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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好诗点评35:洛夫/柏桦/伊蕾/张执浩/大卫/潇潇/雷平阳/蓝蓝/树才等34首诗 点评家:汉家 (总864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汉家,作家、诗评家。1975年生于太原。



本期点评诗人:


洛夫(2)/柏桦/伊蕾(2)/张执浩(2)/大卫/潇潇/雷平阳/蓝蓝/树才/谷禾/阿信/俞心樵/安琪/刚杰·索木东/余秀华/吕德安(2)/屠国平/伊甸/人邻/高兴/张二棍/张建新/沈苇/陈东东/王家新/扶桑/刘苏/江汀/刘萍/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保罗·策兰/罗伯特•弗罗斯特






因为风的缘故


洛夫


昨日我沿着河岸

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

长长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则明亮一如你窗前的烛光

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

因为风的缘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务必要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赶快发怒 或者发笑

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

然后以整生的爱

点燃一盏灯

我是火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风的缘故




汉家说诗


《因为风的缘故》对时间变幻和命运无常进行了指认,但这指认没有导向任何人生的颓废,它并不灰暗,并且因指认而起了诗歌之兴,呈现出在时光易逝和命运多变的人生旅途中的相亲相爱。


洛夫的这首诗具有元气充沛的抒情质地,语言直指命运的诡谲和时光的残酷。在命运和时间的双重压迫或推动下,人只有以爱作为此生的生存依据,以爱来抗拒时间的侵蚀,以爱来对抗命运的摆布——以爱来确立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凭依。


“昨日我沿着河岸/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潦是潦草了些/而我的心意则明亮一如你窗前的烛光/稍有暧昧之处势所难免/因为风的缘故”。昨日我沿着河岸漫步,在开篇中的我,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将芦苇拟人化,形状颇为爽快。顺便请烟囱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请烟囱为我写信,而且还是顺便,此中有一种随性而为的自在。烟囱写信,自然写出的就是烟气一般的语言,那烟气一定很长,字迹一定很潦草,但我的心意是明亮的。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这明亮如你窗前的烛光,光明而温暖。此信稍有暧昧之处也是势所难免的,因为烟气使然吧,因为在柔软的情感与爱意里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韵吧——因为风的缘故吧。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务必要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 或者发笑/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这封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信上的话只是一些烟雾中的言辞,重要的是行动,是生命中的感受,是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赶快发怒或者发笑。雏菊尚未凋零之前,意味着生命中的时光正盛,在生命正盛之时,你要发怒或者发笑,人的喜怒哀乐皆为生命的存在过程和直接感受,这比烟气中的字迹更为重要。


你要赶快找出我的那件薄衫子,此薄衫子想必很有纪念意义,我穿上想必也很好看。你赶快对镜梳起又黑又柔的妩媚,你要赶快在时光中尽力去感受和散发生命所能给予你的全部能量。


“然后以整生的爱/点燃一盏灯/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你然后就以整个生命中的爱去点燃一盏灯,而我就是火,但因为风的缘故,我时时充满着被熄灭的可能,只有你的爱才能点燃我,所以你要赶快爱我啊,因为风的缘故,我随时都可能被它所熄灭。


本诗歌颂的是爱情,她既是一首诗,也是一封写给爱人的时光情书。“风”在本诗中象征着时间的魔力和命运的无常。对于时间而言,它的魔力既有塑造的一面,也有摧毁的一面,但无论是塑造还是摧毁,两者都具有时光易逝的根本属性,它就像风一样,很快地就会吹灭火,就会吹灭生命中的存在。对于命运,无常是其根本面目,人在命运面前的脆弱和无助也如风中之烛一般。在“风”的威胁和肆虐下,本诗以爱作为了抵抗时间和命运的唯一凭依,这凭依也是人性所能掌控的唯一可靠的存在证据。发怒和发笑都好,只要是出于爱与诚实,就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依据和生命尊严之所在。


爱情温暖着相爱的人们,拯救人性最终靠得不是意识形态的规制和冷漠的技术进步,而是靠着人与人之间的爱。人如没有爱,人将不得活。


《因为风的缘故》的语言状态极为自然自在,其节奏放松,绝不语势紧绷或语态轻浮。抒情诗如何在自然自在的语言状态中严肃地直击命运的内核并生发出人性本体的力量——本诗以自身文本对此提供了一个典范式的答案。




子夜读信


洛夫


子夜的灯

是一条未穿衣裳的

小河

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

读水的温暖

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

读江河如读一面镜

读镜中你的笑

如读泡沫




汉家评诗


暖流——评《子夜读信》


洛夫的《子夜读信》,令人动容的除了读信时的爱的情感,以及由此生发的诗意的想象力之外,就是“读信”的本身。在如今这个高度信息化的智能时代,纸面意义上的信件,已经几近绝迹,洛夫读信时的氛围和情调,对于当代人来说,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或者遥远的时间之外。实际上,诗中读信的情景也不过是发生在几十年前的普遍性情景,但如今读来,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这首诗非常活泼,在语言上颇为俏皮,溢满了诗中人的温情,同时在想象力的层面上,也别开生面,始终流淌着温柔而可爱的一股暖流,读后可抚慰人心,亦可引人追忆。


“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子夜里读信,夜深人静之时读信,仿佛与知己夜谈。灯如一条未穿衣裳的小河,河水透明,贞静。你的信如一尾鱼游来,游进了诗人的心中。


读信就是读这条河流的温暖,也读你——读你这条鱼,读你额上的闪闪的鳞片,读你的身体,读你的与众不同又闪亮直接的那个部分。读江河如读一面镜,可映照自己,从而看到一个真正的自我。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那梦幻似的美好就像泡沫一样,转瞬即逝,诗人只能在回忆里(诗句里)珍藏曾经的爱与美的动人痕迹。




树荫下


柏桦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在那株巨大的黄葛树下,我在想着

我的未来……我决定不学历史学,将来去学商科。

如今我早已过了耳顺之年,乐天知命,像白乐天?

每当夜色添浓,树木消失,我就倍加怀念那古老的树荫。

一天,我又来到那株大树下,在学童们中间凝听朗诵:

所有咆哮的河流湍急,

都出自一个小小的针眼;

未出生的事物,已消失的事物,

从针眼中依然向前赶路。


(叶芝:《一个针眼》)


那是一个无风的夏日早晨,黄葛树也正好屏息谛听……

石匠分开热浪;孩子们醉若史诗;花园,年复一年……

而我感到闷,我突然想:这人间为何屠夫仗义,文人负心?


2012.11.17



汉家评诗


追问——评《树荫下》


树荫下的追问,带来了内心里无尽的失落。这“失落”既像牢骚,又像是对于文人式情感和交往常态的一种抨击。柏桦的这首诗,诗中有诗,诗里嵌诗——从叶芝的诗中将自己的思绪涤荡开来,针眼之内亦有人情的乾坤,亦有将心比心的负气和孤绝。只是孩子们还不能明白这些事理,他们还在认真地朗诵着美好的诗歌,等到孩子们长大之后,那“闷”断然不会缺席,而新一代的孩童们也断然不会缺席。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在那株巨大的黄葛树下,我在想着/我的未来……我决定不学历史学,将来去学商科。//如今我早已过了耳顺之年,乐天知命,像白乐天?/每当夜色添浓,树木消失,我就倍加怀念那古老的树荫。//一天,我又来到那株大树下,在学童们中间凝听朗诵:”多年前,已时过境迁了。在巨大的黄葛树下,我是一个孩童或少年,我在想着我的未来。如今我的年纪已到了耳顺之年,时光远去。我现在加倍怀念着那株黄葛树,怀念着不可重来的年少时光。当我又来到那株大树下,就听到了学童们的朗诵声。


“所有咆哮的河流湍急,/都出自一个小小的针眼;/未出生的事物,已消失的事物,/从针眼中依然向前赶路。/(叶芝:《一个针眼》)//那是一个无风的夏日早晨,黄葛树也正好屏息谛听……//石匠分开热浪;孩子们醉若史诗;花园,年复一年……//而我感到闷,我突然想:这人间为何屠夫仗义,文人负心?”叶芝的诗歌被朗诵了出来,针眼之内亦有着大乾坤。黄葛树仿佛谛听着这朗诵声,也仿佛听着我的心声。时光恍惚,我感到了气闷,在人间为何文人负心,而仗义者却是屠狗之辈?此追问,源于自己仍身处在这一言难尽的文人圈里,而人间的情义原本就比那所谓的文名更加令人珍重与爱惜。

 

 

 

写作生涯


伊蕾


面对诗歌写作

让我再一次裁决——

生,还是死

这是一个问题

让我一千次卜居

仍然生活在诗歌里

捐弃前嫌

生死与共

一望无际的草荒

是我冬天的粮食

披沥陈辞后

又哑口无言

衔着墨色的手指


我就是黑麦

坚强又忍耐

翻云覆雨把惨白的嘴唇覆盖

爱情哟,歌唱着,嚎叫着,生殖着

吃完了我的笔

战斗的激情又来到心上

我要写作

我要写作

聂鲁达,请让一让

日用的血就要用光了

藏匿的手必须暴露

铁的光芒啊

照亮一个女人的战场

我要决战与弥天大谎

高高的祭坛口念杀机

说出最后的榜样

我抓紧这个正午

写作诗歌

瞬间中

海枯石烂




汉家评诗


诗人的命运——评《写作生涯》


写作生涯里的诸多关键性瞬间和长期以来浸淫于汉语的生存状态造就了本诗。伊蕾的这首诗直指自己的写作生涯——写诗的生涯,在个人的歌咏、抗议、沉默和战斗里,诗歌得以诞生与流传,或者终究死亡与失传。作者表达了对于语言可能性的迷恋和一种战斗到底(写诗到底)的强烈决心。诗歌所传达的爱与恨、虚弱与坚硬,尽可在众多的个体命运里找到对应之处,而诗人作为个体之一,则将这些普遍的情感和人性的煎熬进行了诗意的抒发或者予以浪漫的变形(夸张或缩小),写作生涯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成为了个人的主体命运(诗歌语言中的命运)——诗歌被诗人所创造,但它又反过来创造了诗人自身的(语言的)命运。


第一至第三节。面对诗歌写作,就像是面对自身的命运。裁决是艰难的,也许是不可能的。生死是一个问题——是一个难题。无论怎样卜居,我都会选择生活在诗歌里,生活在诗意的语言里。我将与诗歌生死与共,不离不弃。在语言里,那“荒凉”竟是我的粮食——荒凉的语言意象滋养了我的写作。我说出自己能够说出的一切后,又陷入了沉默。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也是一种表达。


第四、五节。通过那墨色的手指,我成为了黑麦:语言变身。我要书写爱情,我要歌唱生命的秘密;我要嚎叫,我要不顾一切地生殖下去。我吃完了我的笔,吃完了自我施加或自我接收的营养,又会开始新的战斗——与语言的搏斗。我要写作,哪怕在前面挡着我的诗人是聂鲁达,我也要请他为我让一让。我的日常之血就要用光了,那藏匿的事物必须在此时暴露出来,当铁的(坚硬的)光芒遍布,我又将蓄满语言的血水,投入到语言的战斗之中。


第六节。我要与弥天大谎决战,我的诚挚的力量与日俱增。祭坛正口念杀机,说出最后的榜样。我可能会成为这最后的榜样。我在这光芒四射的正午写作诗歌,只有在写作的无数瞬间中我才能海枯石烂,才能成为永恒的一部分——诗歌的一部分,或许这一部分正是诗人自我命运的(语言命运的)全部。



 

 


大自然咏叹调


伊蕾


.


秋风四起

雍容华贵的落叶就像

我纯洁的身体


.  


大自然

把你广阔的森林种在我的血上

草地种在我的天堂

在我的前额种植你的阳光

给我长久幸福的只有你——

夜半歌声

绿色的葡萄酒

日夜携手的情人

把我含在口里


.  


大自然,穿上你的水晶鞋

我日夜舞蹈

我是大自然有灵的人

谁能破译

谁能洞烛其奸

谁就能东山再起


.  


蓝色多瑙河正是花开时节

月上中天

照耀着坚强的男子汉

有谁比失魂落魄的狼更加忧伤

没有国界的风

没有国籍的鸟

是上帝的千里鹅毛


.  


