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本名李玉生。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直术
(直接简洁,开门见山,属赋,含口语和叙事)
酒神与豪放
一首好诗能刺激你的神经,甚至一瞬间卷走你全部的注意力。读这样的诗歌,你的心里会咯噔一下。之初的漫不经心荡然无存,且情不自禁地念出声来:“台风一来 海就躁动/美酒一来 我就激荡”,“我就是我自己的 一杯酒/也是你的 且深不可测/一饮再饮 从口舌走向肠胃/从诸子走向百家/从唐诗走向宋词/ ……/一滴酒 足可以对各路扭捏作态一剑封喉”!
读到这,我有一种“荡涤”的感觉:一股台风从诗里出,摧枯拉朽,削山填壑。这是酒神的力量,让人抖涨精神,心胸被拓宽,诗境变得广袤而辽阔。上面引用的诗歌题目叫《与酒色无关的酒色人生》,我理解就是真名士自风流,而诗中高扬的醉,不是沉沦,而是诗意在荡漾,是沉睡的自主意识在觉醒,还有刚健的人格和诗魂在恢复、重建、确立和崛起。
曾经有朋友问我,说你们诗人的格局太小,而且软塌塌,还自以为是,能不能写点豪放的雄性的诗歌?
刚才这样的诗歌就是对这个朋友的回答。它一扫萎靡猥琐,让诗歌和诗人从自恋和文字的炼金术中走出来,声音从细嫩变成粗吼和雄壮。虽然在文字上还需要精粹和洗练,但它开启的直接自由坦荡的雄健之风,显然是对当下诗歌写作的一种补强,也是对优秀的诗歌传统,譬如直抒胸臆、“吟咏情性”的传承和光大。所以,从审美品格上来说,这样的诗歌属于雄浑和劲健。雄浑是说诗人要蓄积正气,让诗歌具有包罗万物和横贯太空的气势。而劲健也是说诗人心神坦荡如同广阔的天空,气势充盈好象横贯的长虹。雄浑与劲健强调气势的力度和广度,但落实到具体写作上,前者为整体,是虚;后者为具体的节奏,是实。能做到这些,来源于诗人的元气正气和浩然之气,显然原格强调的是诗人的内功。正因为内心的自信强大和光明,诗人才敢于在酒中放排,酒中击剑,让诗歌醉出真和自由,醉出宁静和温馨,醉出无边的蔚蓝和忘我的境界。用这个作者自己的诗句总结就是“天空蔚蓝如洗 而火焰之美远胜于霞辉/火哧哧的喊叫 不是缘于风而是缘于酒神”。
这里的两个关键词:蔚蓝与火焰,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清理内心,让心灵变得干净宁静;二是化解块垒,让它变成闪电和锋刃,鞭打那些丑的恶的,人性中不光明的东西。于是诗歌就有了超验性和现实性。先说现实性,现实就是批判,但批判也需要力的驱动,因此酒就成了猛药,写诗就成了放洪。酒与诗合力,让淤积在内心的台风海啸冲出来,扫荡和清除那些与人和社会都有害的毒素:“权贵们小资们就像某些生硬挤出屁来的诗人/在圈里圈外或竞相人头马面或竞相鸡鸣狗盗 ”。诗有锋芒,一箭穿心。他所指向的绝非仅仅诗人小资和权贵们,诗的剑尖直指文明的溃疡处,以及一切鸡鸣狗盗的灵魂。
在坏人喧嚷好人沉默的时代,发声就是战斗,就是拯救。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就是时代的肝胆。与现实拯救相比,超验就是解脱,就是自救。当内心的淤泥和风暴倾注出去,剩下的就是净与静,单纯、温暖和爱。这是自我救赎,是社会人向自然人复原。这又涉及到诗歌反复提到的“醒”与“醉”。醒代表现实、此在、沉重和挣扎,醉象征着超诣、彼岸、诗意和自由。从醒到醉,就是把灵魂从泥潭里往外拔的过程。这也颇似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沉醉”似体验生命的方式,尼采认为,沉醉的本质是力的提高和充溢之感,这是一种积聚的高涨的意志的沉醉。所以沉醉代表了强劲的生命力,和不可遏制的创造力。而最终要达到的目的还是他著名的人生三段论之一,即代表真、纯、自由的婴儿状态。在这些诗里,“婴儿”状态就是“醉”态。譬如诗中说:“何谓道 何谓器 何谓我/道在器的深处苟延残喘/我在道的深处走投无路/唯有酒和女人/与我一道风生水起波澜壮阔”!
