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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悼洪烛专辑3: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二)(总1069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中外名人论写作




洪烛原名王军,1967年生于南京,1979年进入南京梅园中学,1985年保送武汉大学,1989年分配到北京,生前任中国文联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出有诗集《南方音乐》《你是一张旧照片》,长篇小说《两栖人》,散文集《我的灵魂穿着草鞋》《浪漫的骑士》《眉批天空》《梦游者的地图》《游牧北京》《抚摸古典的中国》《冰上舞蹈的黄玫瑰》《逍遥》《北京的梦影星尘》《北京的前世今生》《北京的金粉遗事》《眉批大师》《与智者同行》《中国人的吃》《风流不见使人愁》《多少风物烟雨中》《永远的北京》《晚上8点的阅读》《闲说中国美食》《拆散的笔记本》《颐和园:宫廷画里的山水》《北京没有风花雪月》等数十种。其中《中国美味礼赞》《千年一梦紫禁城》《北京A to Z》等分别在日本、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出有日文版、韩文版、英文版及繁体字版。



洪烛谈艺录:我的诗经(二)



作者:洪烛 



参加一次中国作家的聚会,大伙儿正热烈地谈论诺贝尔文学奖(就像谈论今年的彩票),惟独我一言未发。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我在想什么。诺贝尔文学奖啊,离我们太远,比太阳还远。它甚至不如太阳公平。太阳会均匀地把光线洒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借助于太阳的热量,我们至少还可以晒晒衣服呀什么的。而每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揭晓,却是一次几乎与我们无关的日出。

  一个具体的人的命运是由历史造成的(或者说受到历史的影响)。历史,则是无数抽象的人的共同命运。说到历史这个概念,似乎有一股“宏大叙事”的味道。其实它完全可以缩小,缩小到你或我的身上。不管怎么讲,只要我们活着,就在身不由己地参予未来的历史,即所谓的现实。

  越是不当一回事写的东西,越是像那么一回事。不管做人还是作文,千万不要端着。越是端着,越容易砸了。

  一首诗读了若干遍,逐渐变成一篇散文。如同泡久了的茶叶。莫非我的心情也变了?然后是搁置。然后是忘却。很长时间之后,翻捡出来,我又像在读一首新生的诗。它在孤独中生根、发芽,积蓄着新的力量。准备再次感动它所感动过的人。阅读,帮助我们介入一首诗的宿命。

  不管你怎么擅长逃亡,终究会成为世俗生活的俘虏。所有的自由都是假定的,抑或有限的。抗争的惟一武器就是手中的笔。可这支笔已逐渐感到无力。

  我写诗,为了给上帝交作业。我们不约而同地写诗,为了给上帝交集体作业。诗人即使再寂寞,也不用担心失去这最后的读者。跟别人的认识不一样:我的诗篇,绝不仅仅是写给自己的。

  生活就是在叙事中抒情。而回忆则是在抒情中叙事。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位双重的诗人。

  从羽毛那儿感受到的不是重,而是轻。只有一种情况例外:你握住的不是羽毛,而是一杆羽毛削制成的蘸水笔。

  不能再这么写下去了。你的诗歌,只是被肢解了的散文。分行,不仅没有建立起新的秩序,反而打破了原先的完整。

  艺术品是艺术家自掘的坟墓。只不过他想埋葬的是自己的精神而非肉体。为了装修得华丽一些(纯粹供自身享用而非供他人参观),他愿意付出更多的劳动。从创作的那一瞬间开始,这就是一项属于未来的事业。或者说,这是一场漫长得可以持续一生的葬礼。

  狄金森的诗:“造一个草原,要一株苜蓿加一只蜜蜂,/一株苜蓿,一只蜜蜂,/再加一个梦。/要是蜜蜂少,光靠梦也成。”草原是可以造出来的,如果你用梦作为建筑材料。用有限的梦,造出无限的草原——你比任何一位蛋糕师傅都要高明。但这有个前提:你必须是有梦的人。因为梦,在建材市场是买不到的。

  方言是富有感情色彩的语言。它不仅有色彩,还有气味、有温度。讲述者甚至将自己的生命都灌注其中了,因而它是活的——藏匿在字典里的仅仅是它的影子。经历的讲述者越多,它就有着更为深邃的背景。正如夜幕的衬托,使星辰的闪烁带有传奇般的韵味。

  当我用理智来写作的时候,潜意识里却期待着一次无法自控的脱轨。写着写着,逐渐变得放肆,或疯狂。突如其来的力量,改变了我事先设计好的路线与方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冲出去吧。厌倦了秩序之后,才能更有效地制造混乱。我逼迫自己造反。一篇文章,只有这样才会出乎读者的意料,体现非人工的美感。“废墟,其实比纪念碑更具震撼力。”也更有纪 念意义。

  他的每一幅画都像在修改前一幅画。自从第一幅画完成之后,他就成为人质,无法摆脱对自身所施加的影响。他还在继续创作,但更像是沦陷在无限的修改过程中。谁能够解救这位可怜的画家?别看他那么勤奋,却是不自由的。与其说他在创造,莫如说在徒劳地抗拒、无奈地挣扎……天才永远是一次性的。剩下的时光,只能延续匠人的命运。

  诗歌有两类:激动的,或宁静的。激动永远是单一的,宁静却可细分为两种:一种是原始的宁静,另一种,则是台风过后的宁静。这后一种宁静,甚至比激动还要具有震撼力。一位隐忍住疼痛,尽可能用克制的语气述说往事的诗人,注定比一位激动得语无伦次的诗人更能唤起读者的同情或共鸣。而这种返璞归真之后的宁静,又比原始的宁静丰富得多,厚重得多。我觉得这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所以,诗人还是要经历风暴,但要学会在死亡般的风暴之后复活,或者说获得新生。

  罗丹的思想者,不是坐在石块上,而是坐在马桶上。他哪是在托腮沉思呀,他只不过是一个“便秘”的男人。他的思想“便秘”了。

  我是一个敏感到极点的人。许多事情,对于你是一种痒,对于我却是一种疼。

  诗人永远站在匠人的对立面。艺术与技术,是有区别的。笔尖,也许不如斧头有力,但它就像蜜蜂的那根刺,会使你的身体,出现哪怕最小面积的“化学反应”。而匠人,只能从物理学的角度改变世界。诗人都是蜜蜂。我敬畏蜜蜂随身携带的那种微型的“生化武器”。它会使我痒,使我痛,使我从麻木中惊醒……

  一支歌曲唱道:“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诗人,该算作第五十七个民族。当然,诗人无疑属于少数民族,但他们有着祖传的血统,和独特的性格。甚至他们所使用的语言,都被称作诗的语言。他们说话,既好懂又难懂。他们坚强地活着,并且相互友爱,为了避免这种秘密的语言的失传。

  他就像士兵怕上战场一样,怕在那张书桌前坐下来。坐下来,就必须进入角色,拿起上帝交付的武器,迎接一次看不见敌人、却异常惨烈的斗争。从烟灰缸里,升起了今天的第一缕硝烟。每完成一篇作品,都觉得是在死里逃生。“生活原本就不轻松,为什么还要让自己更累呢?”只能以无法推卸的使命来解释。大千世界,唯有那张磨掉了漆面的书桌是属于他的故乡。他要么成为故乡的哨兵,要么承担逃兵的耻辱。后者简直比失败还要折磨人。所以,与其说他在日复一日地守卫故乡,莫如说是为了维护自身的尊严。