淫雨霏霏

心中布满泥泞

何时焚风四起

凤凰火起

我是穿裤子的云,大笑着

葬身自然



汉家评诗:

葬身——评伊蕾的《大自然咏叹调》


大自然是万物的总称,这既是一个常识,又可上升到所谓生命哲学的高度,总之,“大自然”囊括了万千的生命,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而对大自然的咏叹,也就是对于生命本身的咏叹,对于万物万事的一种咏叹。伊蕾的这首诗,从自我的私人感受起首,充满了爱与痛苦、欲望和梦;诗中人将自己放置在了大自然的怀抱里,字里行间隐含着大自然中生命的蓬勃和衰朽,以及一轮又一轮的新生与死亡。在大自然的生命轮替与死亡循环里,每一个个体生命必将葬身其中,凤凰火起,既是死亡的宿命,也是涅磐重生的开始。大自然如博大无边的神祇,即收拢万物、杀死万物,也孕育万物、诞生万物,循环不息,生生不息,可谓死中得活,而活里也必有一个死字——那对于大自然的咏叹,也就成为了万物的生命性的诗意咏叹。


“秋风四起/雍容华贵的落叶就像/我纯洁的身体//大自然/把你广阔的森林种在我的血上/草地种在我的天堂/在我的前额种植你的阳光/给我长久幸福的只有你——/夜半歌声/绿色的葡萄酒/日夜携手的情人/把我含在口里//大自然,穿上你的水晶鞋/我日夜舞蹈/我是大自然有灵的人/谁能破译/谁能洞烛其奸/谁就能东山再起”。落叶就像我纯洁的身体,我与大自然里的落叶一样,已经凋谢了。我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必将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起舞。我是人,是有灵的人,是大自然中的有灵的人,这灵魂是大自然所孕育的。我的衰朽与新生都在大自然的循环里,那人性中的丑陋与命运里的奋起,皆在大自然的命数之中。


“蓝色多瑙河正是花开时节/月上中天/照耀着坚强的男子汉/有谁比失魂落魄的狼//更加忧伤/没有国界的风/没有国籍的鸟/是上帝的千里鹅毛//淫雨霏霏/心中布满泥泞/何时焚风四起/凤凰火起/我是穿裤子的云,大笑着/葬身自然”。蓝色多瑙河正是开花的时候,大自然呈现着她的美丽,而忧伤的狼却失魂落魄。那些风和鸟儿,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终将浴火重生,但在这重生之前,等待我的却是死亡。我是穿裤子的云,我是充满了诗意和人性的人,面对死亡,我将大笑,进而葬身于这循环不息的大自然中——葬身在这不朽的大自然的生命传统里。


雨夹雪


张执浩


春雷响了三声

冷雨下了一夜

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

慌张的雪片

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

那样飘过,斜着身体

触地即死

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

无力改变的悲戚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

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

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




汉家评诗


照亮的过程——评《雨夹雪》


选取的是平常的自然景象,折射出或指涉出的是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的复杂情感与内在灵魂。张执浩的这首诗,将“雨夹雪”的天气状况赋予了人类的情感特征,那天空中飘落的似乎显得慌里慌张的雪片像极了无足轻重的人类,这些人或许浑浑噩噩地活着,或许已经放弃了生命里的根本目的,他们就像雪花一样轻薄与易逝。作者在雪花的喻指里猛然转向,将“你我”拽入了本诗的结尾处,给予了灵魂深处的批判与暴露,这批判与暴露来得非常突然,也正因为突然,所以使读者不得不对本诗的结尾处予以一种正视,那照亮“你我”的闪电,也照亮了读者对于本诗的理解过程——情感代入的过程。


“春雷响了三声/冷雨下了一夜/好几次我走到窗前看那些/慌张的雪片/以为它们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那样飘过,斜着身体/触地即死/它们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也有/无力改变的悲戚”。春雷与冷雨,阴冷的环境带来了阴冷的心境。那些慌张的雪片像是世上最无足轻重的人,这些人构成了社会中的大多数——大多数的百姓,草民,自生自灭的广泛的生命体。这些雪片也有改变现实的愿望与无力改变的悲戚,这与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无异。世间之人之事,看过来也看过去,大抵如此。


“如同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仍然需要一道又一道闪电/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你我认识这么久了,但依然需要那些人性中的闪电或人世里的情感事件,才能看清彼此的处境——才能照亮你我之间的情感实质和生存境况。就在这雨夹雪的气象里,就在这气象里的闪电声中,人性深处的和洽与裂变被骤然照亮,那被照亮的部分既触目惊心又别无他法。

 

 

 

与父亲同眠


张执浩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你这么近睡觉了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觉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她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像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汉家说诗


在老狗的狂叫声中,她或许回来过

——评《与父亲同眠》


张执浩对于世俗情理和现实观照的题材具有迥异于其他诗人的诗意化处理方式,这种独属于他的诗歌美学特征在他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中甚至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撕裂与弥合相共生的总括式抒情过程:圆觉。


诗歌的第一节,以“夜晚如此漆黑”开篇,属情感性直入,母亲的去世加重了夜晚的黑暗程度。作者用“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来比拟“我与父亲”丧失亲人后的无助与哀痛。张执浩使用的“一口铁锅”、“筷子”、“食物”等词语虽然皆为日常之物,而以这些世俗化物件所比拟的丧亲之痛则显得更为可靠与着实,这着实的一击不是击中人心的靶心而是具体化的一声悲凉的闷响;而且世俗的用度之物亦是母亲日常所用之物,更似纪念性的留存,那“胃壁里的粉末”所昭示的不仅仅是原始味蕾般的母性记忆,而是此时此刻无论大小事由皆为怆痛的亲缘伤疤。


第二节,延续着第二节的叙述方式,“那颗土豆”几乎是一个儿子欲言又止的全部伤心的郁结。母亲生前使用过的物件已是昨日之物。“我”点燃的灶火,具有一种沉默化的行动诗意,这诗意化的处理极为克制和内敛,那灶火无一日不被点燃,只是这一次点燃它的不再是女主人而成为了她的儿子,这身份的骤变在本节中并没有进行刻意的喧哗性抒情,而是压制着,似乎“我”要永远这样沉默下去。第三节,“我”与父亲同眠——在母亲腾出的空白位置上,“我”与父亲同眠。父亲似乎像一个哀伤的哑巴,儿子提出与他同眠的要求后,本诗没有继续追踪父亲的当下心理反应,他几乎是完全默然地隐遁在了这间老屋中——但他分明以一种人性的遗物性质而存在着。


第四节,“我”小心地触摸父亲的身体,即瘦骨嶙峋的大脚、脚趾、脚踝和膝盖,直到他的胸口,这叙述是一种冷静的语言腔调,但其叙述事实的“反常性”却令读者心头一惊。历来,大体上父子关系是一种具有伦理上的至亲血缘而在现实中却保持一定身体距离的亲缘关系——这普遍的客观生活本身已形成了一种父子情感的张力关系——但“我”触摸了父亲,这种“反常性”的身体安慰在丧母之夜与丧妻之夜中达到了一种情感两端的相互交融——一种痛苦的交融。


此时老狗在门外狂叫着,仿佛它认出了来人,“嗅着她”——这更加深了一种超现实的图景,是的,“我们”都愿意相信“她”今夜回来过——这人间的平凡一夜,却是失去“她”后的“我们”的第一夜。


第五节,“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人生奈何,一种生死惆怅的无力感。“我”发现父亲披衣坐在了床头,父亲的内心在翻涌,在这个父子同眠的不眠之夜。诗歌结尾以漆黑的斑块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凸显情绪的复杂和灰暗,而结束于“刮锅底的声音”,依然归于日常的家庭生活史——艰难时世中母亲的生活习惯已成为“我”心底最为震颤的温暖声响与隐痛记忆。


《与父亲同眠》虽然体例短制,却以深沉的情感浓度尤其是以集中的叙述力度呈现了张执浩的诗歌美学风格,即:家庭亲情类的诗意化视角、对日常场景和生活物理的诗性处理或对其具体物性所进行的灵魂转化、赤诚而大胆的抒情刻度和咏叹张力、秘而不宣的类忏悔品质以及由此生发出的对于诗歌中大面积“沉默性生活语态”的原封呈现。


本诗的题目虽然为《与父亲同眠》,实际上写了父亲、母亲和儿子三个人——写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母亲去世后第一夜中父与子难言的悲伤与复杂心态因两人同眠并儿子触摸了父亲而带来了父子两人情感上的闪电般波动,这源于对她的“母亲”和“妻子”双重身份的不舍与无言的颤动——这不舍出于血脉亲情、这莫名的颤动是因为在这个父子同眠的夜晚她或许真的回来过。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亲缘亲血亲人亲恩,一机一会一明一灭,此身是何身、此世为何世而同此白茫茫。



写给父亲


大卫


写给父亲

不敢写到落日

特别是平原上的那种

我怕写着写着

就写到你滚动的喉结

每一片云朵

都是花的一次深呼吸

从流水开始,我们互为陌生

那个夏夜,你预感到什么就要熄灭

说要抱抱我

——就一下

你甚至从软床上艰难地坐起来

做出纳我入怀的姿势

因为莫名的恐惧

不敢靠近你,仿佛你是

我的敌人

最终没有抱到我

你绝望得更像一个敌人

怕我一个人太冷

你把整个夏天留下

把你的女人留下,把绵羊留下

山羊也留下

此前,我们不曾有过交流

甚至刘大家那棵泡桐开出的一树繁花

也不在我们讨论之列

不曾有过争吵,红脸也没有

你不曾打过我,不曾

亲过我,你不懂什么叫

以吻加额

对我,你不曾有过细腻

亦未曾有过辽阔

以至于这些年来

除了把平原写尽

我还不能具体地写到某一个男人

49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数字

还有8年,我就追上你的年龄了

此刻,又是七月

一切皆虚妄

倘若面对面地坐着

浊酒一杯

我与你,当是最好的兄弟

你我皆为没人疼的孩子

和我相比,或许你更需要

一个父亲

一起走过的日子,只有七年

多年父子成兄弟

——我们不是多年父子

所以,不是兄弟




汉家点评:


大卫写给父亲的这首诗不是充溢着情感热闹和自我煽情的表演式文本,而是一封诚恳的家书,我相信两个没人疼的孩子在这封家书里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对灵魂说......

——为我的画配诗


潇潇


你要以十万倍的速度快乐

把陈年累月的妄想枷锁

从脖子上取下来,扔掉

当你从炼狱的窗口睁开眼睛

一次深呼吸,摸一摸自己的血脉

在灵魂深处最细微最真实的波动

有多少杂音来自你假想的敌人

有多少梗塞来自你的血亲

有多少坏死来自你阴暗的部分

你不能让一切都成为可能

你只有一副肉身,一颗被逆风吹散的心

在苦难的封底,写上幸福

让生活中那些重负不够致命

纯粹为自己活一次

最短60秒,最长下半生



汉家评诗


确认——评《对灵魂说……(为我的画配诗)》


潇潇这首诗的副题是“为我的画配诗”,可见是为自己的一幅绘画配诗。本诗写的是我对自己灵魂的言说,是一次灵魂独白,是一次如呓语般的自我袒露。灵魂是什么?也许是一个理想化的自我,也许是另一个相反的自我,也许是虚无缥缈的自我精神形态……但不管它是什么,灵魂始终是与自我映照的另一个自我,这个自我很可能是更为深刻的一个自己。对着灵魂说,一定说出的是肺腑之言,这言说是瞒不了人的(瞒不了自己的)——对着灵魂说,就是对着一个自我的精神存在而诚挚地言说着自我。


“你要以十万倍的速度快乐/把陈年累月的妄想枷锁/从脖子上取下来,扔掉//当你从炼狱的窗口睁开眼睛/一次深呼吸,摸一摸自己的血脉/在灵魂深处最细微最真实的波动//有多少杂音来自你假想的敌人/有多少梗塞来自你的血亲/有多少坏死来自你阴暗的部分”。把妄想枷锁从脖子上取下来,是一次解放,是一次自我的精神解放。你睁开了眼睛、深呼吸、摸摸自己的血脉,以证明自己真的是在认真地生活着。那灵魂深处的最细微的波动也是最真实的波动——自我袒露,而敌人、血亲和阴暗的部分自会证实这真实的波动本身和那细微处的灵魂本质。


“你不能让一切都成为可能/你只有一副肉身,一颗被逆风吹散的心/在苦难的封底,写上幸福//让生活中那些重负不够致命/纯粹为自己活一次/最短60秒,最长下半生”。你有无能为力之处——你只有一副肉身和一颗被逆风吹散的心。你依然身处于精神的逆境,你被裹挟着,但你依然追求着幸福,希望自己能够纯粹地为自己活一次,无论这时间长短,你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自己,从而拥有真正的属于自己的灵魂或者被自己真正的灵魂所确认。

 

 

 

敌意


雷平阳


流水我有敌意,斜坡、暮色

与太阳同辉的月亮,我也有敌意

请我吃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

我与他终生为敌。我给对面

坐立不安的屠夫新买的刀斧

他发现了我对他的敌意

比刀斧还锋利。中午的时候

在芒果树下乘凉,几个失学少年在我顶上

掏鸟巢,频频踩断树枝

我对乡政府所在的小镇

顿生敌意:它攒动的人群中

大多数的人头已经被洗劫一空

大多数的人心布满了弹洞

大多数的人影,离开小镇时

醉得踉踉跄跄,却不知道

有人偷换了自己的味觉和视力

还将自己的五官、四肢和灵魂

一一调小了比例



汉家评诗


悲凉的敌意——评《敌意》


敌意的根底里是大爱,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敌意?这么大的敌意中,既有刚硬的拒绝与层出不穷的杀气,也有着柔软而温暖的心肠,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敌意?雷平阳的这首诗,以“敌意”为题,写的却是内心的热爱,只是他的这分热爱正处于被剿灭和被抹杀的时代过程里,所以这位云南汉子心生敌意,将这些普遍层面上的公共性冤仇统统视为了自己的私仇。他的《敌意》并非一次诗意的复仇,他并未掌握生杀大权——他的《敌意》仍是一首悲悼之歌,而且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雷平阳都对于这个时代显得毫无办法(实际上也毫无办法),这正是这位心怀大爱的诗人身上真正的悲凉之处。


“流水我有敌意,斜坡、暮色/与太阳同辉的月亮,我也有敌意/请我吃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我与他终生为敌。我给对面/坐立不安的屠夫新买的刀斧/他发现了我对他的敌意/比刀斧还锋利。中午的时候/在芒果树下乘凉,几个失学少年在我顶上/掏鸟巢,频频踩断树枝/我对乡政府所在的小镇/顿生敌意:它攒动的人群中”。流水我有敌意,这流水恐怕早已改变了模样。斜坡、暮色、与太阳同辉的月亮,这些景象构成了物是人非之感,如同一种假象。我与杀害果子狸、蟒蛇和穿山甲的人,终生为敌——与人性的贪婪和残酷为敌。我对屠夫的敌意比刀斧还锋利,我与凶手为敌,为那些被杀害的生灵而鸣冤。失学少年的出现,使我对于小镇生出了敌意——教育与生存之殇。


“大多数的人头已经被洗劫一空/大多数的人心布满了弹洞/大多数的人影,离开小镇时/醉得踉踉跄跄,却不知道/有人偷换了自己的味觉和视力/还将自己的五官、四肢和灵魂/一一调小了比例”。大多数的人头已经空空如也,如被砍头。大多数的人心已经被击穿,人心不古。大多数的人影已经醉了,他们不知道有人偷换了自己的味觉和视力,还将自己的五官、四肢和灵魂一一调小了比例——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味觉和视力已经成为了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并且被这个时代所塑造的味觉和视力;他们的五官、四肢和灵魂已经被缩小了,也许被永远地缩小了,只有这样他们才是安全的人类,也只有这样,这个时代才是一个安全的时代。

 

 

春夜


蓝蓝


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

在铁路旁的场院

就要是熟睡的小虫的窠

还没离开过,我还没有爱过。


但在茫茫平原上

列车飞快地奔驰,汽笛声声

一片片遥远的嘴唇发出

紫色的低吟——它唱着往事。


唱着路过的村庄

黑黝黝树林上空的红月亮

恍然睡去的旅人随着车轮晃动

这一垄清翠的庄稼在深夜飞奔!


