》到《秋日》，从冯至绿原陈敬容到当下的一些译者，他的魅力从来没有因为时代的改变而衰减。

他的诗早期与浪漫主义的抒情无异，中期提出“诗的经验”一说，即推进诗在现实中的位置，到了《杜伊诺哀歌》阶段，他又把诗转向对内空间的探索，从而达到诗与存在的统一。

他诗歌的主要特点：1.把诗歌作为一门纯艺术。这或许跟他早年是罗丹的秘书有关。在里尔克看来，只有“艺术—物”才真正存在，它由具体、个别、短暂之物上升到逃离了时间与偶然的永恒普遍之物。2.他对宗教的深入思考。里尔克的写作虽然强调经验，但他的诗中一直有个无形的神存在。

他的诗完全是对生活的提纯和精炼，除去作为表象的生活，“反映更深沉的生命、反映超越现今而适于任何时代经历的图画”。

里尔克的诗也反映了诗歌发展过程中，诗人背负的文化背景下的整体意识，诗人的个体选择和面貌，而他是最典型的。

七、佩索阿

今天，感到厌倦，没有灵感。

今天，失了兴趣，缺乏欲望，

我将写下我的碑文：“这里躺着阿尔瓦罗……”

(《希腊选集》有更多合宜的说法。)

为什么要在这几处押韵？

没理由。一个偶尔见面的朋友

想了解一下我这些日子忙些什么，

我写这些诗句的目的就是把事情说一说。

我很少押韵，韵也很少成功，

但有时押韵却是必须。

我的心砰地破裂，像充了气的纸袋子

被人使劲儿打了那么一下子，

这受惊的陌生人陷入困惑，

而我结束此诗，没有得出结果。

——《砰地破裂》

佩索阿是一个谜，他致力于自我的消解。读他的东西常常会使我感到一种平静的癫狂，一方面他进行自我隐藏，另一方面他展现出无边的自我。

这首仅有14行的诗漫不经心似的语调，用“今天”指向“历史”，同时用“诗”弥补“当下“。第四行括号里的句子，加深了“今天”和“历史”的纵深交叉，但又对“历史”的面目表示出轻屑。

或许这首诗歌的希腊原文中前四句结尾都是押韵，作者自然牵出了这句：“为什么要在这几处押韵？”这正是诗在诗外的技巧。紧接着，他甩出一个和前面无关的细节，一个朋友问他最近怎样，他说写这些诗句就是想把事情说一说，但实际并没有说。

妙处在于，接下来他又提到上面的押韵，这一下使这个词语产生象征的意味，从而提升了整个诗的丰富。最后的四句诗，将自我转为一个他者——“陌生人”，一个陌生人的困惑算不算困惑？当然不算，所以没有结果。

而佩索阿用“诗”弥补“当下”的另一个意思是，当这些句子只是情绪上的一次自我修复，和现实的对等，那么一减一等于零，剩下的就是混沌和那个无边的自我。

八、茨维塔耶娃

与当代一些诗人不同，茨维塔耶娃的伟大来源于她渴求一种爱情的、安定的生活但又不能。在这首诗的反面，是残酷的、丑陋的甚至肮脏的现实，但她说：“我可以吃——以一双脏手，可以睡——以一双脏手，但是以脏手来写作，我不能。（还在苏联时，当缺水的时候，我就舔干净我的手。）”她在圣彼得堡这座“空城”中，只想要一张属于自己的书桌。

这首诗完全无思辨的痕迹，她用一种彻底放下的抒情来描画与爱人在一起的情景。小镇黄昏钟声，郁金香炉子雪，点燃火柴的刺耳声以及烟灰掉落……在那一刻，你爱我不爱我都不是重要的。而作为一个抒情诗人的悲剧是，当帕斯捷尔纳克因为担心她的贫穷，写信给高尔基请求他给予帮助时，高尔基未同意，并以权威的口气说：“她缺乏对语言的控制，语言在控制她。”她的抒情性——对这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领导来说，确实显得过多了。

她的诗以生命和死亡、爱情和艺术、时代和祖国等大事为主题，她一生都在追求爱情，渴望心灵之爱，无论是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还是曼德尔斯塔姆等。她的一生处在两种声音、两种真理、两种力量之间，不断与不幸的命运抗争，这种现实世界的体验贯通在她的文字世界里，最终“香烟遂飞舞进火中”，在1941年8月31日，诗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九、迪金森

1.其实可以这么说，迄今为止，没有一个诗人可以像美国诗人迪金森一样只为心灵而写作。她从来没想过写出的诗要得到别人的认同或拿去发表，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德。

2.她是那种简单到极致的诗人，所以也是最丰富的诗人。

3.她一辈子深居简出，单身未婚，以诗歌为灵魂的伴侣，她为美而死。

4.或许正是认识到肉体的卑贱，我们的的一生需要闭嘴，而让另外一些东西来代替我们说话。这是诗人迪金森给我们的启示。

5.诗歌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心灵和语言的拓荒，在这两个疆界中，迪金森和惠特曼向我们展示了这种努力和过程。

6.意象派？我只知道迪金森写的是好诗，我们需要在混沌中体会世界。

7.迪金森的诗充满想象力：“风用手指梳理天空”，也富有哲理：“真理的强光必须逐渐释放/否则，人们会失明”，她更有一种把概念形象化的本领：“希望是个有羽毛的东西”。

8.她写自然万物，也写生命、爱情、死亡，她还写上帝、天堂、永恒、不朽和信仰。

9.她是凝练的诗人，从一滴露珠看到整个世界。

10.她使她成为了诗。

十、卡瓦菲斯

《欲望》

就像那些早夭者的美丽身体

悲哀地禁闭在豪华的陵墓里

玫瑰在头边，茉莉在脚边——

欲望也是这样，它们衰竭了，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

哪怕是一个欢乐的夜晚，或者一个绚烂的

早晨。

这首诗甫一上来就呈现了这样两种情形：美丽身体的早夭、豪华陵墓的禁闭，这是现实的悖论。从“欲望也是这样，它们衰竭了”这一句开始，正式转入本诗的主题，但它也很快就结束，几乎没有过多地展示这种“衰竭”的过程。可以这样说，这首诗几乎没有给我们在其中停留的空间，相反，它把我们拒之门外且简洁的可怕。

我们不能因为卡瓦菲斯的重要性而一律接受，这首诗如果现在来看，并非是一首多么出色的诗。但如果我们知道卡瓦菲斯的写作建立在希腊的感官主义之上，我们就会明白他这种写法的独特之处，即一种诗歌上的禁欲和节制。从他这里，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影响被悄然转变，从他这里，希腊的现代诗歌有了源头。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这是活着的，本质。

名人名言：

      “一个诗人应该把自己隐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隐藏在万物中。

---福楼拜

精

彩

回

顾

理论园地与他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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