  在写作中,应该忘掉自己是人,应该做一回鬼。做一回没有名字、没有社会身分的鬼。少一些外在的或自我的束缚,胆子慢慢大起来。说出鬼才能想起来的话。哪怕仅仅为了吓你们一跳。你们不是这么想的,你们不敢这么想,我却敢!因为我离鬼近一些。

  每个诗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不断地吐丝,为了织一副茧。当自己的风格形成之后,有的人将其视为蚊帐,在里面安然酣睡;有的人,则努力咬破它,宁愿变成一只健忘的蛾子。他把苦心经营的秩序一举推翻、并且产生恍若隔世之感,就提前迎接到自己的来生。写作开始变得真正有意义了。而在此之前,他打造的不过是注定将成为废墟的建筑。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哲学家类似于天文学家,总在为自己并未置身其中的那个世界喜悦或担忧。他熟悉星空胜于熟悉自己的城市,从建筑规划到交通状况。仿佛那才是他的祖国。可惜,他一出生,就是流亡在外的国王。对于现实是多余的,对于所谓的理想,也并非不可或缺。

  我并不是想坚持写诗,而是不舍得放弃一种快乐。

  也许每个时代都有一个李白,只不过生于唐朝的那一个,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时代。所以他活了下来!其余的时代没准也有类似的人物,因为身不逢时,而夭折了,或被埋没了。说到底,中国诗歌,有一个李白就足够了。他并不需要更多的替身。即使你可以模仿他,你所置身其中的时代,却无法模仿唐朝。

  李白的伟大在于他超越了万有引力。杜甫的伟大在于他体现了万有引力。前者的飘逸,后者的稳重,盖源于此。我所谓的万有引力并非仅指地心引力,还包括道德、传统、体制等社会性的价值观。

  诗人的写作,都是为了寻找自身那看不见的胎记。也许并不是胎记,而是这种对虚无的寻找,使他们与平庸的人群区别开来。诗人的神秘感最终迷惑的只是自己。如果你不曾迷失,你就没啥可写的。诗人一生中所有的路标,都是为了帮助他更快、更彻底地迷路。

  诗不会教我怎样生活(不会教我怎样生活得更好,却有可能教我怎样生活得更糟),而生活却可以教我怎样写诗。我写诗,不是为了生活(其实它已构成我的另一种生活,精神生活)。我生活,却是为了写诗:酝酿出诗之后,我所有的生活都已成了酒糟,散发出谷物发酵的气息。形而下是为形而上服务的。而不是相反。

  诗是一种瘾:中毒者呼唤着的其实不是解药,而是更大剂量的毒品。你在其中越陷越深。每一首诗带来的陶醉都增强了你的依赖感。你仿佛永远在为下一首而活着。

  我今年38岁。正是普希金死去的那个年龄。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双重使命:不仅为自己,还要接替另一个人活下去。我要把普希金没来得及写的诗全部写出来。包括他那些还没来得及开始或完成的爱。我正在把虚拟中的普希金的下半辈子变成现实。这也是我的下半辈子:与另一个活着的死者同在。

  和伊沙等早年的诗友重逢在一次朗诵会上。我说了一段话: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诗既不是“知识分子”的,又不是“民间”的,更不是“第三条道路”的,它还是我自己的。为之感到骄傲还是遗憾?相对于流派林立,争论激烈的诗坛,我更乐意保持一种“票友心态”。因为诗不属于热闹,而属于宁静。诗的意义,不在于共性,而在于个性。艺术可以划分群落或派别,而诗比艺术更为高明之处,正在于:每个诗人都应该自成一派,有独立的审美体系。人数越多的诗歌流派,越令我怀疑:其诗风要么是太容易模仿了,要么是太容易被模仿了,缺乏必要的难度。一个诗人,做到拒绝仿效别人,是容易的;做到令别人无法仿效,则太难了。 相比而言,我更关注诗坛上“孤独的人”或“多余的人”。

  口语的倾向和书面语的倾向,分别证明了文学的两种野心:前者是为当代的读者而写作的,后者则把读者的范围延伸向未来,或者说,它力图为永恒的读者而写作。一位作家的语言风格,潜在地受到他臆想中的阅读对象的影响。同时体现出他视野的远和近:是热衷于对空间的感召力,还是热衷于对时间的穿透力?是追求生前的伟大,还是追求死后的光荣?是说给已存在的耳朵听的,还是写在纸上,留待尚未出现的眼睛读的?是比音量,还是比耐心?

  我们那个年代的许多人,都是在并未真正懂得诗是什么的情况下,开始写诗的。所以注定将走很长的弯路,才寻找到真正的起点,体会一番重新出发的感觉。这已算是幸运的了。有些自以为是的诗人,至今尚未懂得什么是诗,纯属按照个人对诗的错误理解写着“非诗”。我可以宽容地认同他们为诗人,却拒绝承认他们写的是诗——至少,我在阅读时无法说服自己。

  我不是神的儿子,我是诸神里的最后一个。是最新诞生的,也是最先衰老的。仅比他们多一副肉体而已,灵魂却是相同的。

  王子是未来的王。王子是成为王之前的王。除了第一代王,所有的王都是从王子开始的。并不是每个王子都有弑父的勇气,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需要学会的是等待。他们在为父王送葬之前,首先葬送了自己漫长的青年时代——这是一种重复了两次的悲哀。王子身上有成为王的最大可能性,但他必须是孤独的。我这个诗歌的王子哟,在孤独中等待,在等待中又体会到加倍的孤独……

  他说他在写一部禁书。一部还未写出就提前被禁的书。一部比作者本人还要不幸的书。明知道不可能有读者,但他还是要写,否则这部书将更为不幸。上帝啊,你可以禁止读,却无法禁止写——一个不听话的臣民,雪夜闭门,写着一部诚实之书。写着写着,他觉得自己,逐渐成为新的上帝——因为书里面有他独自创造的世界。在限制中他找到了自由。

  在风起云涌的时代里,他是一个被遗忘的英雄。因为他只出现在战场上,却拒绝参加任何庆功的盛宴。他独来独往,那些死去的敌人才见过他的身影。作为一个超级英雄,他觉得留下块墓碑都是多余的。

  看见月亮我就想起李白。月亮是李白的遗孀。

  你写诗等于是纸包火。纸包子,以火为馅。我每读一首,都要下意识地吹吹气,生怕烫着。轻轻咬一小道缺口,顿时有火苗冒出来了。

  应该询问舞台下面的莎士比亚,作为一个普通观众的心理感受。当他走进剧场,面对第一千零一个哈姆雷姆(假如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一推论成立的话),是否为自己预备好了手绢?今天,悲剧王子就要死给他看!为了赚取几滴额外的眼泪。

  因为相信缪斯的存在,我算不上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诗歌与宗教的区别,仅仅在于它更虔诚、更狂热,更富有牺牲的精神。作为诗人,我心目中的上帝是个女的。她的乐器(譬如竖琴)是我的武器。

  卡夫卡修筑了文字的城堡,为了在那里隐居。正如他所希望的:城堡里熙熙攘攘的居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无名的作家,并且拒绝承认自己的生活,与所谓的“造物主”有任何关系。 可见艺术家的理想,即使真的实现,也必将世俗化了。

  阅读史书,我总是充满了参予意识。就像舞台下的观众,面对伟大的戏剧,不得不克制住自己涨潮般的表演欲。一次次地感叹:可惜,我没有生在那个时代!是在为自己遗憾呢,还是为那个时代遗憾?仿佛我的缺席,导致了历史的改写……