它向前飞逝。我就要成为

夜里写下的字。就要

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

触到死亡的寒冷。

还没醒来过,我还没有呼救过。




汉家说诗


《春夜》是对于自然与时间的具有死亡气质的咏叹调,混杂着春天夜晚的时间速度和人性情感的自我哀叹。


“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在铁路旁的场院/就要是熟睡的小虫的窠/还没离开过,我还没有爱过。”春夜里,诗歌中的“我”就要成为一堆金黄的草。在春天,草都呈嫩绿色,这金黄色泽的草象征着诗人内心的光芒或近似于燃烧的内在渴望。铁路像是一段人间的旅途,那场院作为旅途旁的住所,有家园般的温暖意味,所以小虫子在其中熟睡了。春天作为生命的开始,还未凸显出离别的情景。“我”没有爱过也就没有痛苦过,如同一种自我情感的保护或期待。


“但在茫茫平原上/列车飞快地奔驰,汽笛声声/一片片遥远的嘴唇发出/紫色的低吟——它唱着往事。”茫茫的平原,广阔感。列车的奔驰,生命的即时性。汽笛,催促,或生命的速度感。遥远的嘴唇,充满了一种幻觉似的生命意志。紫色,神秘。它唱着往事,陷入了回忆的帷幕之中。


“唱着路过的村庄/黑黝黝树林上空的红月亮/恍然睡去的旅人随着车轮晃动/这一垄清翠的庄稼在深夜飞奔!”唱着路过村庄,路过了茫茫的人烟。黑黝黝的树林,潜沉的、压抑的情绪。红月亮与“紫色的低吟”交相呼应一种神秘的、不明朗的生命未来预期。恍然着、混沌着睡去的旅人,他们随着车轮晃动——“车轮晃动”如生命的不可逆装的节奏和推进速度。清翠的庄稼也随着时间的列车飞奔了起来,似乎世间的万物都在这春夜焕发了生命的青春力量,这力量不仅是拟人化的,更是疯狂的和超人性的。


“它向前飞逝。我就要成为/夜里写下的字。就要/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触到死亡的寒冷。/还没醒来过,我还没有呼救过。”列车继续飞逝——时间飞逝。“我”就要成为春夜所写下的字,也就是说“我”被这勃发的飞逝的春夜书写着、创造着和涵盖着,这春夜既是自然之力也是时间之手。接下来,诗歌的语境突然进行了令人惊异的大幅度转变——“我”就要被留在空荡荡的铁轨旁,此情景充满了悲凉和荒芜之感,在不祥的语义中,“我”就要触到那必将到来的死亡的寒冷,而这一刻,“我”也混沌着,也在时间的飞逝中沉睡着——死亡正在逼近,我竟然还没有呼救过。


一般关于春夜的作品,其基调都唯美与浪漫,而蓝蓝的《春夜》却在对春夜的景物书写中托出了时间的消逝定律和人性中对于死亡的警醒态度。这首诗具有一种孤独的、偏见的、悲剧性的情感底色,诗歌自起首就被语言挟持进时间的速度中,涉及的景物皆以一种较为阴郁的隐喻色彩进行着意义上的不断加重,并最终以寒冷的死亡面目示人,完成了一次语言意义上的生命审判和时间死刑。


春夜,万物生长,诗人却在这个时节要与读者谈一谈时间的意义和死亡的真相,她似乎是要告诉人们,那死亡永远在生命内部不受控制地滋长着,即使是蓬勃的春天也不能将它扼制:因为春天也是死亡的一部分,因为死亡也是自然的一部分。

 

 

 

对不起,虚无也结束不了……


树才


虚无也结束不了……

到时候,这世界还会有

高过人类头顶的风,还会有

比爱情更晚熄灭的火,还会有

比自由还要自由的……"没有"

虚无是一只壳

更是壳里的空空

崭新的苔藓又绿成一片

那些唱出的歌已经入云

那些做诗的人正拿起筷子

虚无也结束不了……

那戳破窗纸的人只瞥了一眼,

后半生已经变了

活不下去?还得活下去

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

虚无能结束那当然好……

你也就没机会再写什么

高矮胖瘦,都过去了

我们都会过去的!拐弯处

虚无翻了翻我的衬衣角



汉家说诗


《对不起,虚无也结束不了……》是一首混合着“对抗虚无”和“归于虚无”两股力量的冲撞之诗,这首诗宿命般的代入时间之于人类的意义,如果这意义不是一种粗暴的意识形态的话,那么我认为作者树才也并非要以此诗为时间意义进行一次诗歌层面上的辩护,他大概无意去辩护什么,而他在诗中能够精确地说出“虚无的问题内核”即已经完成了本诗所指陈和负载的关于虚无和反虚无的根本使命了。

“虚无也结束不了……/到时候,这世界还会有/高过人类头顶的风,还会有/比爱情更晚熄灭的火,还会有/比自由还要自由的……‘没有’”虚无也结束不了——虚无如果结束不了,那就说明这虚无不是真正的虚无,或者说这虚无在意识形态意义上已经被战胜了——至少是被平衡了。这世界还有高过人类头顶的的风,表明这世界还是一个实有的运动的世界。还会有比爱情更晚熄灭的火,这火仍然会燃烧下去,感情仍然会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继续着这个世界的“实有存在感”。还有那比自由还要自由的事物——那是虚无属性的“没有”,或根本就是一个臆想出的不存在的假设,更或者只是一个诗歌性的假设的假设。

“虚无是一只壳/更是壳里的空空/崭新的苔藓又绿成一片/那些唱出的歌已经入云/那些做诗的人正拿起筷子/虚无也结束不了……”虚无是一个空空的壳或者是壳里的空空,空空,了了。苔藓如同时间交替中的一个类比性的环节,是一个隐喻性的颜色材料。唱出的歌入云,是进入虚无之境的前兆。“那些做诗的人正拿起筷子”:诗中的这一句至少有三点要注意,第一,诗歌用的是“做”字而不是“作”字,“作”是创造性的,而“做”是制造性的,甚至是复制性的;第二,“筷子”一词直截了当的指明这是位中国诗人;第三,拿起筷子就是为了吃饭,饭是物质性的、是生理性的、是动物性的,而诗人的身份则是精神性的,这里面有一条潜在的对抗线路。我认为,诗中的这一段是虚无和反虚无的正面对抗,且对抗正酣,这种对抗是一种隐蔽的对抗,是一种暗藏的对抗,但依然是一种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对抗。

“那戳破窗纸的人只瞥了一眼/后半生已经变了/活不下去?还得活下去/虚——无,这中间有一条缝”戳破窗户纸意味着偷窥的开始,一旦洞悉真相,也许就命中注定了。这个“命中注定”既可以是个体的也可以是集体的,当代社会的图景之人即急速消灭人的个体性或个体性与集体性趋于一种令人灰心丧气的“一致性”。活不下去还是要活下去,是一种对生命实有或存在感的本能渴求,那虚无和反虚无中还有一条可怜的缝隙可供生命进行暂时性的过渡——人啊,不过如同蝼蚁!

“虚无能结束那当然好……/你也就没机会再写什么/高矮胖瘦,都过去了/我们都会过去的!拐弯处/虚无翻了翻我的衬衣角”如果虚无结束,那么将导致实有的灾难性后果——虽然这是最不可能出现的未来景观之一,并且从词性上观察,如果真的没有了“虚无”,也就没有了“实有”。而作为作家或诗人在“虚无结束”的时候也不必再写什么作品了,也没有机会去写了,因为那时已经不存在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了。“我们都会过去的!”——我们都会成为那虚无之虚无。“拐弯处”似乎是关于虚无的语言对抗实验的一声棒喝或者是思想进行途中的一次断裂,那“虚无”趁机翻了翻“我”的衬衣角:这“虚无”真是无孔不入和无处不在啊,它既在大道等你,亦在拐弯处的衣角间伺候你——你终究是躲不掉它。

树才的《对不起,虚无也结束不了……》在深刻稳定的语言叙述和诘问中进行了一次尖锐的关于虚无和反虚无的对抗性意识形态实验,其思想的拼杀力度和词语的血腥味道被作者予以了艺术性的掩护和暗含式的冲击。诗人没有提供一个关于“虚无”的答案,他只说对不起,的确,那虚无确实是结束不了时间和空间的一切,但更为可怕的是也没有任何事物或力量可以结束虚无之本身。这首诗的实质是虚无所施予的时空暴政和反虚无的乌托邦再造——这正是本诗的语言伦理和意识探险的价值所在。




柿子树


谷禾


去人民日报社的路上,

我想起了它院子里

数不清的柿子树,

高大,密集,挂满了

灯笼一样的红柿子,

成为远近的风景。

徐怀谦兄在世时,多次向我

炫耀,带我去观赏

还以它们为背景,

给我拍下许多照片。

他弃世后,我再无心去翻看,

也淡忘了那处有柿子树的风景。

今天去那儿办事,我走进院子,

猛一抬头,又望见了

风中的柿子树,以及满树的

灯笼一样的红柿子。

这才记起,离怀谦兄从六楼

飞出去,竟过了两年多。

那时八月,柿子还在叶间,又青又涩。

……我一棵一棵地走过

望着留在枝头的柿子,

走过最后一棵时,我上前

抱住了它,脸贴树皮,

止不住泪湿了眼窝。



汉家评诗


怀人歌——评《柿子树》


叙事的诗歌,着实不易写出。谷禾的这首诗,题目为“柿子树”,记的却是徐怀谦这个人,以柿子树喻人,或者以人喻柿子树,人与物交融在一起,交融在了诗人的心灵深处和情感的记忆当中。徐怀谦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世界,想必有他自己的苦衷,人在世上为人,不是有这样的痛苦,就是有那样的痛苦——痛苦是形形色色的,也许正是这形形色色的痛苦才造就了形形色色的人们,同样对于一位因痛苦而离世的友人的回忆,也造就了这首怀人的诗歌。


“去人民日报社的路上,/我想起了它院子里/数不清的柿子树,/高大,密集,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柿子,/成为远近的风景。/徐怀谦兄在世时,多次向我/炫耀,带我去观赏/还以它们为背景,/给我拍下许多照片。/他弃世后,我再无心去翻看,/也淡忘了那处有柿子树的风景。”人民日报社的院子里有数不清的柿子树,上面结满了红柿子,是远近的一处风景。我由柿子树想到了徐怀谦兄,他弃世后,我再无心看这柿子树的风景了。


“今天去那儿办事,我走进院子,/猛一抬头,又望见了/风中的柿子树,以及满树的/灯笼一样的红柿子。/这才记起,离怀谦兄从六楼/飞出去,竟过了两年多。/那时八月,柿子还在叶间,又青又涩。/……我一棵一棵地走过/望着留在枝头的柿子,/走过最后一棵时,我上前/抱住了它,脸贴树皮,/止不住泪湿了眼窝。”今天,我又望见了风中的柿子树,忍不住又想起了怀谦兄与这个世界的离别——决绝的离别,感动中,我上前抱住了最后一棵树,仿佛这棵柿子树就是怀谦兄一般,在这一刹那,我洒下了怀人的热泪。



玉米地


阿信


雪粒在地上滚动。

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秆。

枯干的玉米叶片在风中使劲摔打。

运苞米的马车昨夜轧过薄霜,

留下深深辙痕。

无遮蔽的北方,雪粒

从马背上溅落。

砍倒的玉米秸秆横卧一地。

我的棉袄

就扔在秸秆上。我的马,

站在那里,打着响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秆运回去,

堆放在谷仓旁的场院里。那里

金黄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鸡啄食雪粒,一头大畜生,

用蹄子刨着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风雪迷茫。



汉家评诗


风雪中——评《玉米地》


风雪中的玉米地里的迷茫,是搬空后的迷茫,是一种空空的迷茫——风雪加重了这种迷茫的感受,这种空空的迷茫的感受。阿信的这首诗,从收获玉米写起,经历了雪粒、马车、薄霜、棉袄和谷仓等诸多意象的缠绕,最后直指搬空的玉米地,直指那风雪中的迷茫。这迷茫是一种生命的迷茫,神秘、空濛并且全无答案。在迷茫中凝结成的是一种空虚的感受,而收获玉米就像对于玉米的一次屠杀或斩首,北方清冷的空气和风物,不断地渲染着这种肃杀的气息,同时在这肃杀里呈现出某种生命意义上的茫然与迷惑。


“雪粒在地上滚动。/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秆。/枯干的玉米叶片在风中使劲摔打。/运苞米的马车昨夜轧过薄霜,/留下深深辙痕。//无遮蔽的北方,雪粒/从马背上溅落。/砍倒的玉米秸秆横卧一地。/我的棉袄/就扔在秸秆上。我的马,/站在那里,打着响鼻。”雪粒在地上滚动,清冷。玉米已经收获了,只剩下空秸秆,那风中的摔打传达出一种意象式的疼痛。薄霜与车辙的痕迹,混在坚硬的土地上。砍倒的玉米秸秆如尸体一般横卧着。马打着响鼻,仿佛漠不关心周围的一切。


“我要把砍下的秸秆运回去,/堆放在谷仓旁的场院里。那里/金黄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鸡啄食雪粒,一头大畜生,/用蹄子刨着僵硬的土。//而我正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风雪迷茫。”这些秸秆迟早都要运回去,运回场院里——收获后的玉米就放在那里,它的金黄色是收获的颜色,这种颜色似乎具有一种物质性的狂欢的倾向。鸡和大畜生,都显得非常冷漠——如果在它们的认知谱系或感受系统里有“冷漠”的话。我忙着低头装车,没留意身后搬空的玉米地,此时早已风雪迷茫,这迷茫里仿佛透露出天地间或生命本身的一种空虚与茫然。