道,显然是老子说的自然自由的万物之“大道”,器则是后天人工所为,汇集了违背自然法则和各种不情愿的种种现实性,那么打个比喻来解释就是,最外层是世俗的现实,它的下面是本该自由畅通现在却奄奄一息的自然大道,第三层是“我”,因坚守自然大道即本我,只能蜷缩在最里面。那此段诗的后两句就是写诗人的抗争,酒和女人不是逃避,而是反抗现实的工具和方式,就像狮子要怒吼和奋争,最终是为了进入“风生水起波澜壮阔”的超我之境。
那么超我之境是什么呢?看他的诗:“空 空 空 空正以空之无限/超越一切山川大地海洋 乃至/一切目光和想象等格局之上/……由刚烈而柔软 由实而虚 由有而无?从此后块垒不再……”。
诗,显然还带有酒意和醉态,但核心思想已经凸显了,那就是“空”和“无限”。这是哲学的根本,也是宗教的目的。只有彻底的放下和绝尘才能空,所以空也代表了绝对的净和静,它不是空洞,而是充盈着满满的光芒。无限就是空的量化,光芒的无边无际,代表着绝对和永恒。这是诗人“醉”的含义,是他关于人与存在的哲学阐释。
如果大家觉得抽象和空茫,再看这句:“我的倾诉和呕吐 都是我最好的诗 /然后做一个石头一样安静的人”。像石头一样安静,这就是倾诉和呕吐的台风吹过之后自然呈现的状态。我把它理解成是诗人进入“空”和“无限”的第一步,是把庞大的超然的虚无的哲思与禅思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进而让“星月舞之于夜空”,“诗歌的篝火孤独而热烈,无私而温暖”,“我与诗歌相拥而眠”。这就是醉的具体内容,是诗化了的人生。也可以理解成诗歌拯救,或者说,诗歌拯救的具体方式就是诗化人生。
“诗化”就是把物质的冷漠的僵硬的混乱的虚假的不情愿的种种现实,通过诗歌、艺术或者类似诗歌品质的行为改造和溶解,使之变成诗意的人性的浪漫的理想的美的世界。正如当代著名哲学家E·贝克说的:“在人身上那种要把世界诗化的动机,是我们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们的一生都在追求着将自己那种茫然失措和无能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种真实可靠有力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
诗意化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许属于幻想,但对于个人并非乌托邦,尤其落实到诗人头上更是一种可能。起码在诗人写诗的一瞬是超越现实的,而他完成的作品也能给予读者一种超然的意境和感觉。所以诗意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个人的诗意化,尤其是诗人的诗意化。诗人诗意化的根本方式就是拒绝物化、异化,坚守本我。当然我们不可能回到婴儿时期,但要努力地保持人最初的品质,当鲜活的真性情变成冒着气息的诗行,诗歌就有了性灵,这就是醉之境的诗歌,诗人希望长“醉”不醒的诗歌。
醉,是终点,也是起点。醉让诗人上天入地,抻长了诗人的想象力,也加速了诗人的创造力,让诗人化腐朽为神奇,并“以气吞山河之势/将自己、酒和美人一道/灌得风姿飘逸波浪滔滔”。这里醉是内容,也是形式,这又回到诗歌本体上来了。因为不论思想多么深刻,境界多么高远,优秀的诗歌考验的依旧是诗人的手艺,谁能在无中创造出有,在醉中点中读者惊叫的穴位,那就是诗歌有了出乎意料的精妙。
因此,这些诗歌告诉我们,醉不仅是人生的最美,也是诗歌写作的最佳姿态。需要补充的是,酒在中国文人这里,古往今来,都是他们宣泄情绪的药品,停留在生活的表层上。能把酒写进人的精神层面,具有了尼采那样的酒神精神,让酒唤起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这位作者似乎开了个头。那就让我们“打开封闭已久的酒和身心 /让酒香异性之吻一样/弥漫饥渴的目光、口舌与胸膛 /弥漫那些碎、虚妄和苍茫(诗歌引自孙甲仁作品,以上同。)”!