  在务实的社会,虚构不再是超常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缺点。小说家比诗人还要孤独:即使你有讲故事的勇气,别人却没有听故事的耐心。正如生活在一大群无神论者中间,想制造新的神话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必须时刻牢记:自己也是一个人。应该和面对的对象保持一致。

  有一个学理工科的大学生问我诗是什么。我回答:诗就是用你所学的知识无法理解的一些东西。诗不是常识,也不是知识,却是更为朴素的真理——与心灵有关。即使在它反常识、反知识的时候,也能让人信服。

  “凯撒的归凯撒,耶稣的归耶稣。”可我两样都想要。只好让两只手各司其职:左手捧着圣经,右手挥动刀剑。既追求天堂的荣耀,又不忍舍弃世俗的功名。集殉道者与征服者于一身。

  只有屈原才是真正的老诗人。跟他相比,李白与杜甫,都算是年轻的。

  我的墨水瓶是一座不冻港。我的蘸水钢笔,一会儿停泊,一会儿远航。把蓝色的海水,写在纸上。“诗人的头脑怎么可能结冰呢?即使结冰了,也会及时地驶来一艘破冰船。”瞧,蓝墨水又要涨潮了。

  四十岁了,写的诗还跟二十岁时一样,多么可悲?那不等于在写同一首诗,不断地复制自己?即使写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变换一种写法?哪怕需要先变换一种活法,也值得。当一位诗人的写作陷入模式化,就应该死一次,然后再获得新生。这样或许可能写出仿佛是另一个人的诗。一生,要不断地摆脱自我,去做全新的另一个人。要像蚕一样,努力咬破亲手织就的茧壳,哪怕变成一只身份模糊的蛾子。千万不要把这层薄茧当作带来安全感的蚊帐,在其中高枕无忧。现在,你需要的不是安全感,而是破坏欲。

  屈原在官场失意之后如果不死,就有可能变成李白,或李白的先驱。但他还是扛不住,选择了自沉。李白也是跳水溺死的,但他是喝醉了,为了捞月亮。他其实不想死,他更热爱生。如果不是因为意外事故,他恐怕还准备无限期地活下去——就像理想中的神仙一样。

  不管是否可能,他说死后想安葬在月亮上;除止之外,再也没有让他满意的墓地。他写下了一份不可能实现的遗嘱。然而他至今仍健康地活着,似乎并不急于料理自己的后事。月亮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增加了的一座别墅。“这就是诗人!”你只能如此解释。

  想像不出李白怎样谈恋爱。因为李白很少写爱情诗。他只写过屈指可数的几首,也是献给杨贵妃的。那顶多算一场精神恋爱,连手都不敢拉一下。

  我不想做李白,不想做莎士比亚,也不想做歌德或普希金,只想做一个小语种的诗人,在小范围内得到推崇。大世界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诗歌随时准备伴随自己的母语失传,成为一件微不足道的殉葬品。所以,它一诞生就充满了宿命般的悲壮。作为小地方的诗人,自给自足,我的朴素对于你们反而构成最大的神秘。

  我不愿做蜘蛛的亲戚。更想做互联网时代的隐士。在自己的桃花源里,刀耕火种。写诗、做饭、睡觉,都是一个人的事情。活在纸上,其实比活在网上还要虚拟,还要抽象。不信你就试一试?

  纵观既往的文学,能够像鲁迅那样“直面惨淡的人生”,寥寥无几。其实,比“直面惨淡的人生”更难得的,是“直面惨淡的自己”。批判社会还是比较容易的,更难做到的是剖析自己,剖析自己骨子里的病与弱。即使你手中确实有一把手术刀,也不见得有这样的勇气。作家们总喜欢以强者自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是一种先天性的“假、大、空”。每个人从根本上都是弱者,文学注定是弱者的事业,并以感染弱者为目的。这才是它的力量之所在:以弱为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炼狱。文学属于那些饱受煎熬、苦难深重的人们。虽然许多人已把炼狱装修得像豪华别墅一样舒适,但你仍被看不见的火焰灸烤着,热血沸腾、大汗淋漓。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你同时又是自己的狱卒。你理解并无条件服从的所谓人生,其实是一部个人的受难史。

  自从你选择做一个诗人,就可能成为不死的人。你的诗篇将代替你的肺叶继续呼吸,制造着最微弱的风。话又说回来,做一个诗人是你所能选择的吗?是一种更为博大的命运选择了你。你只能服从。逐渐跟别人活得不一样。甚至对所谓的死亡都要做好多种准备。

  我是一条内陆河,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入海口。就像心中的那些诗,浪花般自生自灭,却不可能流淌在纸上——它逃避着纸如同逃避坟墓。恐怕只有那些对大海抱有幻想的河流才愿意殉情。而我只相信自己。

  诗人不是手艺人。诗也不是一门技术。恰恰相反,它是靠技术无法达到的地方。是非理性的。是人与世界相遇后产生的某种化学反应,而非物理反应。因此,它笼罩着一份神秘主义色彩。正如我们日常所说的神来之笔、下笔如有神呀什么的。灵感,即是诗人头脑中分泌的古老的兴奋剂。在诸多文学样式中,诗从来就不是常规武器,而是化学武器——无论对于作者还是读者,它都会产生难以言传的感染力。

  我反对凌空蹈虚、云里雾里的诗篇。即使诗确实是一架飞机,它也需要一小片飞机场。许多诗人力图从虚无中寻找存在的意义,注定是徒劳的。诗应该从存在中发现虚无,正如通过身体感知灵魂——存在是绵延的群山,而虚无是山顶积雪的反光,或白云的花边。

  曾经以为用“啊!”的句子就是诗,曾经以为喜欢用“啊!”说话的人就是诗人——那天我又遇见了一位,只不过他是疯子。但我知道,把“啊!”写在心里、不发出声来的诗人,其实更为疯狂。当“啊!”在生活中显得夸张、显得戏剧化,抒情的时代就结束了。可抒情诗人并未死光,他们很策略地代之以沉默——就像有人用“啊!”来表演疯狂,他们用沉默来伪装冷静……

  不喜欢宏大叙事,也不欣赏高深莫测。我理解的所谓诗,就是那么一点小意思。虽然小,但确实有意思。小意思比大道理要管用。只要有一点点,就够了——如同味精。诗能有多大意义呢?有点意思就可以。诗意说到底不过是洒在日常生活中的调味品。加了点味精,一道家常菜在性质上就变成了“核武器”。

  “你把诗看得那么重要。可诗真有那么重要吗?”一个人翻来复去问着自己,“它可以替代粮食、房屋、爱情?或者,它可以给你带来别的什么?”这么看来他是一位诗人,正在对自己倾诉着无法对别人表达的苦恼。思考诗的意义,常常比写诗更伤脑筋。

  活着而进入文学史,是他最大的梦想。自从他在文学史里留下一笔之后,再也写不出诗来。仿佛已提前进入死者的行列。“唉,干嘛那么着急呢?你难道不知道,所谓文学史,不过是一座公墓?做一个瞻仰者,比做一个被瞻仰者要幸福得多。”

  不要在书桌前正襟危坐,或托腮遐想,不要把写诗当成稳定的约会——它没有任何规律。诗是等不来的,除非,它也在等你。可它等的人实在太多了,你算老几?