还 乡


俞心樵


我数不清曾经有多少雨滴扑向故乡的大地

说不完雨过天晴后你对我的恩情

头顶上飘摇的风筝越来越多

像村里的酒鬼和赌徒不断向天空甩出的纸牌

我们从远方的两个校园回到同一个村庄

故乡的春天早已远离数学家的脑袋

什么样的眼睛才能看出你深藏的美丽

我曾经多少次看你把油菜花斜插在辫子上

曾经赤着脚在田野上狂奔的小姑娘

如今你一米六八,正好与我的眼睛对齐

你是我写下的全部诗歌中最好的一首

春天最好的气候表现在你的体温上

那么仅仅用一颗心来爱你是否不够

由于专心爱你,我冷落了多少伙伴




汉家评诗


爱你——评《还乡》


俞心樵的这首诗,出自对故乡的爱,乡愁转换成了对于故乡的诗意化爱恋。“乡愁”本身就具有抒情质地,而且“乡愁”也极易将回忆里的故乡进行浪漫地美化和审美上的夸张。游子对故乡的情感,是人的诸多情感里最为纯粹的几种之一,所以思乡之情,向来最容易打动读者的一颗思乡之心——同理心,个人的“乡愁”也就成为了普遍的“乡愁”。“乡愁”或对于故乡的思念,实际上就是人性对于情感原初和时间流逝的无尽感怀。


“我数不清曾经有多少雨滴扑向故乡的大地/说不完雨过天晴后你对我的恩情//头顶上飘摇的风筝越来越多/像村里的酒鬼和赌徒不断向天空甩出的纸牌//我们从远方的两个校园回到同一个村庄/故乡的春天早已远离数学家的脑袋”。开首凭藉雨滴诉说了故乡对我的恩情。那飘摇的风筝就像村里的酒鬼和赌鬼不断向天空甩出的纸牌——乡村的叙事口吻。两个校园和同一个村庄:故乡对于人性的普遍意义。故乡的春天非数学家的脑袋所能穷尽和规制的——“春天”是一种美学。


“什么样的眼睛才能看出你深藏的美丽/我曾经多少次看你把油菜花斜插在辫子上//曾经赤着脚在田野上狂奔的小姑娘/如今你一米六八,正好与我的眼睛对齐”。故乡的(或某个人的)美丽在今天依然震动着我。油菜花就像是插在了你的辫子上。曾经赤着脚在田野上狂奔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时光荏苒,时光就像是一首无限惆怅的歌。


“你是我写下的全部诗歌中最好的一首/春天最好的气候表现在你的体温上//那么仅仅用一颗心来爱你是否不够/由于专心爱你,我冷落了多少伙伴”。你就是我的诗歌,而且是最好的一首诗歌,因为你最纯。春天最好的气候表现在你的体温上,你就如同春天的本体。要爱你啊,要专心爱你啊,为了爱你我冷落了多少伙伴,但这是值得的——爱你是值得的。


 

 

林中路


安琪


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

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

陌生的城市

我抛弃前生

脱胎换骨而来

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

路过的水

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

就差一点窒息

我已失语

一言难道千万事

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

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

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但别问我今夕何夕

别惊讶

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

因为我曾死去多次

又新生多次

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

你的路

林中路。



汉家评诗:


而安琪在歌唱——评《林中路》


《林中路》是一首直率而笃定的抒情诗。她第一打动你的不是修辞,而是真挚的情感力量。你能感受到安琪在词语间发出的情感光芒,但她不止是为了照亮你——作为读者的你——而是首先或更重要地照亮了自身。


没有什么人比“我”更重要了,也没有什么情感比自私的情感更有原则性了,正因为一个人能清楚而自私地认识到自我之真,所以这个人才会真正地去爱一个自我之外的人,所以爱这回事从来都是大事件。


“所幸还能在迷路前找到通往你的/或者竟是你预先凿出等着我的路!/陌生的城市/我抛弃前生/脱胎换骨而来/我已不记得走过的山/路过的水/我已被错乱的经历包裹成茧/就差一点窒息”。起首劈头就是在迷路前还能找到通往你的路,或者这路是你预先就凿好的,凿好了就是为了等着我来。作者这样写两个人的相遇和相爱,笔力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语言氛围。起首两句就用惊叹号,这在诗歌常规写作中较为少见,那大概是作者认为这首诗必须一上来就清楚地说出两个人的相遇是多么地珍贵——珍贵到这相遇之路是一斧子、一斧子凿出来的。未遇之时,谓之“前世”,仿佛没遇见这个人,如同已潦草地过完了一生。而遇见了,就是一次脱胎换骨,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次重塑。


那以前的生活错乱与精神铁壁,都在相遇的时刻予以烟消云散,那曾经重得快要压垮人的东西原来在遇见对的人后竟然是如此地不堪一击。


“我已失语/一言难道千万事/我爱过的人都成兄弟/继续活在陈旧的往事里而我已然抖落/我说相逢时不妨一笑但别问我今夕何夕/别惊讶/我麻木茫然的面孔犹存青春的痕迹/因为我曾死去多次/又新生多次”。我已失语,因为这折磨人的生活。一言难道千万事,千万事有千万只锋利的爪子。曾爱过的人都成了兄弟,生命中的难言之事,说来却是分外地清明。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岁月里,人渐渐变得麻木,而青春的痕迹与其说显现在我的面容中,不如说在灵魂中我依然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人,这不可动摇的爱在反方向催生了我的“麻木”,但也勇敢地保留下内心的“期待”。


“所幸还能在最终的绝路将至时猛然踏上/你的路/林中路。”所幸在最终的也可能是最危险的时候——在绝路将至之时,我猛然踏上你的路,踏上了爱之路。这路如林中路,纵横交错而危及四伏,但终究还是走对了这条路,人生在最对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对了,一切犹如天助。


《林中路》在语言上具有直接和坦率的风格,甚至充满着倾吐式的急迫感,这使全诗的节奏较为紧密,同时这紧密的语言节奏准确地展现了作者炙热的情感力量,它使本诗散发出一种肝胆立见的语言气质。诗中的话语和指向,带有着诚实言说的坚实语气和不吐不快的直见属性。


最令我感动的是,安琪在表达爱时,既表达了对爱人的爱也表达了对自我的爱,而更为难得的是,她还表达了一种“感激”。这感激是对爱人、对命运的感激,毫无疑问,这感激也是一个人得以喜极而泣的最好理由。


海德格尔和弗罗斯特都写过名为《林中路》的作品,一为哲学、一为诗歌。海德格尔是在挖掘和雄辩,弗罗斯特是在沉思与喟叹——在这个深秋的午后时光中,我边写诗评边想:安琪是在不可遏制地歌唱。


 



在晨风里掩面而泣


刚杰·索木东


月亮升起来了

一切喧嚣,终将

归于宁静,一切

生机盎然,终将

归于秋天


我庆幸生于北方

唯有这样,才能

和春夏秋冬及时相遇

我庆幸生于青藏

唯有这样,才能

时常仰望

雪线以上


掬起一把露水

沐浴节的早晨

就能看到,拉萨河畔

凉透了心的妹妹


谁在晨风里掩面而泣?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那些曾经繁茂的绿意

逐渐干枯成

历史的谎言



汉家评诗


歌哭和祭奠——评《在晨风里掩面而泣》


刚杰•索木东的《在晨风里掩面而泣》,其语言具有着高原的季候性格和自然禀赋,语力开阔,平静、远意,仿佛天空低得可以伸手就触摸到,又仿佛天空远得永远都无法真正看清它。高原人的粗犷豪放和藏族人的虔诚平直造就了这首诗的精神质地。


“月亮升起来了/一切喧嚣,终将/归于宁静,一切/生机盎然,终将/归于秋天//我庆幸生于北方/唯有这样,才能/和春夏秋冬及时相遇/我庆幸生于青藏/唯有这样,才能/时常仰望/雪线以上”。月亮升起来了,带来了高原上的静谧。喧嚣扰人心志,使万物变得虚无漂浮,好在宁静制服了它——喧嚣归于宁静。


宁静中,一切生机盎然,又归于了秋天。在北方,四季分明,大自然赋予四季不同的色彩变化和气候特质,春夏秋冬不啻为大自然多种性格的呈现。唯有在青海,我才能遇到这鲜明的四季转换;也唯有在青海,在这遥远而壮美的北方,我才能时常仰望那雪线以上的高原风光。


“掬起一把露水/沐浴节的早晨/就能看到,拉萨河畔/凉透了心的妹妹”。掬起一把露水,那是晶莹的露水。在沐浴节的早晨,就能看到拉萨河畔。沐浴节是藏人的节日,它不仅关乎个人肉体的清洁,也要洗掉那精神上的世俗尘垢。在拉萨河畔,在这具有世界性高度的河流旁,有一位凉透了心的妹妹存在着。“妹妹”的入诗,是在诗歌前半部分的高原景致中看似波澜不惊地进入的——似乎进入得自然而然,也进入得令读者的内心一咯噔,心中一凉。


“谁在晨风里掩面而泣?/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繁茂的绿意/逐渐干枯成/历史的谎言”。谁在晨风里掩面而泣?这个问句使本诗完成了一次感情上的直接递进,但并不给出确定的答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经繁茂的绿意逐渐干枯了,变得朽坏了,而形成一句历史的谎言。“历史”一词将全诗的意象性语义进行了一次扩张和放大,不再局限于个人的情感漩涡和狭隘指向,而是赋予了本诗一种隐喻性质的扩散范围。


《在晨风里掩面而泣》具有高原的性格和藏人的沉静,她是一首带有强烈地域性格的朴素大气的诗歌文本。在语言上,本诗质朴自然,随着心绪的变化而一步步呈现着诗意的美学范围,节奏纹丝不乱,很稳很平静,即使是叙述一个妹妹凉透心的哀伤心境时,其语调依然是平静的,并没有进行情绪上的过度渲染。作者在诗歌的结尾,直指历史谎言的荒谬和内心的郁结沉痛,这内在的悲伤最终归于晨风里的一次掩面而泣,归于绿意逐渐干枯后的死亡与萎谢,归于无言的歌哭和祭奠。


 

 

 

 

我爱你


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汉家说诗:


《我爱你》歌颂的是另一类的人生和爱情,我这样说并非是指这“另一类”是少数派,很可能正相反,他们才是坚硬而锐利的多数派。我暂且将这类人生称为“稗子”的人生。稗子是相对于另一类人而言的,这另一类人是哪些人呢?——大概是所谓欧化风情小区的公寓房中所豢养的人肉金丝雀、装模作样地陶醉于意式咖啡或日式插花的伪文艺女中年、穿行于祖国各地(尤其是西南边陲)的以炫耀为美德的间歇性头脑发热的中产阶级背包客、端坐在会场中央就以为绝对真理在握的权力群居动物、妄图通过在社交媒体上点赞和转发就能引发社会变革的粗鄙而懦弱的典型性做梦专家、虽然写诗但与诗人属性毫无关系的毫无才华的帮闲者——大概如此,其实名单还可以一直列下去,但列出的这些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而稗子是谁呢?——稗子所涵盖的大都是些无法发声或者干脆不懂得怎样发声或者即使发了声也不会有人认真关注的数量惊人的表面草莽但心怀星辰的极为普通的人们:这是些迟早被根除的人们——余秀华就是其中的一员,但幸运的是她终于拥有了连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巨大名声,也就是说幸运的是,她的发声终于可以让更多的人听到了,而这声音也不可避免地传得更远。虽然被更多人听到这件事大都来源于她的名声而不是直接来源于她的时常充满进攻性的诗性灵魂,但我依然认为余秀华出名这件事是好事一件。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巴巴,颇为无奈,但还得活下去。打水、煮饭,日常。按时吃药,病症,身体和灵魂的负重。阳光好的时候,我自己也美着呢。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这是一个平凡女子的精神想象和美学铺张。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之所以按住内心的雪,是因为这雪太过洁白,也过于接近美好的春天。雪,是我的精神阵地和内心气血,这雪美好得令我自己都感到了紧张和窒息。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你”可作泛指也可具体指涉一人,但“你”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所带来精神礼赞和情感升腾。人间情事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冷不防飞过但光洁耀眼。我不适宜为爱而肝肠寸断,在人世中,我自有我的防身铠甲。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给你寄诗歌。诗歌对于纯真的爱情想象而言,显得过于间接或者已经被世俗所变形了。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和庄稼的书,因为这才是我的日常生活。我要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稻子是受保护的粮食,而稗子是杂草,等待它的是被根除。我会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我要告诉你,即使是作为杂草的稗子也心怀着春天和星辰,它与稻草都是上帝的创造物,都渴望着人世的美好和爱情的奇迹。这一句“我爱你”,不是稻子说出的,而是稗子向你说出的。


《我爱你》是余秀华的爱情启示录,也是一棵稗子再也按捺不住的美好供状。这首诗没有感染那些虚弱的惧色和破败的羞愧,甚至没有那种发于自卑人格的深刻的扭曲感,而是在叙述中极为自然和坦率,真心真性。诗中说出“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时,虽然看似说得战战兢兢,但内核里依然充溢着作者的一种自我颤抖式的幸福晕眩。在语言上,本诗的起承和转向之间,一气而贯之,元气淋漓。


在余秀华的访谈和公开发表的言论中,她直面世相的清醒态度令人印象深刻。这些态度不仅是来自于她的道德勇气和反道德的诚实,更是来自于她始终根深蒂固地明白她作为一个独特个体所处于的人生位置和所承受的人世分量。无论是她的穷途末路也好,或是她的爱丽丝漫游奇境也罢,她都能够准确地指认出自己扎根的人世阶梯和文本应该占据的美学序列。她像真正的女豪杰一般捍卫着那些可怜的但绝不让渡的个体权利以及骄傲和谦卑相共生的爱情想象;而在另一面,她貌似一个沉着凶猛的女匪首,在她对僵化的伦理价值进行挑衅的背后竟然隐含着一颗柔软的处子之心。