叙实性与戏剧化
进入新世纪,有些诗人以一种“非诗”甚至强暴的方式,硬把诗歌带入一种新的文体中。通俗点说首先就是把诗歌做为一种文学体裁与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甚至通讯的作用等同起来,这无疑是对诗歌固有甚至越来越小的疆域的一种扩张和延伸,这种诗歌不再是诗人自己或神圣或神经的哼哼唧唧,而是开始记录和表达别人的生活。创作主体的消失或者隐遁正是诗人人格的重塑和文学使命的回归,文学为大众变成了一种实践。
其实平民写作和叙事性并非这几年的新玩意,有新诗以来就有人这么实践着。重要的是怎么叙事,怎么平民化。我说的这些诗人的创作既不是表现特殊状态下特殊事件的传统叙事诗,也不是提倡民间写作中那种对常态生活的侵略、变形和夸张。这些诗人写的都是小人物,采取的是还原法,力求真实、原生态、客观化,让诗歌和生活零距离。而且口吻是调侃的,传达出的意味是有趣的。这有点像当下流行的戏剧小品,只是比小品更简练,更有力。我简称为叙实性。
叙实并非简单的叙事,它比叙事更真实更鲜活更有个别性。叙事与叙实都是“人物——事件——命运(象征)”三段式,但叙实更强调客观化、真实性和常态化。而原来的叙事基本还是沿袭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件。叙事的一砖一瓦都是搭建起所写人物的高大上。譬如陆健八十年代写得《拜访叶圣陶老》:难道我不可以拜访他么/或者叫…….访也行/门等待一会开了/这位老人让人放心/老者宁静、双鬓、头顶上/那么多季节,站着/好像为了这不速之客/他已等待了很久//“我是一个青年诗人——”/突然老者朝我鞠了一个躬/慢慢地毫不做作/充满了谦逊的感情/老者宁静、双鬓、头顶/雪白,一座雪山坍塌下来.....
作者选择了老人自称青年诗人,并向真正的晚辈诗人鞠躬的细节,作为写作的切入点,最终也是通过这个细节毕现叶老的高大人格。这样的效果就是典型的传统叙事,虽然加进了个人性情中的幽默和风趣,但其本质还是高于生活的英雄似的赞美仰视敬畏,诗的姿态也是向上飞扬的唯美型。
而叙实性诗歌虽然也是叙述,但它更表现平常化的生活,普通化也就普遍化,重点在于“实”,而不是浮出常态水面的特殊人和事。而且诗歌的姿势是面向大地,并伸向不再美丽的生活的核心。不美也不再有凌空高蹈的高贵和宁静,而是琐屑灰尘还有世俗和慌张。以陆健后期那首《给俺媳妇的生日祝福》为例:
俺家媳妇非常温柔地要求/你必须给我写一首诗今天/我答应了就把脖子/塞到了胳肢窝底下//俺家媳妇是读过很多书的/不然的话她怎么老是叫我/呆子?//呆子这个东西,很多店里表明——/“海鲜”,我知道/他有七七八八的营养成分//她说呆子/你在厨房干什么?我说/我,我再给萝卜——脱裤子//我削好萝卜,跟茄子一块炒/恭恭敬敬端到写字台上/一溜油渍,为她的博士论文/增加了二百多行//然后她的脸色,就比茄子还紫/我的胆子,就从大象变成了蚂蚁//她在家呆——呆子的呆——/难受了,就想出去……/……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家/忙不迭在身上比划/手也不停话也不停——这件好吗?那件好吗?天下的/新衣服好吗?//我一溜小跑着“好好答应得勒/我说你笑的时候眼睛真像你父亲//她剜了我一眼,拍拍脸颊:/来,在你老丈人的这个地方亲一口”/我当时昏倒在地板上”。