  一个诗人,要么选择长江,要么选择黄河,他需要精神上的继母。一个诗人,如果一生中既不曾歌颂长江,又不曾赞美黄河,他就不算是这块土地孕育的诗人。他就是私生子。一个诗人,不管喝长江水长大的,还是喝黄河水长大的,他永远留恋乳汁的滋味,他等不到情感上的断奶期。诗歌是最好的童话。一个以婴儿的眼睛打量世界的诗人,终生都是敏感而纯洁的。而我则更为奢侈:前半生选择了长江,后半生又选择了黄河。我是一个儿子,却同时拥有两个母亲。

  马雅可夫斯基为诗歌建筑了向天堂攀登的阶梯,我尾随着他巨人般的脚步,体会着某种没有止境的过程——哦,悬空的诗神!

  冬日的阳光穿透玻璃照耀在室内写诗的我,它同样也将穿透我的肉体而直到晦暗的灵魂。我就如此祭典生命中的白昼。

  从我荣幸地被称为诗人的那一天起,诗就离我远去——我因为疏忽了开车的铃声被甩在中途的站台上。这是应该避免的失误,还是必将到来的不幸?从此只有一堆逐渐冷却的铁轨、枕木陪伴我——那是昨日的诗篇。

  一位诗人的内心如同一座焊花飞溅的造船厂,新船下水的时刻构成其真正的节日。我重复地体验着那张灯结彩的狂欢——如同某女诗人所言:“每次恋爱都像初恋一样。”

  一次雪崩,可能比一次造山运动给我们带来更大的震动。偶像倒塌了,那绵延了一个时代的崇拜也就在瞬间瓦解。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乏赞美者。因为赞美本身,也是使自身获得安慰的一种方式。至于我们所热情赞美的事物,某些时候反倒作为道具而存在——烘托人类所苦苦追求的戏剧性……

  裴多菲说:“诗人都是夜莺,苦恼的夜莺,折磨它吧,这样它就能唱出美妙而苦恼的歌声。”人类中唯有这一群体,会将命运安排的磨难视为珍贵的赐予,在刀刃上跳舞——使痛苦演化为一种美。

  一次失败的写作,就像农夫本指望在田地里挖掘祖辈藏匿的金块,结果挖出的却是一只普通的土豆——他被自己的愿望所欺骗了。

  在一个物质文明首先得到提倡与发扬的时代,文人的力量会呈现弱势——准确地说这应该属于精神的败化。因为只有他们,是纯粹为精神而活着的。跻身于拥挤而喧嚣的世俗宴席上,文人的内心比任何时候更冷清,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甚至还不算一个排队等座位的顾客,而彻底是局外人。

  幽灵从来不会大声说笑。更多的时候他们宁愿选择倾听,而且倾听的是你内心的声音。因此他们即使在你最孤独的时候也不急于显形——每位写作者都拥有一个从属于自己的幽灵,一个心灵的隐形伴侣。

  历史在造就一个李白的同时,也会造就一个杜甫。由此可见:浪漫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人数是相等的。没有多余的人。

  如果一位游吟诗人激动地把眼前的事物命名为风景,那么同时他也下意识的为其安装了一副无形的镜框——悬挂在记忆的墙壁上。

  写作对于我,意味着一个尝试着说服自己的过程。这甚至并不是真的为了改变自己,而仅仅在考验自己所具备的说服力。我首先是第一个被打动的人——不管是因为说服的技巧还是说服的理由。

  “世界的存在是为了一部书”——马拉美如是说。而这部书的作者注定是匿名的,他甚至比这部书本身更为神秘。围绕这部书及其作者的关系,人类争论不休,产生了最初的神学。

  斯威夫特如此概括自己的创作:“我的头脑就像施了魔法的精灵,假如我不给精灵工作,它就会捣乱。”是我们纵容了这种精灵的游戏,并心甘情愿地成为精灵的奴隶。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重新铺开稿纸——并不在意会写什么;就像一只心痒难耐的老鼠,啃着木器或者纸张,并不是出于饥饿,而仅仅为了磨磨自己的牙齿。这就是我卑微的写作:文字,是最经得起咀嚼的东西了。

  推销员的微笑跟他所推销的产品一样是可疑的。因此,在写作的时候,我努力忘掉读者的存在。这能帮助我恢复那一度迷失的真实性。

  思想的洁癖比生理的洁癖要可怕得多。你把自己作为真理的标准,而将其余的一切视若谬误或者异端。看来你只适合生活在理论的真空里——如果存在的话。但理论的真空要么能成为天堂,要么则是地狱的象征。一个清洁的世界——永远只是你孤独的空想。你不是一位思想家,而是一位清洁工。

  我少年时代的诗歌偶象是闻一多。闻一多叼着那枝著名的烟斗,成为我心目中二十世纪中国诗歌的火车头。他走了,只留下逐渐冷却的铁轨和随时能把我绊倒的枕木。

  在迷路的那一瞬间,我丧失了自己。我的灵魂失去了对世界的判断能力。写作对于我也意味着一个迷路的经历——一个匿名者的留言,必然有着更多的神秘色彩。我只是自己的替身:一个失败的向导。

  马尔科姆?考利如此总结二十年代美国的文学流浪生涯:流放者的归来。归来意味着流放的结束呢,还是新的流放的开始?在过去的记忆中重新流放,或许比把你发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更为沉痛。在你体会着现实的折磨之时,记忆还以加倍的力量折磨着你——折磨着一个无法学会遗忘的人。

  词语能够制造某种幻觉。或者说,富于幻想的人才能真正读懂词语的原始意义,并从中发现世界的本质。与其说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莫如说是由形形色色的词语构成的。词已成为物的替身。

  凡是理论强盛的年代,常常也是创造虚弱的年代。创作的侏儒,只能投靠理论的巨人的怀抱,而获得不无耻辱意味的保护。这是一种虚伪的繁荣。

  在政治风云变幻的时代,是需要马雅可夫斯基的,需要广场上的演说家——他大刀阔斧的手势和铿锵有力的韵脚,他传道士般神圣的朗诵及其煽动性……与其说是他影响了一个时代,莫如说是时代影响了他——影响了一个诗人的道路。而一旦进入和平的日子,眉飞色舞的诗人便赋闲了,他曾经在广场上占据的位置,已由卖唱的乞丐、牵狗的贵妇人甚至一位疲惫的交警所代替。

  诗人的灵感全部灌注在他的墨水瓶里,而且通过一杆古典的羽毛笔去吮吸。


我们所阅读到的深浅不一的墨迹仅仅是其无意中流露的部分。

  这是一位大师使用过的裁纸刀。它的锋芒沾满看不见的血迹——他曾经借助它在蒙昧的地域披荆斩棘。今夜,我正行走在他所开劈的道路上,终于发现:他作为先知裁开了一个沉睡且封闭的世纪……

  巴乌斯托夫斯基回忆自己读到优美的诗篇,总恨不得将书页对着阳光照一照,想察觉里面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这种虔诚的姿式同样保留在现代人身上,只不过用来观察钞票里的水印。跟艺术相比,金钱具备着另一种神秘的力量。

  我努力像盲人那样贪婪地触摸文字——那里面隐蔽着世界的化身。这也是我热爱世界的方式。痴迷到只相信自己的触觉。

  波德莱尔在旧时代街边咖啡馆的橱窗里呢喃着:巴黎的忧郁。于是一座城市的性格因为一位诗人的怀疑而产生了演变。

  琥珀是世界的一滴眼泪。只是那里面记录着不为人知的忧伤,以及过期的故事。世界的喜怒哀乐只会流露给千年后的人们——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古老的艺术品都拥有类似于琥珀的秘密。

  写作带给我的感觉类似于公路上的行走,我时常猝不及防地被一阵尾随而来的风追上了——那是一个通体透明的瞬间,灵感把一位世俗生活的漏网者捕捉住了。当然,这正是我长久期待的洗礼。