 

 

沃角的夜和女人


吕德安


沃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

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

扇子似地浸在水里

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

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

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

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

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

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关照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

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

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

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沃角

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

“要出海了”




汉家评诗


变迁——评《沃角的夜和女人》


吕德安的这首诗,感慨的是一个普通渔村的前尘往事,沧海桑田变幻,已物是人非。说是“前尘往事”,实际上也不过是几十年间的变化,但人事俱已大变。这变化首先是自然生态坏境和传统谋生技能的改变,这改变必将带来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质地的改变。往事已不可避免地远去了,那世外一般的渔村生活已经被时代所改造,“出海”、“打鱼”等等千百年来渔民的终身劳作形式也被其他新兴的职业或技术所代替,而渔村里传统意义上的女人们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难觅其踪影了。


“沃角,是一个渔村的名字/它的地形就像渔夫的脚板/扇子似地浸在水里/当海上吹来一件缀满星云的黑衣衫/沃角,这个小小的夜降落了//人们早早睡去,让盐在窗外撒播气息/从傍晚就在附近海面上的几盏渔火/标记着海底有网,已等待了一千年/而茫茫的夜,孩子们长久的啼哭/使这里显得仿佛没有大人在关照”。沃角,一个渔村的名字,作者的心之所向,这里的地形和景色牵动着他的内心情感。当夜晚降临,人们早早地睡去。依然有几盏渔火,已等待了千年,那时光无情地流转着,并不停歇。茫茫长夜里,孩子们在啼哭,仿佛这整个渔村都没有大人在关照——仿佛它失去了往日的魂魄。


“人们睡死了,孩子们已不再啼哭/沃角这个小小的夜已不再啼哭/一切都在幸福中做浪沫的微笑/这是最美梦的时刻,沃角/再也没有声音轻轻推动身旁的男人说/‘要出海了’”。人们睡死了,沉沉地睡去了,如同时间本身也在沉睡着。孩子们不再啼哭了,一切似乎都是幸福的——似乎都是幸福的浪沫,似乎都是空空的泡沫。这是最美梦的时候,渔村里再也没有女人们催促身旁的男人去出海了,时代变迁,那传统意义上的谋生之道和女性的老派的精神状态早已被时代的大潮冲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和我


吕德安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汉家点评


本诗在淡然的叙述中,以寓意时间的雨水和无言的情感映照作为了诗歌语言的发散点,父子之间的亲情在安宁的心中不露声色地荡漾着,直至打上图画般的情感交融的灵魂烙印——这父子之爱不是设计和叫嚷出来的,而是从明亮的内心中流淌出来的。




月色下的村庄


屠国平


一、


月光,差不多淹没了

太湖沿岸。没有狗吠,

村庄在退缩。

仿佛有某种涉水的声音经过。

于星空下静听,

原来是厢房内的春蚕

在啮食新嫩的桑叶。


二、


劳累了一天的村庄,

在稻花香中

沉沉睡去。

在这晚风般善良的

太湖梦境里,月光

每晚都会把村口的祠堂

细心地清洗一遍。




汉家评诗


月色渲染——评《月色下的村庄》


月色下的宁静村庄,本就是自然与人文的诗题,两相辉映中,是内心的眷恋和梦幻的风景。屠国平的这首诗,写月光、写村庄,也写了太湖沿岸的风物与心底的美好感受。大自然的绝妙景象,常常能够感动诗人,诗人易感,也易于自我催眠——被美好的事物催眠,从而释放出诗意的翅膀。本诗具有微醺般的田园风情,字里行间,诗心跃动,引人遐思。


“月光,差不多淹没了/太湖沿岸。没有狗吠,/村庄在退缩。//仿佛有某种涉水的声音经过。/于星空下静听,/原来是厢房内的春蚕/在啮食新嫩的桑叶。”月光弥漫,差不多淹没了太湖沿岸:大风景。狗不吠,宁静;村庄在退缩,向内,向内心里。仿佛有某种涉水的声音经过——起了一种悬念——原来是春蚕在啮食新嫩的桑叶,原来是春天来了,就在这星空下,春意涉水而来。


“劳累了一天的村庄,/在稻花香中/沉沉睡去。//在这晚风般善良的/太湖梦境里,月光/每晚都会把村口的祠堂/细心地清洗一遍。”村庄如乡人一般,劳累了,沉沉睡去,这一觉必定睡得很香甜。“晚风”也拟人化,化身为善良的晚风。太湖梦境,月光渲染——月光每晚都会把村口的祠堂细心地清洗一遍:此时此刻,月光如同一位不朽的历史老人,将祠堂细心地清洗,这深情美意里,是对于村庄与乡人的既克制又浓烈的抒情笔触。


 

 

高过


伊甸


日子高过了岁月

一线星光高过了庞大的黑夜

一棵小草高过了山峰

一只蚂蚁高过了恐龙

一粒泥土高过了宫殿

一缕山沟里吹来的风高过了摩天大楼

一个会心的微笑高过歃血盟誓

一堆寒夜的篝火高过整个夏天

一封信高过天上的云彩

高粱微微鞠躬的谦卑高过老樟树的傲慢

蝴蝶的自由轻盈高过行星的屈服和顺从

小河解冻时的欢乐高过冰山的寂寞

脚印高过了铜像

荆棘丛生的小路高过了宽广的天空

一滴热血高过了太阳




汉家评诗


太阳之上——评《高过》


高过的事物,并非来自于物理与常识,而是来自于诗歌的伦理或诗意的生发逻辑。伊甸的这首诗,以“高过”为名,写了种种事物高过其他种种事物的诗性逻辑,这逻辑的深处,是诗意的自我自由和美学的内在伦理在起着关键性的作用。美、慈悲与爱,是本诗的第一推动力。本诗所写的情景在真实的生活中不可能发生,但偏偏就在诗歌中予以实现并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这事物之间的“比较(比赛)”的胜利,实为人的心灵世界的胜利——美、慈悲与爱在心灵世界里的胜利。


“日子高过了岁月/一线星光高过了庞大的黑夜/一棵小草高过了山峰/一只蚂蚁高过了恐龙/一粒泥土高过了宫殿/一缕山沟里吹来的风高过了摩天大楼/一个会心的微笑高过歃血盟誓/一堆寒夜的篝火高过整个夏天/一封信高过天上的云彩”。日子的贴身之处,当下之重。星光照亮了黑夜。小草的自我之大。蚂蚁的伟力——卑微的神奇之力。泥土来自于大地,而宫殿则是权力斗争的中心——宫廷政治的中心,龌蹉的中心。风当然高于摩天大楼。微笑比那些不甚牢靠的歃血盟誓要来得更为稳固,更为永久。以篝火取暖或围着篝火而狂欢,要高于夏天。信件比那彩云要深入人心。


“高粱微微鞠躬的谦卑高过老樟树的傲慢/蝴蝶的自由轻盈高过行星的屈服和顺从/小河解冻时的欢乐高过冰山的寂寞/脚印高过了铜像/荆棘丛生的小路高过了宽广的天空/一滴热血高过了太阳”。谦卑高过傲慢,正解。自由轻盈高过屈服和顺从,合理。欢乐高过寂寞,应当。漫长的脚印——征程,高过了陈腐历史的铜像。荆棘丛生的小路高过了天空,通往天堂之路就是一条艰难之路。一滴热血高过了太阳,与命运搏斗所流出的鲜血,高过了太阳的热力。人的一切的一切,正因为“热血难凉”,人才之所以成为了人。

 

山中饮茶


人邻


雨没落下来,

可林荫下的草地

愈来愈湿了。

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

草地积蓄着,愈来愈湿。

暴力一样的潮湿在等

那些阴云

终于含不住

愈来愈沉的雨水。

我们在喝茶,

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

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

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



汉家评诗


试图与溃败——评《山中饮茶》


山中饮茶,本是一幅宁静淡泊的闲适画面,但诗人赋予了这副画面一种内在的紧张与不安。人邻的这首诗,先以饮茶时的静态进入诗歌的叙述之中,再以自然界的景观作为了自我内心波动的投射,相互映照之间,无情地揭示出“我们”内心的焦虑和不安,那所谓的宁静心态和淡泊志向再也无法掩盖心灵的荒芜与悸动了。本诗以自然景物而动情,以情而直入灵魂深处。饮茶之间,仿佛心灵世界瞬时坍塌了下来,并不留一点儿余地。


“雨没落下来,/可林荫下的草地/愈来愈湿了。/我们是在树下静静饮茶。//草地积蓄着,愈来愈湿。/暴力一样的潮湿在等/那些阴云/终于含不住/愈来愈沉的雨水。”雨没落下来,雨下来了。“没落”大有末路之意。草地越来越湿了,雨水的侵蚀与占领,心灵世界的投射。我们在树下静静饮茶,但雨水的到来,使草地湿了,也使我们的心中生出了深刻的波动。那“潮湿”仿佛掌握着倾泻般的暴力。那些阴云终于溃败了,雨水越来越多,没落得更多更深了。


“我们在喝茶,/但已经不能宁静下来。/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我们的茶杯里似乎已经是阴凉的雨水。”我们还在喝茶,但我们的心灵已无法宁静了。我们只是试图要宁静,这是人们普遍的精神追求,追求一种心灵的平静,但就在这追求中人们却常常与真正的平静背道而驰,那茶杯里盛放的已不是充满自然芳香的茶汤了,而似乎是阴凉的雨水。这雨水正是我们此时的心境——潮湿而充满了不安,这“不安”越来越湿了,也许它会越来越躁动,也许它是内心中自我释放的另一种暴力。


 

 

虚空

——哭哥哥


高兴


那虚空其实一直在扩张

在节日的门槛终于

扩张到压迫心脏的地步

那虚空其实就是天空

充满你纵身一跃的背影

如此的沉重,像座大山

悬于头顶,同时又轻盈得

能被一缕风刺穿

哥哥,我的哥哥……

此刻,那虚空其实就是

不过也得过的年,就是酒杯

举起又放下,就是夜色一次次

被烟花和爆竹点亮,我却怎么

都看不清你,就是电话线的那一端

你总是爽约,用沉寂替代新年问候

天空太高,世界太冷。此刻

那虚空其实就是你,也是我

独自站在黑暗的中央

想使劲地喊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哥哥,我的哥哥……




汉家评诗


虚空的喊声——评《虚空——哭哥哥》


高兴这首诗,哭的是哥哥,写的是人间的虚空。虚空也就是虚无,每个人都会面临虚空的到来,它来的方式各不一样,但它一定会到来,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一个事实,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一个虚空。对于个体来说,自己面对的虚空就是全部的虚空,就是全世界的虚空。哭哥哥的哭泣声中,那虚空的世界已然来临。


“那虚空其实一直在扩张/在节日的门槛终于/扩张到压迫心脏的地步/那虚空其实就是天空/充满你纵身一跃的背影/如此的沉重,像座大山/悬于头顶,同时又轻盈得/能被一缕风刺穿”。虚空一直在扩张,没有人能够逃出这虚空。压迫心脏,心脏承受着压迫,危险迫近。纵身一跃,决绝。沉重与轻盈,是人为化的轻重对比,其实在虚空的层面上,无论轻重对比如何,最终都会化为同一种虚空——同一种死亡。


“哥哥,我的哥哥……/此刻,那虚空其实就是/不过也得过的年,就是酒杯/举起又放下,就是夜色一次次/被烟花和爆竹点亮,我却怎么/都看不清你,就是电话线的那一端/你总是爽约,用沉寂替代新年问候”。那虚空是不过也得过的年——那虚空必将到来。但是我却怎么都看不清你,你在虚空的到来中已经模糊了自己的面容。冷寂。


“天空太高,世界太冷。此刻/那虚空其实就是你,也是我/独自站在黑暗的中央/想使劲地喊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哥哥,我的哥哥……”天空和世界,显得又高远又冷酷。那虚空就是你——那虚空就是由你构成的,你就是虚空。虚空也是我,我想使劲地喊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虚空已经吞没了你,它也正在全面地吞没着我。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张二棍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汉家说诗


本诗中,埋藏着张二棍与乡村之间的秘密的情感脐带和骨血亲缘。诗中,乡村的风物、神祇和祖母的行为举止,都被发自内心的诗歌抒情节奏所带动,不动声色般的乡村叙事并未在短制中显得肤浅与矫情,反而加深了本诗根柢上的内向式的情感投射。朴素的神成就了一首朴素的诗,朴素的诗来自于乡下——在乡下,神是如此的清白与朴素——拥有超自然的神力又安静木讷得像一个胆小的孩子。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在我的乡下——不是别人的乡下,强调了乡下的私人专属性。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大概与耶稣爱穷人一样,中国的神仙也偏爱穷人,在那些平常的粗茶淡饭中自有人间至味。


有年冬天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日常化的生活场景,被赋予隐秘的魔幻色彩,只是这色彩的涂抹与放大是自然而然生成的,当视为寻常的神迹。


我小脚的祖母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而不管他们是否乐意,这是祖母对于神仙的最为虔诚的敬意——清洁神仙的面容,大概是因为人世的污浊太多了,所以连神仙也无法逃脱。其中,“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一句,似乎淡然地但实则是坚定地显示出祖母与神仙在精神上的亲近与随性。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也不懂喊冷。在乡下/神,如此朴素”。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我”的入诗,使本诗的叙事化场景显得更为真实与可靠:超自然的神越来越自然地呈现着神的面目。


神像是一群比我更小、更木讷的孩子,他们木讷着、他们的身型很小,但在他们瓷质的身体内却蕴含着乡村式的神力。他们不懂得喊甜,也不懂得喊冷,那是因为乡下的神没有过多的讲究、没有矫揉造作——他们是朴素的神,他们受到同样朴素的祖母的信仰,而祖母的信仰则通过为他们擦洗脸面来进行呈现,这擦洗就是一种朴素的敬神之举——乡下的神如此朴素,归根结底是这些乡下人是朴素的。


本诗的行进保持着不急不缓的抒情节奏,其指向的人与神的朴素关系映衬出乡下人内心的平静安宁。魔幻或神力在本诗中被渗入一种乡村式的平凡生活中,朴素之美本就是人性的日常神迹。




写诗如埋狗


张建新


雨下了一夜,在清晨停住,

空气里,弥漫着旧事物的喜悦

龙湖水满,让我看到永固村的青烟,

我正独自在村庄一隅,用铁锹

挖一个坑,孤独地埋一匹病死的幼狗

现在,我闻到那翻开的泥土味道,

我撒在狗冢之上的泡桐花刺槐花

也撒落在我现在的脚前

地面仍然潮湿,如果我写下的文字

是一声声颤抖的犬吠,

我举起手机拍落花,仿佛

这些花上,可以找到自己的笔迹




汉家评诗


痕迹——评《写诗如埋狗》


埋狗时撒下的鲜花就如同一首关于生命与时间的诗。张建新的这首诗,叙述了诗中人的埋狗过程,那莫名的悲伤笼罩在了字里行间,对于病死的幼狗的哀伤或悲悼,大概也是对于时间易逝和世事无常的一种感动。埋狗如一首诗,写诗也如埋狗,不过是对于过往时光的回忆与悼念,不过是落花于坟冢,将鲜花的美丽置于新鲜的尸体之上,只是那鲜花虽鲜,也终归被折了下来,等待它们的也是迅速枯萎的命运。花冢狗冢人冢,都是生命体死亡后的一个暂时归所,而各种生命体在物质层面上并无任何根本不同——人莫过如此、生命莫过如此、诗歌莫过如此,那些花上的笔迹也莫过如此。


“雨下了一夜,在清晨停住,/空气里,弥漫着旧事物的喜悦//龙湖水满,让我看到永固村的青烟,/我正独自在村庄一隅,用铁锹/挖一个坑,孤独地埋一匹病死的幼狗”。雨下了一夜,停住了。死了。旧事物的喜悦,流逝的旧时光,旧时光里的回忆——那些美好的瞬间。永固村的青烟:“永固”一词的永恒性与“青烟”一词的易逝性,形成了一种尖锐的词性对峙。我挖一个坑,埋一匹病死的幼狗,孤独蓄满了我的身体。


“现在,我闻到那翻开的泥土味道,/我撒在狗冢之上的泡桐花刺槐花/也撒落在我现在的脚前//地面仍然潮湿,如果我写下的文字/是一声声颤抖的犬吠,/我举起手机拍落花,仿佛/这些花上,可以找到自己的笔迹”。泥土的味道似乎是一种归宿的味道。撒在狗冢上的花朵也撒落在了我的脚前,生命同体悲伤。如果我写下的文字如狗吠——如狗的哀鸣(人的哀鸣,生命的哀鸣),那么在这些花上也仿佛能找到自己的笔迹,花与人无异(生命与生命无异),都是这茫茫世间的生命体,都是一些存在过的生命痕迹——一些易逝的也必然会永久消逝的痕迹。

 

 


林中


沈苇


落叶铺了一地

几声鸟鸣挂在树梢

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

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

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

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

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

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

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




汉家评诗


永在的忧伤——评《林中》


自然万物具有不可遏制的生长的力量,同样在这生长的力量里,也包含着一种神秘的克制和永恒的沉默。沈苇的这首诗,力图用诗意的语句描绘林中的一瞬,这林中的一瞬也就是大自然的一瞬。大自然在诗人的眼中呈现出克制和忍耐的一面——她将这种神秘的忧伤投射在了诗中人的心里。自然的景象变幻,其天摇地动式的运动足以给人类带来重大的灾祸,但大自然常常以寂静的一面示人,所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大自然为灵魂的安放之地,反映着心灵的沉静与人格的清洁。在西方文明的谱系里,也出现了相当多的热爱自然的作家与思想家,比如《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这部书里的主旨可以和东方式的关于自然的思想相契合。而《林中》一诗,是在物象的变幻里寻找一种沉默的自然性格,或者显现一种神秘的自然属性——显现大自然的克制和忍耐的力量,这种力量或许也是属于大自然的不朽的宿命和永在的忧伤。


“落叶铺了一地/几声鸟鸣挂在树梢//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了过来/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遍整座林子”。落叶铺了一地,为林中的常见景象。鸟鸣挂在树梢上,看来鸟儿不少,那鸣声如实体,直入诗人的心田。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大自然充满了无边的阴影;它的四蹄深陷寂静,一动不动——如雕塑般不动,它在寂静中也独自寂静着,但它的血管里流着奔腾的血液,那是它的存在形态,是它的理想与生命基因,但它现在依然寂静着。风如斧子般锋利并猛砍了过来,一棵树被砍得颤栗起来,以至于这颤栗迅速传遍了整座林子——万物本为一体。


“光线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光线的移走是悄悄的,暗含寂静。熄灭一地金黄,时间正在流逝着。紧接着,关闭天空的蓝,天似乎黑了下来——大地沉默着。雪就要落了,景象安静而充满了某种力量。此时此刻,没有一种忧伤比得上万物的克制和忍耐——也没有一种力量比得上这种沉默的力量。万物的克制和忍耐是大自然本身的忧伤,也是诗中人的忧伤,更是一种无始无终的沉默的忧伤



奈良


陈东东

 

往高松塚的路上如夢 

櫻花樹下時時遇見花鹿 

歇腳在一邊翻看雜誌克勞斯如是說 

 

     世界末日之際 

     我願正在隱居 

 

坐到法隆寺殿的黃昏瞌睡唯美之迷醉 

又有鐵鈴鐺叮叮 

送來想像的斑鳩 

 

     走馬觀花一過 

     即為葬生之地

 


汉家评诗


奈良一刻——评《奈良》


对日本奈良的直觉和感受,兴发成了一首汉诗。日本虽是异国,但与中国文化有着非同寻常的联系和血脉基因里的缠绕。陈东东的这首诗,以唯美和梦话般的直觉力,书写出内心的理想诗意。因日本的美学特征,日人的物哀之理和禅静之气,又在无形中赋予了本诗一种迷离而神秘的语言质素。

“往高松塚的路上如夢/櫻花樹下時時遇見花鹿/歇腳在一邊翻看雜誌克勞斯如是說//世界末日之際/我願正在隱居”。往高松塚的路上,如梦幻般的行走,行程似梦。恍惚间,在樱花树下遇见了花鹿,人世斑驳,光影间恍如身在前世。接着,语言和情景一转,出现了克劳斯,诗中的喻指暗合着此时此刻的诗意感受:世界末日之际,也只有隐居才能暂时安放自己的内心。

“坐到法隆寺殿的黃昏瞌睡唯美之迷醉/又有鐵鈴鐺叮叮/送來想像的斑鳩”。法隆寺殿,黄昏时分,日本的风物令人迷醉,竟然迷醉得有些昏昏欲睡了。铁铃铛适时地响起了叮叮声,声音悠远,带来想象中的世界和情事——斑鸠如想象本身的象征之物,降临到了意象的中心。

“走馬觀花一過/即為葬生之地”。人生如草木,草木一秋,人的一生不过是走马观花一度,但走马之间能够观望到花儿的繁盛,亦为人生之乐,只是这“乐”迟早都会与“空”相交——生命就迎来了死亡之所,葬生之地就是葬身之地,在奈良走马观花的恍然里,亦包含着恍然里的人生一世。




传说

——给杨键


王家新


在安徽当涂,我很难相信李白

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

纵然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

纵然我在诗人之墓前停下的那一刻,

也曾感到了

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

而接下来,在采石矶,

在临江而起的悬崖上,看到“诗人捞月处”,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如同我感到了

某种让我惊异的冲动,

不是因为醉酒,

更不是出于幻觉。

归来,

坐大巴穿过村镇;

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

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

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

我看着他们,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

如同我在这颠簸的尘埃飞扬的路上,

在一阵揪心的悲痛中,

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

和死亡。

我相信了这个传说,月亮

就为我徐徐移近。

我们的一生,

都在辨认

一种无名的面容。


 


汉家评诗:


当美与高贵成为了一支叛军——评《传说——给杨键》


《传说——给杨键》以李白引出了诗人间的惺惺相惜和令人唏嘘的时代惆怅,可比玉壶与青灯,亦是一曲西风白马歌谣。


在安徽当涂,作者很难相信李白就埋在这里的青山下,这是诗人天生的怀疑主义血统。人们很早就修造了墓园,作者在诗人墓前停下的那一刻也曾感到一种千古悠悠的孤寂,但怀疑主义还是占了上风,或者说是一种诗人的天然嗅觉占了上风。怀疑虽然是怀疑,但那墓园散发出的孤寂气质还是动摇了作者的一部分嗅觉准头。


在采石矶,在临江而起的悬崖上,作者看到了“诗人捞月处”,却毫无疑问地相信了李白的传说——这是作者的诗人式直觉战胜了诗人式怀疑。作者感到了某种惊异的冲动,这冲动不是源于单纯的醉酒,也不是源于一种不牢靠的幻觉,而是一种诗人的本能,甚至是一种神秘的前世记忆。


归来时,坐大巴穿过村镇,作者看到了在尘灰和泥土里生活的百姓,他们在屋檐下或在突突冒烟的拖拉机上失神地望着远道的访客。这些百姓如同中国各地的百姓一样,都带有着中国化的“失神”——双眼呆滞,不知所以。作者看着他们,就确信了这个传说,那是因为在失神和虚浮的当代普遍文化状况下,作者太需要这样一个气血浪漫的传说以吐出憋在心底的一口恶气。


在这颠簸的尘埃飞扬的路上,在一阵揪心的悲痛中,作者再一次相信了贫困、孤独和死亡——它们与李白捞月式的悲剧性浪漫不同,而是一种悲剧性的麻木和不堪,但在“相信”的深刻程度上,却是相当的。


因为作者相信了这个传说,所以月亮就为其徐徐移近。因为相信本身就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一个文化疲软和充斥着不义的当代境况中,仅仅是相信李白的浪漫传说就已经是对于当代虚弱美学的一次反动和叛变——当满目皆是丑与低俗,那么美与高贵就是最尖锐的异类、就是时代的悬崖地带、就是永不悔改的造反者、就是一支死硬的叛军。

以王家新和杨键为一类,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辨认一种无名的面容。那面容或许是精神性的皈依之所,是诗人的语言家园,是永远的故乡,也是不能再进一步的自己和不能再退一步的自己——回到自我价值和精神确认的唯一面容。


采石矶在杨键的故乡,这位写过老母亲、写过暮晚、写过一只羊的诗人可能正在西风中沉默着,而李白的气象早已绝响,妄想捞月的天才诗人只给热爱他的后人们留下了一个既美好又残酷的死亡传说,当代的文化命运却在时间齿轮的高速运转中越来越趋于最后的疯狂和幻灭。


那好吧,你们毁灭你们的,我们救活我们的——正反两条路,祝大家好运。


 



软弱


扶桑


人之中我爱那软弱的

他们的心佝偻着

一个被救的希望,像攥紧一块

灰尘很厚的旧布

我的痛楚认出——这些族人

那些阔步而来昂首而去的

离我很远——

他们是悬的高高的发光体

不需要我的手

这微小、可疑的温暖




汉家评诗


存在——评《软弱》


扶桑的这首诗里,“软弱”是相当一部分人类的情感特质或人格主体。作者对于软弱的人们有一种天然的认同感和同情心,这“认同感”是对于自我世界的一种认同,而“同情心”里也的确有一种自我同情的成分。与“软弱”相对的是强大,是高高在上的气势与坚定不移的力量,这些强势的情感或主体观念所推动的是另一种人生,但作者独独爱那些软弱的人们、爱那些渴望着被拯救的人们、爱那些正苦苦希望着的人们,同时不吝于传递出自己手掌里的一种温暖;这温暖不大,也许似有还无,但只要传递了出去,就有希望存在了——也许希望不是因为存在,所以被传递,而是因为被传递,所以才存在。


“人之中我爱那软弱的/他们的心佝偻着/一个被救的希望,像攥紧一块/灰尘很厚的旧布/我的痛楚认出——这些族人”。我爱那些软弱的人们,他们的心佝偻着,委屈着。他们等待着被救的希望,仿佛他们是泡沫,也仿佛他们就要被“失望”所淹没了。好在他们还存有希望,希望还没有死绝。我的痛楚使我认出了这些族人,可能我的这痛楚也来自于软弱的本身。


“那些阔步而来昂首而去的/离我很远——/他们是悬的高高的发光体/不需要我的手/这微小、可疑的温暖”。那些阔步而来昂首而去的,总是离我很遥远,那是另外的一些人和事。他们是高高的发光体,他们不需要我手中的光芒;这光芒不仅微小,而且可疑——可能有,也可能无。不论这手中的光芒是大是小或似有还无,它终归是一个希望。希望总是好的,希望是好东西,哪怕它只是一个幻影,那也是存在的幻影。

 



雨(致博尔赫斯)


刘苏


雨在窗玻璃上流着,

雨是印象派画家。

是大提琴手和鼓手,

哦不,雨是独立乐队。

雨弹奏,充满原始欲望。

交响,打击,摇滚——铁皮屋顶上的

音乐家和舞者。

在一名死者的梦里,雨是旋转木马和儿童乐园,

雨是熄灭的火把。

更多的时候,雨是雨中的回忆:公园。车站。街边报刊亭。电

话亭。学校。医院。教堂。商场。霓虹灯。垃圾桶。烟囱。田

野。旗杆。船只。码头。邮局。当它们毫无悬念确凿无疑末路

狂花般地落下。



汉家评诗


无疑——评《雨》


如诗题,刘苏的这首诗写的是雨,写的是千千万万的雨滴,写的是雨水里幻变出的一个世界,也写的是雨水所触发的或牵连出的自我回忆。雨水是一种道路,是一种久违的缘分,是一个结局或一次开始。雨是神秘的开启时的幕布,也是迅速收回的人生戏剧舞台上的繁杂的道具与灯光。总之,雨是命运。本诗副标题为“致博尔赫斯”,博尔赫斯作为一位世界性的文学家,他对于充满魔力的镜面、时间消逝、迷宫、永恒的文学化叙述,令东西方的读者都感到了震撼。作者将诗歌致给了博尔赫斯,也是通过本诗对广阔的时间性和命运的迷宫般的不可逆性的一种诗意的回应。阿根廷下的雨与中国下的雨,大概是同一种雨——同一种时间流逝里的雨,这雨水里包含着无穷的存在形态与无限的命运走向。