  一柄闲置在冰凉砧台上的铁锤,也潜伏着某种沉默的打击力量。很多时候我期待着炉火、期待着扭转一切的手势,以锻炼脱口而出的炙红且生硬的语言。

  毕飞宇的小说中有这样一个细节:一把亮着的手电筒被失手落进黑夜的河里,在河水的深处,一把手电筒继续孤独地亮着……我是这样评价的:它先是照亮着别人,最终照亮了自己。在众人入睡的深夜,一位醒着的诗人、一位坚持着的写作者,就类似于在黑暗的流水中迟缓降落(而不是沉沦)的光束。

  如果我写作时的思路受到干扰而被迫中断,只能说明生活比艺术有着更为强烈的磁砀。它偶然出现的一个讯号就足以打乱我原先虚拟的计划。

  夜晚投射在人类生活中的倒影是抽象的,但是它有可能潜伏着更为具体的冲动:譬如阅读,譬如抚摸,譬如与做梦相仿佛的艺术创造……我分别在白昼与夜晚写下的诗篇几乎存在着像性别一样明显的差异。我宁愿相信它们是由两个人写出的。

  那忍耐了一个世纪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是从海明威的笔尖上开始溶化的。血管里的液体是热的,而他拧开笔帽灌注的墨水却是冰凉的。这是一部书写在冷暖之间的小说。诗人王家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怎样从钢笔中分娩出一个海洋?”而我设想的却是:怎样让一座寒光闪闪的雪山彻底地消失在人间模糊不清的字迹里。

  如果说有一种关于痛苦的音乐,那就是呻吟。呻吟使演奏者所承受的痛苦减弱了(这是它屡禁不止的原因),却使我们听觉中的痛苦增强了。也就是说,呻吟使痛苦不再是个人的事情,并获得成功的转移。

  流浪汉期待着一张属于自己的床。正如我期待着稿纸和笔。空白的稿纸,足以成为我虚幻的梦境的承载之物。我一生中将换洗多少张纸做的床单?纸快构成我皮肤之外的皮肤。

  我怀念古希腊。古希腊既是一个古老的时代,又是人类文明永远的青春期。在我想象中,荷马是其唯一的皇帝,海伦是其唯一的王后。这是被诗与美所彻底统治的王朝。

  人类认识一个天才的存在,比上帝创造一个天才的过程要漫长得多。而毁灭他,却是最容易的事情。尼采说过类似的话:天才就像炽烈的太阳,总是使自己周围的环境一片荒芜。可见天才比上帝还要孤独。甚至没有谁会承认他的孤独是有价值的。

  惠特曼在我想像中是大胡子的诗人,可是他为什么要终生歌咏草叶——以其为自身的象征?或许,壮士的影子里反而隐蔽着最脆弱的根须。

  对待头脑中嗡嗡作响、四处飞窜的思想,我会手足无措,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词汇有效地表达。这时候,我会羡慕养蜂人的从容。

  一枝来历不明的简明,嗖地一声钉在树上。很久以后,那隐蔽的射手都已经消失了,可这枝被遗弃的箭依然存在。青铜的箭头早已生锈,构成无法解释的悬念。我路过树下,读到一首佚名的诗篇。

  哲学家有无数个,就像在森林里拉开散兵线的猎手。而野猪仅有一只——就是所谓的世界的意义。当哲学家们为被围剿的猎物争吵得不可开交,野猪却偷偷地溜走了,在不引人注意的山谷自得其乐地嬉戏。

  我坐守在诗神散步的路线,面前摆着一只空空的罐头盒。哪怕是她随手抛下的一枚面值最小的硬币,都能给我带来巨大的欢乐。我是衣裳褴褛的乞丐吗?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羡慕人间的帝王?

  余光中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汩罗江。”我写诗惯用的蘸水钢笔,也有着古老的泪腺。

  从蒲宁的回忆录里了解到:俄国著名歌唱家夏里亚宾一生从未义演过,这并不因为他嗜财如命。他很早就不缺钱了。“只有小鸟才免费唱歌。”这是他的口头禅。然而在我周围,却有许多诗人,自费出版自己的诗集,为了争取更多的听众。我同样很钦佩他们——当然这钦佩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丝怜悯。

  鱼的身体其实比水还要柔软,游动时甚至激不起一点浪花。它一扭身,我几乎担心它会被水溶化了。我经常要求自己的写作,能达到如此舒展的程度。在夜色中诞生的诗篇,也将为夜色包容。

  接生婆在看见太阳升起的时候,都会有一丝非同寻常的兴奋。这是职业习惯造成的。也正是她,能更敏感于万物的诞生——值得诗人们学习。诗人们为什么越来越对死亡感兴趣?其作品仿佛是呆在太平间里苦思冥想出来的。

  大师与匠人的区别,恐怕在于他不仅有精湛的手艺,还有超越职业的激情。没有哪个大师出自于冷血动物。而匠人却冷静得近乎麻木。

  明明知道先知已死了,我们还是经常以迫切的心情,向先知求解——哪怕借助于他遗留下的只言片语。其实我们崇拜的并不是他的智慧——智慧也是有极限的,而是他无法再被剥夺的权力。

  贝多芬给我的印象是个忧郁的人,可是他却谱写了属于全人类的《欢乐颂》。歌词是席勒写的。这是两位巨人的拥抱,同时也拥抱了你我。欢乐其实才是人性的极致。

  假若我在写作时被打扰,就会听见高速公路上刺耳的紧急刹车声。唉,又一副轮胎将报废了——我那可怜的轮胎!

  《诗经》里的“国风”部分,有不少篇目以爱情为主题。想起来真让人惆怅:先民们的情书,都已变成最古老的遗书了。那些曾经岩浆一样喷涌的伟大情感,都已凝固为冷却的文字。

  也许应该给诗人不加节制的感情安装一道闸门。这样至少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水灾,以保护读者理智的防线。这道防线几乎不堪一击。诗歌是最富于煽动性的文体。

  在无神论者的世界里,做个传教士是孤独的——甚至比上帝还要孤独。即使喊哑了嗓子,也感动不了那些麻木的耳朵。你最终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使命。

  如果没有错觉的话,世界恐怕会显得单调许多。甚至可以说:艺术正是错觉中最严重的一种——而且自始至终都不愿加以承认。

  坐在火药桶上,你就能写出最短的诗。并且对别人在讲坛上的长篇大论很不理解。

  当许多诗人都像雪撬板一样省力地滑下山坡,你却想做一枚钉在墙壁上的钉子。并且,还尽可能地往上面挂一些不实用的重物。这是在考验墙壁的承受力,还是在考验自己的耐性?