“雨在窗玻璃上流着,/雨是印象派画家。/是大提琴手和鼓手,/哦不,雨是独立乐队。//雨弹奏,充满原始欲望。/交响,打击,摇滚——铁皮屋顶上的/音乐家和舞者。”雨在窗玻璃上流着,时间流逝。雨是印象派画家——雨也许更信任自己的直觉。雨是直觉大师。雨也是音乐家,那大提琴和鼓,不仅是发声装置,更是音乐的咽喉——哦不,那雨是独立乐队,它是自己的咽喉,它不需要通过任何其他的装置或二手管道。雨弹奏音乐,弹奏着原始的欲望,仿佛所有的音乐形式都能在雨声中找到最初的源头。在铁皮屋顶上,雨不仅弹奏着,也舞蹈着——雨在铁皮屋顶上酒神般地表达着自我的感受,雨热烈地歌颂着,也热烈地诅咒着。


“在一名死者的梦里,雨是旋转木马和儿童乐园,/雨是熄灭的火把。//更多的时候,雨是雨中的回忆:公园。车站。街边报刊亭。电/话亭。学校。医院。教堂。商场。霓虹灯。垃圾桶。烟囱。田/野。旗杆。船只。码头。邮局。当它们毫无悬念确凿无疑末路/狂花般地落下。”在一名死者的梦里——死与梦:博尔赫斯式的叙事方式——雨是童年的模糊幻影。雨是熄灭的火把,那青春的灰烬。更多的时候,雨是雨中的回忆,雨是人的回忆性的存在,雨是雨中的万物,万物又好像只有在雨中才能成为万物之本身。雨好像变成了一种神秘的呈现万物存在的工具,又好像仅仅呈现的是雨的存在。不论雨如何变幻莫测,雨水终归会落下,这毫无悬念——乏味,这确凿无疑——定局,这雨水的末路就是命运的末路。身在末路,雨水只有狂花般地落下(它的命运),如同一次彻底的不可逆的绽放或者灵魂在最后时刻的一次完全的伸张。



家乡


江汀


我依赖于自己的家乡,

那已从身上脱落的东西。

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

但傍晚呈现绿色。

他们的智慧在下沉,像糖落入水中,

我们一同踩在柔软的底部。

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

村庄吐露几缕炊烟,虚弱地抵达顶部。

就这样回馈对等的经验。

将有一个人,如赴约一般到来,

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

捕捉敏锐的死亡。




汉家评诗


确义——评《家乡》


对于家乡的情感既是乡愁、思乡之情,也可以是带有复杂的极端个人经验的一种地域性情感。家乡,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情感词汇或地理标志,它呈现的是关于地理位置的个人性的情感集合,或者时间性的由特殊地理坏境所产生的个人性的(也只能是个人性的)情感交汇,这种交汇常常是激烈的,也常常是绵长的,久久不散的。江汀的这首诗,从家乡写起,通过私人化的叙述,将家乡放置在了诗性的想象之中,或者在一种直觉性的叙述中将家乡的意义内核进行了诗性的放大或暴露——这是一种私人的诗性直觉,一种对于家乡的诗性直觉。


“我依赖于自己的家乡,/那已从身上脱落的东西。/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但傍晚呈现绿色。/他们的智慧在下沉,像糖落入水中,/我们一同踩在柔软的底部。”我依赖自己的家乡,家乡是我唯一的出处。那从身上脱落的东西,可能指向自身摆脱的一种东西——被自身的独立和自由而摆脱的东西。傍晚的绿色里,仿佛有鬼气。他们的智慧在下沉,看似冷冰冰的语调中,也有暗流涌动——也有祭奠性的暗流涌动。


“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村庄吐露几缕炊烟,虚弱地抵达顶部。/就这样回馈对等的经验。//将有一个人,如赴约一般到来,/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捕捉敏锐的死亡。”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着,透明的、易碎的玻璃——易逝的、易破碎的情感。炊烟,烟火气,日常的生活。虚弱,顶部的虚弱,也许这虚弱是坍塌前的一种虚弱。对等的经验,不同人们的相同的家乡。回馈,情感性的接受可能与情感性的排斥可能。赴约,如对于时间的穿越与倒退。灯笼,那灯火终有熄灭的一刻——童年也终究会过去,终究会永远地过去。在前路——在未来的未来,死亡的气息如约而来,这死亡是敏锐的,也是不可阻挡的。


这捕捉与被捕捉,皆难逃死亡本身的确义



 

盐农


刘萍


他拖着巨大的盐耙子

在盐池里来回走

盐粒抱着水花不停地被翻动

只要翻动八十一次

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

他面目瘦削 眼光坚定

他很用力地趟水

我能感觉到那些盐粒

在水中不断地扑腾

很多盐粒像水蛭一样

紧紧地叮住他

在他的膝盖里结晶

这些年 盐池是他的整个生命

而风湿病是他收获的

纯度最高结晶最大的盐



汉家评诗


结晶体——评《盐农》


刘萍的这首诗,将目光注视到了盐池里的盐农身上,那些艰辛的劳作换来了生存下去的本钱,而身体也在劳作中换来了疾病和苦痛。底层人民的生存困境在于:身处劳作的第一线,这劳作给自己带来身体创痛的同时也能够带来赖以生活下去的金钱,当人们对于职业疾病深恶痛绝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些带来身体创痛的职业给低层人民的家庭带来了较为可靠的经济保障。一般来说,人们很容易将职业性的辛劳进行文学上的过度放大,而故意忽略掉职业本身对于劳作者的现实重要性(经济上的不可或缺),当然,职业性的创痛永远是令人痛恨的疾病,在这样的疾病生涯里,人类似乎无法逃避地艰难地奔向着饱含长久创痛的未来。


“他拖着巨大的盐耙子/在盐池里来回走/盐粒抱着水花不停地被翻动/只要翻动八十一次/他就可以回家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他面目瘦削 眼光坚定/他很用力地趟水/我能感觉到那些盐粒/在水中不断地扑腾”。这位盐农在盐池里劳作着,盐粒被翻动,仿佛生活也在不动声色地翻动着。他目光坚定,用力劳作,那些盐粒在水中不断地扑腾着,就如同人在生活里的扑腾,一样的不由自主,一样的拼尽全力。


“很多盐粒像水蛭一样/紧紧地叮住他/在他的膝盖里结晶/这些年 盐池是他的整个生命/而风湿病是他收获的/纯度最高结晶最大的盐”。很多盐粒就像水蛭一样叮住他,就像生活中的苦痛一样叮住他——他似乎无路可逃。这些年,盐池就是他赖以存活的经济源头,就是他的生命线,而辛勤的劳作使他生存了下去,也使他收获到了风湿病,收获到了职业带给他的苦痛。这苦痛从本质上讲,也是生活本身带给他的苦痛,它就像生命里最大的盐粒——虽然咸涩难当,人们却赖以活命而不可远离。



夜 曲


作者: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读诗:李笠


夜里我开车穿过一个村庄。房屋

向聚光灯走来——它们醒着,它们想喝水。

房屋,谷仓,牌子,没有主人的车辆——

此刻穿上了生活——人睡着。


有的在安睡,有的呼吸紧张,

仿佛他们正在为永恒苦练。

他们沉睡着,却怕松开一切。

他们躺成放下的路障时,神秘悄悄路过。


路在村外的森林里长时间行走。

树,树在彼此的默契中沉默。

它们闪着火光戏剧性的色彩。

它们的叶子多么清晰!它们一直伴我到家。


我躺着将睡。我看见陌生的图像

和符号在黑暗之墙的眼皮后

涂写着自己。在梦与醒的缝隙

有一封巨大的信正徒劳地在往里拥挤。



说诗汉家


特朗斯特罗姆在诗歌的象征性和超现实图景上进行了杰出的书写,他不愧为诗人中的诗人。


他的诗在平静的叙述中,潜藏着惊人的诗意变体和想象力图腾。他不仅是语言的大师,更是驾驭诗歌想象力的坚定沉着的旗手。他最擅长在沉静中表达人心的颤动,在单色中展示五彩缤纷,在日常里发现反常,在日常经验里凸现魔幻景象。


《夜曲》在开篇,叙述开车穿过一个村庄,语言简洁明白,在平静的夜里,那房屋却安静地向聚光灯走来,而且它们还醒着,并且想喝水——这平静中的惊奇一幕,简直如同沉默中的魔幻性爆响——但诗歌的叙述仍然保持着一种极为自然的平静语调,这种语言叙述的驾驭度和稳定度,真的是独属于特朗斯特罗姆的语言本领。


房屋醒着,而人睡着了。但人的睡着也各有不同,有的人呼吸紧张,类似一种人性深处的紧张,仿佛正在为永恒苦练着什么,这“永恒性”也许就是紧张的源头。神秘悄悄地路过这些睡着的人类,那路正在行走着,在自行走着。树在彼此的默契中沉默,沉默是道德的品质。这些脑海中的戏剧性色彩,伴着诗歌中的我到家——本诗的第二和第三节,在语言的平稳叙述中所描绘的超现实景观极为精彩,这精彩是语言情绪克制后的精彩。


“我”也躺着将要睡了,“我”看见陌生图像和符号在黑暗之墙的眼皮后涂写着自己,在那人类永远的梦与醒的缝隙,有一封巨大的信正徒劳地在往里拥挤。这陌生图像和符号如同突如其来的幻觉景象,那往里拥挤的巨大信件则近似于一种梦魇式的人类精神困扰,源头可以一直追问到心理学界面——这个界面不单指向个体,而是一种群体性的精神焦虑。


《夜曲》糅合了诗歌语义学的本体和想象力的飞升,本质上这是一首教科书式的语言之诗——但她在诗歌的层面上却毫无教条性的桎梏。她活泼泼地,甚至直接向读者抛出了他的脑力魔方与幻觉惊吓——这魔方又是极其严肃的,这惊吓又是艺术质地的——同样,这严肃并不影响魔方的活泼性,这艺术也没有粗暴地扼杀了来自于日常生活的想象力翅膀;并且特朗斯特罗姆最终将这首超现实的语言幻觉之诗处理成了当代人类心理学意义上的共性焦虑,这共性焦虑不仅是来自人类的数量也来自人类时态的永恒属性。


但《夜曲》的真正超拔之处不在于某种思想意义的形成,或最重要处不在思想性的探究或深挖,而在于这首诗高超的语言技艺和根源性的艺术想象力——这所有的超现实图景和奇幻象征竟然是在一种如此平静安宁的语言掌控中完成的­——这才是特朗斯特罗姆所给与汉语诗人在语言探索上真正重要和极为独特的启示。

 


 



保罗·策兰


下雪了,妈妈,雪落在乌克兰:

救世主的光环是万千颗粒的愁苦。

在这里,我的泪水够不到你。

往日的招手只留下那默默傲世的一别……

我们就要死去,棚屋你何不眠?

这风,也像被驱赶者那样逃散……

是他们吗,那些在炉渣中冰凉的人——

心旌飘飘,臂是烛台?

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

柔能解愁,刚则断肠?

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竖琴,

琴弦生风,直到根根扯断……

弦上偶尔悬着一朵时光玫瑰。

正在熄灭。一朵。永远的一朵……

那会是什么呢,妈妈:成长还是创伤——

是否我也陷进了乌克兰的积雪?


(孟明 译)



汉家读诗:


保罗·策兰是里尔克之后最有影响力的德语诗人,他以陌生化的语言实验和对历史进行深切反思的诗歌文本,震撼了世界诗坛。

保罗·策兰的短诗《冬》击中的不仅是诗人的自我灵魂世界,或者这不仅仅是一次击中,而是诗歌中死亡的经久回声和疑问式的绝望告白。

开篇的“下雪了”,直入冬天的主题。冬,冷寂的,死亡的。诗人呼唤出的“妈妈”,仿佛是以一封家信或亲人之间的絮语道来,那雪就飘落在了乌克兰。救世主的光芒集合成万千粒的愁苦,救世主原本的救世神力转化为万千的愁苦,这是末日般的创痛和无力为之。“在这里”——在诗人的身居之地或活体之躯,其泪水够不到妈妈,往昔的招手留下的是那记忆中沉默而傲然的一别。

这一别竟是永别。乌克兰在本诗第一节的出现,负载着诗人复杂的感情,既有其父母惨死于乌克兰的剜心之痛,亦有雪落故乡的怅惘。

我们就要死去了,语言加重了寒冬与死亡的气息,连棚屋也难以安眠。

风,冬天的寒风刺骨。对于风的描绘,诗人将其比为被驱赶者那样逃散,这不由得让人联想到一代又一代犹太人流离失所的历史境遇。他们似乎永远是异乡人。那些在炉渣中冰冷的人,人如灰烬一般,惟心旌飘无定所,臂膀或许是发出微弱光芒但终归熄灭的烛台,或许根本就早已被驱赶得无影无踪了。疑问句式揭示了诗人痛苦的犹疑不决的心理历程。

“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而我对“柔能解愁”和“刚则断肠”依然持有怀疑态度,由于被屠杀的命运似同于一次巨大的死亡教育,尤其是诗人的父母皆死于集中营中,这屠杀使诗人的怀疑态度更甚。在死亡和怀疑的阴影下,诗人的星辰中犹有一架洪亮的竖琴,但在奏响的乐曲中、在风中,琴弦却被根根扯断——这是死亡又一次以隐喻的方式占了上风。


弦上偶尔悬着的一朵时光中的玫瑰正在熄灭,这一朵是永远的一朵。诗人问妈妈,那会是什么呢?是成长还是创伤——成长是一种绝对性的走入死亡之旅,而创伤则是带血的窟窿。诗人怀疑他是否也陷进了乌克兰的积雪中。


诗篇结尾的疑问句再次突显了诗人满含血泪的自我诘问,那双亲死于集中营的惨剧和诗人于痛苦疑问中的自我拷打,带有着同样的人性分量和死亡底色——这都源于乌克兰的积雪,这死亡的积雪终究覆盖了一切,包括其后跳入塞纳河的诗人本体。

——但诗人的精神是永存的,他浮了上来,就不会再沉下去了。


《冬》由诗人孟明翻译并朗诵,他正在攻克和完成翻译《保罗·策兰全集》的工作。他是一位严谨扎实的翻译家,同时也是一位具有内在激情和思辨力的汉语诗人。在朗诵《冬》之前,孟明长时间地进行着关于本诗的德语准备和朗诵练习,他在录音室外认真推敲和手势挥舞的姿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人敬佩。


保罗·策兰在物理意义上已经不存在了,但在孟明的翻译下,保罗·策兰的诗歌精神将在汉语语境中予以完整呈现并终至不朽。





白桦树


罗伯特•弗罗斯特  


挺直、黑黑的树排列成行,只见

白桦树却弯下身子,向左,也向右,

我总以为有个孩子把白样“荡”弯了

可是“荡”一下不会叫它们一躬到底

再也起不来。这可是冰干的事。

下过一场冬雨,第二天,太阳出来,

你准会看到白桦上结满了冰。

一阵风吹起,树枝就咯喇喇响,

闪射出五彩缤纷,原来这一颤动,

冰块坼裂成瓷瓶上的无数细纹。

阳光的温暖接着使那水晶的硬壳

从树枝上崩落,一齐倾泻在雪地上——

这么一大堆碎玻璃尽够你打扫,

你还以为是天顶的华盖塌了下来。

压不起那么些重量的树枝,硬是给

按下去,直到贴近那贴地的枯草,

但并没折断;虽然压得这么低、这么久

那枝条再也抬不起头来。几年后

你会在森林里看到那些白桦树

弯曲着树身,树叶在地面上拖扫,

好像趴在地上的女孩子把一头长发

兜过头去.好让太阳把头发晒干。

方才我说到了哪里?是那雨后的冰柱

岔开了我的话头——我原是想说:

我宁可以为是个放牛的农家孩子

来回走过的时候把白话弄弯了。

这孩子.离城太远,没人教棒球,

他只能自个儿想出玩意儿来玩,

自个儿跟自个儿玩,不管夏天冬天,

他一株一株地征服他父亲的树,

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骑在胯下,

直到把树的倔强劲儿完全制服:

一株又一株都垂头丧气地低下来——

直到他再没有用武之地。他学会了

所有的花招:不立刻腾身跳出去,

免得一下子把树干扳到了地面。

他始终稳住身子,不摇不晃地,

直到那高高的顶枝上一一小心翼翼地

往上爬,那全神贯注的样儿.就像

把一杯水倒满,满到了杯口,

甚至满过了边缘。然后.纵身一跳,

他两脚先伸出去,在空中乱踢乱舞,

于是飕的一声,降落到地面。

当年,我自己也是“荡桦树”的能手,

现在还梦想着再去荡一回桦树,

那是每逢我厌倦于操心世事,

而人生太像一片没有小径的森林,

在里面摸索,一头撞在蛛网上,

只感到验上又热辣、又痒痒;

忽然,一根嫩枝迎面打来,

那一只给打中了的眼睛疼得直掉泪。

我真想暂时离开人世一会儿,

然后再回来,重新干它一番。可是,

别来个命运之神,故意曲解我,

只成全我愿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

一去不返。你要爱,就扔不开人世。

我想不出还有哪儿是更好的去处。

我真想去爬白桦树,沿着雪白的树干

爬上乌黑的树枝,爬向那天心,

直到树身再支撑不住,树梢碰着地,

把我放下来。去去又回来,那该有多好

比“荡桦树”更没有意思的事.可有的是。



汉家读诗


罗伯特•弗罗斯特被称为“自然诗人”,他善写自然景物,以自然现象进行诗性喻意。本诗,直入白桦树的自然景观里,全篇的叙述,近于散文化的描写,但在叙述里包含的仍是诗人的一颗诗心。诗歌结尾处,几乎是明白无误地亮出了全诗的主旨,即面对着现实的困境或失望,我藉由白桦树得以暂时逃避,进入“天心”深处,但最后的结局不过是又回到了地面,又回到了这难堪的、割舍不掉的人世,从而继续面对下去,继续生活下去。幻想中的从“天心”到“地面”的反复过程,似乎就像是生命中无可奈何的自我嘲讽。值得注意的是,本诗极端性的散文化笔触和细致(或冗长)的情景描摹,其写法的优缺之处,不能单纯以汉语译本来进行粗率的批评或为之定义,也就是说,一般汉语读者读到的只是译本,它与英语原作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挺直、黑黑的树排列成行,只见/白桦树却弯下身子,向左,也向右,/我总以为有个孩子把白样“荡”弯了/可是“荡”一下不会叫它们一躬到底/再也起不来。这可是冰干的事。/下过一场冬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你准会看到白桦上结满了冰。/一阵风吹起,树枝就咯喇喇响,/闪射出五彩缤纷,原来这一颤动,/冰块坼裂成瓷瓶上的无数细纹。”白桦树向左也向右,如命运之摇摆和变化。我总以为是孩子的缘故,“孩子”或许喻意着一种无心的游戏,一种命运式的毫无缘由。冰,冷静,木然,终结性的。但冰在风中,也会产生色彩的变化,大自然的诡谲多变由此可见一斑。

“我真想暂时离开人世一会儿,/然后再回来,重新干它一番。可是,/别来个命运之神,故意曲解我,/只成全我愿望的一半,把我卷了走,/一去不返。你要爱,就扔不开人世。/我想不出还有哪儿是更好的去处。/我真想去爬白桦树,沿着雪白的树干/爬上乌黑的树枝,爬向那天心,/直到树身再支撑不住,树梢碰着地,/把我放下来。去去又回来,那该有多好/比“荡桦树”更没有意思的事,可有的是。”我真想暂时离开人世一会儿,对于现实人世的逃避。但又不能完全舍得下人世,还想回来,想再干一番。要爱,就不可能扔下人世而不管,这是一条铁律。

幻想主导了本诗的结尾。我想爬白桦树,直到天心深处,直到一个美好的地方,这样就可以脱离人世一会儿,逃避人世一会儿。但白桦树终究支撑不住我,或者我的内心里还留恋着人世,留恋着爱的本身,所以我还会回到地面上,重新直面生活中无尽的爱和恨、美好与艰难。


 (以上选自微刊《诗人读诗》)

 



理论园地与他评


1、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张无为  张无为 张无为   陈超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谭五昌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罗振亚  罗振亚  罗振亚  吴敬思  吴敬思  梁志宏  梁志宏  梁志宏  赵少琳  赵少琳  陈瑞  陈瑞  张执浩  张执浩  张执浩  马鸣信  毕福堂  蒋言礼  吴小虫  吴小虫  耿占春  耿占春  周所同  周所同  吕达  巫昂  马晋乾  李成恩  李成恩  郭克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关海山  洛夫  唐诗  王恩荣   李杜  病夫   赵树义  潞潞  庄伟杰  庄伟杰   甲子   张锐峰  张锐锋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西川  西川  陈小素  郭金牛  郭金牛  杜学文  赖廷阶  赖廷阶  王单单  王单单  王单单  左右  雷平阳  雷平阳  木行之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爱红  潘洪科  潘洪科  大解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肖黛  玄武

孤城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唐晋  刘阶耳  杨炼  杨炼  杨炼  孔令剑  赵建雄   赵建雄  赵建雄  李元业  石头  李元胜  李元胜  李骏虎  李骏虎  李骏虎  雪野  闫海育  闫海育  悦芳  杜涯  杜涯  金铃子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沈天鸿  沈天鸿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邓朝晖  张新泉  刘川  刘川  张二棍  张二棍  简明  简明  简明  林旭埜  卢辉  张海荣  张海荣  葛平  百定安  百定安  人邻   李不嫁  林莽  苏美晴  树才  马启代  马启代  白桦  向以鲜  燎原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谷禾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成小二  李成恩   三色堇  李不嫁  宗小白  曾瀑  宫白云  安琪   江苏哑石  潘加红  刘年  谢克强  王妃  草树  臧棣  李浔  西渡  高春林  瓦刀  张建新  何三坡  周所同  路也  张作梗   黄亚洲  桑恒昌  胡弦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周所同  周所同  翟永明  商震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罗伯特·勃莱  敕勒川  大卫   任先青  娜仁琪琪格  西娃  陈先发  李琦  六指   重庆子衣  向天笑  食指  黄礼孩  黄礼孩  黄礼孩  大解  张执浩  雷平阳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毕福堂  曹谁  王国伟   李唱白  荣荣  约翰·阿什贝利  左右  郑小琼  乐冰   孙大梅   马亭华  左拾遗  田暖  大连点点  马尔克斯  马明高  马明高  汪曾祺  左岸  李霞  林荣  林荣  涂拥  王恩荣  葛水平  王祥夫  闫文盛  十首精短诗赏析  葛平  杨凤喜  刘郎  韩玉光  雷霆  王俊才  王二  谢有顺  谢有顺  木心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张作梗  张作梗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黄亚洲  李不嫁  苏童  韩东  谷禾  王恩荣  李少君  李少君  余华  吴言  唐依  李老乡  段崇轩  米沃什  张卫平  张卫平  张卫平  庞白  乔延凤  乔延凤  非飞马  辛泊平  辛泊平  辛泊平  芦苇岸  黄土层  方文竹  安琪  安琪  余笑忠  谷冰


  

曹伊论战(1)  曹伊论战(2)  曹伊论战(3)  曹伊论战(4)  曹伊论战(5)  曹伊论战(6)  曹伊论战(7)  曹伊论战(8)  曹伊论战(9)


我评(综评与一诗一评)


综评:


林静  路军锋  王俊才  姚宏伟  毕福堂  崔万福  白恩杰  张海荣  张二棍  葛平  杨丕梁  雷霆  荫丽娟  张琳  霍秀琴  韩玉光  王文海  王小泗   武恩利  罗广才  宗小白  韩庆成  《“地域写作”的传承与突破》  《试论现代诗“好诗”的标准----论马启代的现代诗》  张建新  王爱红  罗广才  牛梦龙  老刀客


一诗一评:


马启代(1)  马启代(2)   马启代(3)   马启代(4)   马启代(5)  马启代(6)   马启代(7)  马启代(8)  马启代(9)罗广才(1)  罗广才(2)  罗广才(3)  罗广才(4)  罗广才(5)  罗广才(6)  罗广才(7)  蒋言礼(1)  蒋言礼(2)  蒋言礼(3)  蒋言礼(4)  蒋言礼(5)  蒋言礼(6)  蒋言礼(7)  蒋言礼(8)  蒋言礼(9)山翠(1)   山翠(2)  山翠(3)  山翠(4)  山翠(5)  山翠(6)  崔万福(1)  崔万福(2)  崔万福(3)  崔万福(4)  崔万福(5) 姚宏伟(1)  姚宏伟(2)  姚宏伟(3)  姚宏伟(4)  姚宏伟(5)  姚宏伟(6)  姚宏伟(7)  姚宏伟(8)  姚宏伟(9)  姚宏伟(10)刘年(1)  刘年(2)  刘年(3)  刘年(4)  刘年(5)  月牙儿(1)  月牙儿(2)  月牙儿(3)  月牙儿(4)  月牙儿(5)余秀华(1)  余秀华(2)  余秀华(3)  余秀华(4)  余秀华(5)  余秀华(6)  余秀华(7) 

潇潇(1)  潇潇(2)  潇潇(3)  潇潇(4)  潇潇(5)  潇潇(6)原野牧夫(1)  原野牧夫(2)  原野牧夫(3)  原野牧夫(4)原野牧夫(5)  

王俊才(1)  王俊才(2)  王俊才(3)  王俊才(4)  王俊才(5)  王俊才(6)  宋清芳(1)  宋清芳(2)   曹谁(1)  曹谁(2)  帕斯  陈庆  雪铓  付海平  雷霆  简明  张二棍   聂权  崖山后人  长林晓歌  韩玉光  周所同  樊建军  燕南飞  许剑桐  梁志宏



诗歌活动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一(总155期)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二(总157期)

● 诗眼睛||理论园地:王恩荣《对县域新诗写作中提出问题的试答--答榆州诗友问》(总535期)

● 诗眼睛||缅怀大师,传播文化:多倫多「湖畔書院」主辦的洛夫詩歌朗誦賞析追思會纪实(总394期)

● 诗眼睛||汇总:《诗刊》“E首诗”2018年山西入选者被推荐所有作品欣赏 (总514期)

● 诗眼睛||书讯:《三晋诗人》创刊发布会在太原龙城国际成功举办(总563期)

● 诗眼睛||快讯:“新时代都市诗歌创作与走向研讨会”在太原成功举办(修定版)(总622期)

● 诗眼睛||远方:梁志宏:行走俄罗斯(组诗)(珍藏版)(总638期)

● 诗眼睛||年度推荐:《诗眼睛》2018年推送入选《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的作品(总673期)

●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18卷》目录和编后记(修正版)(总715期)

● 诗眼睛||海外诗会 传播文化:【多伦多诗友会】首届华人诗歌研讨会:切磋诗艺,共求美好(总719期)

● 诗眼睛||五告读者书:平台运作与五告读者书(总788期)(2017.3-2019.4 珍藏版)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张新泉、西川、黄亚洲、娜夜等五十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0期)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之二:欧阳江河、韩东、张执浩、大卫等五十八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2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晋中市纪念屈原诗歌征文获奖作品展播(总823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之二:余光中、欧阳江河、大解、娜夜、张执浩等古今诗人献给屈原之 汨 罗 诗 章!(总826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任爱玲诗歌研讨会暨《尘世之光》首发式在太原举行(收藏版)(总834期)



个人年度报告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二〇一七年年度发表作品情况(总318期)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2018年阳历1月份到12月份底刊发的作品情况(总6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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