  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心灵才是最沉重的肿瘤——而又无法割舍。它制造并扩散的是无法解释的幻觉。

  戏剧的魅力在于永远给予你一种现场感——不管你面临的是多么荒诞的情节。你接受它正如接受事实那样顺从。更没有理由逃离或提出抗议。

  鸟儿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仍然懂得调整自己的音节并控制自己的音量。大名鼎鼎的歌唱家,即使能掌握这门技术,但不见得真的具备这种本能。我更欣赏那些凭藉本能而咏叹的诗人。

  大量地阅读经典造成了你的消化不良。这绝非食物的过错。有些东西是不能简单地兑水冲服。甚至连牧场上的牛,都懂得咀嚼并反刍。

  如果能用玻璃营造一座迷宫,肯定比使用其他材料需要加倍的智慧。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不仅有玄妙的结构,而且笼罩着一种无需掩饰的透明——但愿这同样能使你迷失。

  这是工兵的习惯:我手持探雷器,亦步亦趋地在大师的著述里,寻找他巧妙埋设的伏笔。我所体会到的收获的喜悦,一点不亚于他种植时的乐趣。

  只有死水的表面,才会漂浮着一层华丽的词藻。它与铁锈、苔鲜、油垢具有相同的属性,都代表着绝望的一瞥。当然,这种欺骗性某些场合也能奏效——假如意识不到自己面临的是腐朽的深渊。

  在词的旋涡中,总会有形形色色的遇难者。选择一个有颠覆意味的词汇,比一般情况下容易犯的语法的错误还要严重。

  大师的作坊里留下了一堆半成品。或许它们还不具备拍卖价值,但恰恰能使我意识到:大师似乎并没有死去,随时可能回来完成剩余的工作。我并不为之感到遗憾。

  平展的鹰翼,一动也不动。我景仰这样的飞行:如果察觉不到作为背景的天空在挪移,几乎会怀疑它是静止的。同样,冷静的诗句,有时候更容易影响读者的情绪。

  天气太冷,圆珠笔时常写不出字来,我不得不往笔尖上呵气。从此,写诗时我都会有这下意识的动作。你可以认为这仅是一种习惯,我却觉得它更接近于神圣的仪式。写作的过程变得漫长,仿佛准备呵化一个冻僵的雪人……

  感情会有各种各样的结晶。一粒盐,可能比一颗钻石还要珍贵。因为一粒盐的孕育过程,其实比造就一颗钻石更加漫长。虽然它只用了一秒钟就溶化在你的舌尖。

  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小说完稿之时,几乎弄不清坐在写字台前的是谁——是自己,还是日瓦戈医生?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坐在书房的凳子上。他仿佛已代替日瓦戈医生活了一段时间。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令我联想到战壕里散落的空弹壳。这记载着一个诗人内心的战争。枪声早已平息,可他的稿纸上仍然浸染着若有若无的一缕硝烟。

  不知这是否是其精心策划的结果:瓦格纳使歌剧成了一种暴力。音乐有时候比炮弹还要灵验。

  凝视着断臂的维纳斯,我几乎忘却这是一尊雕像,而以为就是她本人。我为她的疼痛而疼痛——假如大理石也会疼痛的话。石头的伤口虽然不流血,但不见得比肉体的伤口更令我感到轻松。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地学会麻木?

  匠人即使死后,也无法忘却自己的手艺。这是他的尸体——可他的手似乎并未完全失去知觉,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仿佛在摸索那被卸除了的工具……

  “你捉住过闪电吗?”这是诗人廖亦武的句子。我想补充的是:谁能捉住闪电而不怕烫手?闪电为什么总是能逃脱?它钻进地下,变成烧得漆黑的树根。

  所有人体的雕塑,譬如大卫,譬如掷铁饼者乃至罗丹的“思想者”,都不过是一尊最贴身的桎梏。哪怕由大理石做成的,也是对血肉的束缚。甚至爱美成癖的维纳斯,也只能无奈地从这牢笼里挣脱出一双胳膊。穿着石膏的紧身衣,灵魂也会窒息的。

  普罗米修斯的受难比耶稣要早得多。在还没有出现十字架的年代,他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比岩石还要裸露。诸神派遣的鹰每天都来啄食他的心肝,而心肝会重新长出来,承受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时间长了,他的肢体变得陈旧与麻木,而心肝总是保持着新鲜,热气腾腾。这是一个充满血腥味的神话。根据卡夫卡的演泽:“普罗米修斯不堪鹰嘴又啄又撕的痛苦,便把自身日益往岩石深处挤进去,终于同岩石合而为一了……遗留下不可解释的大块岩石。”岩石已是他最后的避难所。莫非最原始的雕塑,正是这样产生的。

  写作对于我,如同配制一把把钥匙(用模具、用锉刀、用自己对尺度的把握),为了尝试着打开世界的锁。我的劳动永远笼罩着失败感,因为这只锁绝非任何人造的钥匙所能开启,容不得丝毫的误差。或者说得绝对点,在锁背后,并不存在另一个世界。但我不会轻易放弃。我已成了锁的囚徒。即使失败,毕竟证明我曾经奋斗过、努力过。我打制的钥匙,正无限地接近神的手指——哪怕神的指纹早已经失传了……

  不要打搅我,世界!此刻我已经不需要你。我正在做着自己的事情。用纸、用笔、用紧张的手,记录头脑中一闪即逝的文字——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我不是你的奴隶、你的秘书,你也不曾对我口述什么——我只想主宰自己。我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掌紧紧捂住鲜活的诗行——仿佛怕它溜走了,又仿佛怕别人发现我内心的秘密。不要打搅我,阳光如风。即使让我深陷在黑暗里,也不可能影响我的视力——相反,我眼中的景物越来越清晰。我比阳光幸福,比风幸福,比窗外的任何一棵树都幸福,因为我会思想,会创造一些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事物。我一点不担心会因失去你而变得残缺,我只想使这个世界更加完整。

  挖掘,再挖掘。就像野兽用爪子刨着土地。我用工兵锹,用指甲,用笔,用任何可以找得到的工具。挖出深藏不露的根茎,挖出井水、煤抑或化石,挖出许多遗忘了的词汇,直至挖出——整个地狱。即使野外的考古学家也不会比我更有耐心。铁锹锈损了,指甲磨钝了,笔尖折断了,我仍然坚持着这孤独的劳动。挖掘,再挖掘,伴随着纸张被欣动的沙沙声,泥土被翻动的沙沙声。等我老了,四肢再无活动能力,我也会固执地用最后的目光,去挖掘,再挖掘,在最深的地方,安葬自己,安葬自己的梦想……我的一生,都在从事着写作——这最伟大的工程。像矿工一样,我已习惯了寂寞,适应了黑暗。我深陷在一种无法与别人分享的快乐中。我对土葬似乎情有独钟。

  喧嚣的时代,我要求自己保持镇静。写一些争取能留得住的东西。当然,只是争取——就像争取入党、争取晋级似的,纯主观的。因为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能留多长的时间也不好估计。留给谁呢?留给后代吗——或许后代(假如我有的话)并不稀罕继承这种纯粹是纸上空文的遗产。或许他们置身于更为喧嚣的时代。像我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直至跻身于恐龙的行列。那么就留给自己吧,留给衰老了的自己——作为晚年时自娱自乐的读物。但愿那时候我记忆虽然退化了,评估能力却有所提高,一边翻阅一边赞赏:这个年轻人写得真棒——只是,他说的话我怎么有点耳熟呀?我期待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能成为自己的崇拜者——也算是不辜负整个青年时代所承受的寂寞。这一目标虽然不算远大,时间跨度也很有限,但至少决定了性质:我的文字是为明天而书写的。它期待着显影液——哪怕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泪水。能留多久算多久吧,只要隐隐约约意识到有人——在下游远远地守候。由此可见,我虽然离群索居,还是有所追求的嘛。

  我经常觉得自己生活得像个幻影。没有饥饿,没有疼痛,也没有欲望。尤其当我沉漫于思想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明显。我只开花,却不结果。我只顾燃烧,却不知道要照耀什么,更不懂得节约自己的能量。哦,这个浮想联翩的精灵,随时可能融化在空气里。我头脑中诞生的尽是些陌生而奇怪的念头,像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像那些尚未出生的人——惟独与现实格格不入。这或许就是我的不幸:要么来得太迟了,要么又来得太早了。假若我确实是个影子的话,那么我的实体是谁呢?是谁使我在风中飘忽不定,居无定所?在写作的时候,移动的笔是真实的,平铺的纸是真实的,甚至流淌出的文字也是真实的——只是控制着这一切的却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幻影。或许,并不见得非成为实体然后才会有影子,影子完全可以独立存在。不仅如此,它还可以创造实体——那是影子的显形。生活得越虚无,我写出的文字,包括我的存在本身,才可能越真实。为了与现实保持距离,我要求自己向影子靠拢,进入幻影的行列——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看清这个世界。而又不受制于它的权威。

  经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写作?我的回答通常是:表达自我。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说服别人。或许他们比我更为崇高、更有使命感——但至少,我比他们更容易通过写作获得满足。

  凡白日梦者,注定有着白皙的皮肤,和漆黑的眼神。当然,他还有着纤长的身躯,和宽阔的前额。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你,视线能够穿透你而投向远处——这足以证明他在为远方的事物而活着,难怪他的表情总是高深莫测。只有溺水者才会尖叫,而白日梦者,早已掌握了游泳的技巧。在狭小的房间里,他来回走动,像是为了唤起别人的注意——但更多的人会把他视为怪物。其实我也一样:写不出诗来的时候,我会责怪这个世界。

  假如普希金没有去决斗——或者说,即使他去决斗了,但没有死,那么将会有怎样的情况发生?他肯定会重新拿起笔,写更多的诗篇,并且爱更多的女人。他会变成另一个歌德。然而长寿的歌德只有一个,短命的普希金也只有一个——他还是死了。这是诗神的损失,也是爱神的损失。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闪念,给我头脑里的夜空带来了光明。我在照明弹下写作,所以语气难免有点急促。但这至少比点一盏世俗的台灯要富于激情。

  如果不相信幻觉的真实性,你就无从产生幻觉。如果你相信,又将不能自拔地被裹挟进另一重世界……但你仍然不甘心远离那种危险。缓慢地接近,又迅疾地跳开,生怕被电着了似的。

  漫长的行旅,骑兵简直跟自己的马匹血肉相融——如果没有隔着一层鞍具的话。他逐渐丧失了自己的意志,而马匹无需指令就明白此行的路线——缰绳显得是多余的。我写诗时也有类似的感觉:仿佛是一杆笔在带动着我的手……

  写作时遇见的哪怕最小的障碍,都会使我下意识地绕开——另起一段。否则我将被其绊倒。

  修剪指甲的时候,我是自己的园丁,这是一项最隐晦的园艺。

  攀登斜坡是艰难的,但这是为了更顺利地滑下来。读到这首诗时,你看见的只是一架滑行的雪橇,而忽略了纸张背后的喘息……

  语言的丛林,环绕着一块空地。这里似乎应该树立着一尊塑像,只是不知道被谁给搬走了。其实这样更能刺激你的想象。沉默具有最权威的说服力。

  一棵悬空的小树,居然是从古城墙的砖缝长出来的。就像从沉沦的躯壳里挣扎而出的灵魂。我希望在大师们那僵硬的诗行里,也能发现类似的奇迹。种籽只认识泥土。

  雕塑家完成的是使自身变得伟大的建筑,而建筑师完成的是使自身显得渺小的雕塑。不管是桥梁、高楼抑或庙宇,都不太适宜于私人收藏,并且需要更为广博的背景(譬如天空、河流或地平线)——似乎不可能独立地存在……这一系列建筑物都是有根的,以大地作为自己潜在的基座。

  “像是蜜蜂酿蜜一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此言出自诗人里尔克之口。这是否在说明:神也是人哺乳的结果?造神是人类最虔诚的一项劳作。

  对于一个生僻的单词,我只能先用体温把它捂热,然后再运用在自己的诗中。否则就显得极不协调。

  我相信一首好诗应该包含着某种玄机:并不是刻意设置的,却总是能准确地击中你。哪怕它变成了印刷品,也丝毫未减弱这与生俱来的力度。你甚至能感受到透过纸张散发出的热气。

  我从来就不修改自己的诗稿,那简直是一种善意的扼杀。只有除草机才会那么愚蠢。而诗歌的最高境界,绝对不是一块平整的草坪。

  荷马做了一个漫长的白日梦。梦中的城池叫特洛伊。别人却以为那是最早的史诗,并且据此产生了无限的猜测。幻觉也可以造就真实感。

  “人的音乐想象力似乎都毫不例外地来源于他的早期经验”,这是诗人奥登记所下的结论。每个人对音乐的感受与理解都会有所区别。经验的丰富与否,似乎比想象力更为重要——或者说正是它决定着想象力的强弱。对于白痴来说,音乐是没有意义的,恰如风声——他无法理喻那里面所包容的人类的感情。

  与汉乐府时代的采诗官相比,诗人们身上的使命感正在逐渐丧失。凡是大地上产生的诗篇,都应该带有植物的特性——而今簇拥在我们案头的,尽是些塑料的仿制品。心灵的嫩芽反倒被忽略了。

  我通过诗歌而实现了一次摆渡。眨眼之间,我已置身对岸。流水也随即消失。没有谁能察觉到我内心的变化。

  需要耗费多少热情,才能凝结出一颗冰凉的露珠?我理解了大地的匠心,并且肃然起敬。如果你不相信奇迹,它就不会发生。

  文字是长在纸上的苔藓。纸张泛黄了,而文字却依然新鲜。但愿我阅读的目光能使它变得更加滋润。

  普希金一生用过的羽毛笔,如果收集起来的话,恰好相当于一只天鹅的体积。这种论断肯定有失夸张。但反过来说或许成立:一只天鹅,足以养育一个普希金。

  阅读的时候,他被一个病句绊倒了。他又很快地爬了起来,下意识地掸了掸衣襟并不存在的尘土。

  对于读者而言,诗歌应该是思想的一次自助餐,一次休闲的劳动。这同样也给它自身提供了难度:诗人仅仅拥有厨师的水平是不够的,还必须唤醒别人的想象力,别人的食欲……

  必须有一个远距离的故乡:但丁是在离开佛罗伦萨之后,才真正地成为一位诗人。当然,更好的办法是从精神上创造一个根本就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故乡——譬如伊甸园。在许多人心目中,故乡常常成了乐园的替身。

  诗人的个性体现于他们之间的共性。而这必须由其他人来作出判断。诗人无法担任自己的法官。

  诗人的伟大,在于他可以劫持别人的思想。也只有少数读者,能够顺利地将其赎回来。

  荷马在以卖唱行乞的方式,替自己的遗产寻找着继承者。

  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你从他的梦里几乎看不出任何抄袭的痕迹。

  真正的阅读,其实是从一首诗所留下的空白开始。也可以说这才是它的所在。

  打开香水的瓶塞,其实是在空气中恢复了一座失去的花园。我更关注的是它提炼的过程。这是和诗歌最为接近的魔术。

  失败的写作:你的想象力是一把怎么也撑不开的降落伞。更令你恐惧的不是恐惧本身,而是那种失控的沮丧。

  你寻找不到最适合自己的文体——因为它尚未诞生。对于你而言,表达永远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但如果放弃了表达,又更为空虚。

  为了真正了解祖国的涵义,布罗茨基选择了流亡。他说:“流亡是教人谦卑的最后的课堂。”他还为流亡者画了个家族谱系图,一直向上追溯到亚当。

  十年前的那位先锋派艺术家,如今反而是这个时代的落伍者。他被自己的优越感给耽误了。也许他并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加速……

  沙皇身不由己地成了普希金的陪衬人——哪怕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主角。有什么办法呢?戏剧常常与时代相颠倒。

  艺术是为自我设置的层出不穷的栅栏。它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禁锢或限制,而是对超越的呼唤。哪怕对于最成功的冒险者,他的一生也将饱受失败感的折磨。所有的艺术品都是有遗憾的。

  所有诗人(包括但丁、歌德在内),都在不自觉地帮助荷马续写他的史诗未完成的部分。这几乎是一项无限的工程。

  最彻底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你爱上了一个死者——并且嫉妒他生前的情人。但反过来说,这又是一种对亡灵的占有欲。好像茨维塔耶娃做到了这一点:她把普希金的妻子视为仇敌。

  拜伦把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全部寄托在堂璜身上。他通过这种方式克服了先天性的懦弱与胆怯。而后者也成了前者隐秘欲望的替罪羊。

  公路在我的笔下消失了。因为我实在找不到更适合表达此刻心情的词汇。这是写作中最难克服的障碍。我经常被障碍所惊醒,而放弃了自己的使命感。

  让诗歌获得镜子那样的纵深感:在虚拟的空间里存在着最大的自由。以至你自身反而显得像是被劫持的人质。

  作为最古老的流浪汉,奥德修斯面对的是命运强加给他的旅行,他不会为了自己有可能进入史诗之中而感到丝毫的骄傲。甚至对旅行中必然会出现的诗意,他也不得不忍耐——因为这原本不属于他而属于远方的荷马……

  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歌德是诗歌界的牛顿——他发现了人类心灵的万有引力……

  在古典的时代,韵律成了诗人的路标。否则他寸步难行。直到今天还是如此:他必须在限制中才能体会到自由。也就是说,限制比自由更容易造就一位诗人。

  叶赛宁把邓肯当成了自己的贝亚特里齐,在其引领下去了美国、欧洲……最后还是孤独地回到了俄罗斯。他臆想中的《神曲》也破产了。这比爱情的幻灭更为惨痛。他并不责怪贝亚特里齐变成了一个世俗的舞女,而是责怪自己无法成为但丁。

  车厢轻微的一次震颤,使你找到了诗的感觉。于是你的身份不再是世俗的乘客,而是一个获得了自身的动力的诗人……

  作家们为确认文学的标准闹得不可开交。他们都坚信自己的标准才是惟一的标准,因而排挤异类。其实文学本身要比他们宽容得多,文学的标准就是没有标准。至少,在旧的标准被取缔之后,真正的新的标准就应该如此。

  波德莱尔改变了自荷马以来的诗歌传统。他的出现,使但丁、歌德、拜伦、雪莱、普希金顿时成为史前史的人物。他成为感召了一个时代的新的教父。

  诗是诗人的性别特征。我们以此鉴别他的存在或缺席。

  那本失传的书,最后的读者是火焰。可惜火焰没有记忆,从而导致它无法繁殖。

  梭罗是美国的陶渊明,而瓦尔登湖则是他个人的桃花源。惟一的区别在于:陶渊明只是虚构了一个古老的梦境,梭罗则为之寻找到了现实的土壤。

  他替一首古老的诗歌修剪着新长出来的指甲。虽然他的心已经被划伤了。

  莎士比亚有一个伟大的合作者:生活。或者说,戏剧是生活的同谋。

  失去了灵感的诗人,体会到的是丧偶般的痛苦。他甚至比任何鳏夫还要孤独。

  当我坐在书桌前,一个古老的诗人就代替了我而存在。所以我总是无法追忆写作时的那份激动与狂喜,也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作品。

  什么是经典,什么是垃圾?两者的区别并不仅仅在于口感或营养程度,还在于:谁更能巧妙地躲过时间的腐蚀。我觉得某些经典很明显是从垃圾堆里刨出来的。香水是后来喷上去的。

  一粒在词语中闪烁的盐,是一滴海水的尸体。灵魂已经被蒸发成气体了。

  写作,要么凭鬼气,要么凭人气,要么凭神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仿佛但丁《神曲》里地狱、净界、天堂的三重境界。我不想用约定俗成的所谓“人性写作”,“神性写作”之类来形容。写作不是炼气功,但好文章里需要若隐若现的气流,才能使烛焰摇曳出或诡秘、或热烈、或庄严的姿态。

  零乱的诗稿,是从我身上长出的纸质的叶子。我与一棵落叶乔木之间,既保持着距离,又有共同语言。

  写作中的惯性,都是由于惰性造成的。你并非无力去改变什么,而是无意去改变什么。

  堂吉诃德的那匹马,如今骑在了我的跨下。我继承了一笔快要失传的遗产。

  他在写诗。庄重得就像在写文学史里属于自己的那个段落。假如文学史也会作出某种预言的话……

  灵感在一阵无法扼制的紧张中到来。然而你需要放松、再放松,才能将其捕捉。

  刨花不断地制造着波浪。我只是个木匠,却找到了水手的感觉。我航行在自己的工具所虚构的世界里。

  

来源:中国诗歌网



往期回顾:


1、诗眼睛||洪烛点评1:周苍林的《喊一声》(总193期)

2、诗眼睛||洪烛点评2:孤山云的《父亲与羊群》(总196期)

3、诗眼睛||洪烛点评3:戈多《书,记忆,镜子和她》(连载3)(总199期)

4、诗眼睛||悼洪烛专辑:绿野:关于西域的歌吟——读洪烛长诗《西域》(总1067期)



名人名言:


“在这个贫乏的时代里做一位诗人就意味着:在吟咏中去探索隐去的神的踪迹。正因为如此,诗人才能够在世界黑暗的时刻道出神圣。”


---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序》




理论园地与他评


1、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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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活动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一(总155期)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二(总157期)

● 诗眼睛||缅怀大师,传播文化:多倫多「湖畔書院」主辦的洛夫詩歌朗誦賞析追思會纪实(总39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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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18卷》目录和编后记(修正版)(总715期)

● 诗眼睛||海外诗会 传播文化:【多伦多诗友会】首届华人诗歌研讨会:切磋诗艺,共求美好(总719期)

● 诗眼睛||六告读者书:平台运作与六告读者书(总977期)(2017.3-2019.12 持续版)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张新泉、西川、黄亚洲、娜夜等五十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0期)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之二:欧阳江河、韩东、张执浩、大卫等五十八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2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晋中市纪念屈原诗歌征文获奖作品展播(总823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之二:余光中、欧阳江河、大解、娜夜、张执浩等古今诗人献给屈原之 汨 罗 诗 章!(总826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任爱玲诗歌研讨会暨《尘世之光》首发式在太原举行(收藏版)(总834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徐忠诚 赵玉兰《灯下絮语》《溪涧兰草》出版作品研讨会 (收藏版)(总871期)

 诗眼睛||七夕爱情诗专辑:余光中\朱湘\洛夫\食指\海子等一百首献给七夕节的现代诗精选, 情到深处便是诗!(总890期)

 诗眼睛||中秋节专辑:胡弦\臧棣\车前子\陈先发\雷平阳\大解\刘川等一百诗人写中秋月亮的现代诗歌精选,(总926期)

 汉诗三百首 || 《汉诗三百首》2019卷目录 (新年特刊)

 诗眼睛||快讯:《2019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由台湾甘露道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总1036期)

 诗眼睛||快讯:《中国诗人生日大典》(2020卷)诗歌年选目录 (校正版)(总1037期)

 诗眼睛||下雪诗专辑:欧阳江河/王小妮/李少君/胡弦/李犁/西渡/商震/娜夜等一百首关于下雪的现代诗精选(总10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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