相信看了这首诗歌的人都会会心一笑。为充满生机的生活,为有趣的诗歌,为“我”笨拙而幽默的呆。这首诗歌是典型的戏剧化。时间:星期天;地点,家;人物:我和妻子。戏剧情节和效果就是妻子生日,我讨好妻子却由于我的呆而适得其反,哭笑不得。最后达到戏剧的高潮:倒在地板上。这可能是生活中真实的一幕,但放在诗歌里就改变了诗歌原有的气质,让诗歌充满了情趣,并变得充满生气和盎然。与传统的的叙事性诗歌的宗旨有着本质的区别。
曾几何时,我们的诗歌变得严肃死板,苍白僵硬。虽然高贵纯洁但让人敬而远之。所以我们的诗歌变得越来越不可爱,越来越萎缩,最后成为诗人自己自慰自娱的方式。现在诗人们把生活中幽默和调侃的成分引进诗歌,使诗歌戏剧化,就是给诗歌带来血肉和烟火,就是让诗歌重新回归大众。这种尝试也是给诗人们提供了一种新的文本。
以陆健新出版的《四方步》为例,这本诗集共选了作者二十年来四十几首具有这种有趣和戏剧化的诗歌。这些看似零散的诗歌却共同塑造了一个“我”的形象。“我”是一个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知识分子,在飞速变化的时代有点不太适应又有点不情愿,所以在别人眼里有点呆和愚。当然这种呆和愚并非智力上的缺失,也许是有意对时代发展带来的负面事物的排斥,因对与人类发展过速过猛的放弃而显迟钝。所以“我”和别人比起来总是慢半怕。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拒绝恶搞,拒绝流俗。他是迈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四方步”来搞冷幽默的。所以这种呆是有趣,是装疯卖傻,大智若愚,是内心太机敏了而呈现的“钝”。
我们可以把四方步看作是诗人观照生活的一种节奏,不慌不忙,不偏不倚,有意放慢自己,跟在匆匆忙忙脚步后面保持清醒保持自我,再顺手来点幽默和讥讽,嘲笑自己也讽刺别人和社会现象。自嘲、喜笑怒骂、冷嘲热讽中体会和承受人生的重和时代的轻,并让人在轻松幽默的笑声中,从中发现人性的弱点和良心的重要。这就应合了喜剧的艺术特质。于是“我”发现“上帝是通过人的下边(艾滋病)/惩罚了人之后/现在又通过人的上边(非典)/来惩罚”人类的不敬和不公。于是知道了人类的弱点并坚信人类能战胜自身的了了特特博士(也可理解成“我”),即使在非典时期也不悲观,“乐观就像茶壶一样/即使屁股冒烟烧红了/还有心情吹口哨”,而且“给我一点阳光/我就灿烂/给我一点海水/我就泛滥/给我一个老婆/我就让他吻脸蛋.....”
为了追求这种诗歌的戏剧化,诗人借用和改造了网上网下的笑话和短信。这些鲜活的新民间谚语构成了诗歌新元素,使诗歌的幽默和讽刺的美学风格更丰满明晰积极和突出。但是这些诗人的借鉴是有选择和尺度的,他们不屑做一个以发泄情绪来否定一切的口水诗作者,而是做一个对诗歌创作的新的可能性的不断尝试者,诗歌的建设者。其实也许有些诗人本人的气质中就潜伏着这些幽默诙谐的元素,戏剧化和喜剧化的写作正好契中了他们这些性格中的“地雷”,然后就一起引爆出这样的诗歌小品。
扩大诗歌的外延,给诗歌肌体注入新的血液,是诗人的自觉投入,但写什么样式的诗歌,取决于诗人自己的性格气质和心理模式,偏离了,诗歌就不伦不类。
平民立场,真实事件
这是上篇文章观点的延续。
诗人对纪实性诗歌的迷恋,源于“平民立场,真实生活和真实事件”。这也是一种大的人文关怀。诗人写作的对象永远是人,关切人,说人话,让人活得更真实自由更文明和人道,这就是诗人永远的立场和方向。但是具体写作上,依然存在怎么操作的问题。是拿这些人和事作为符号来凸显诗人自己的主观意识,还是让个人的经验消失,让作品呈现出原生态和客观化倾向,这显示出诗人的选择还有勇气和“三观”。
从现代主义回到现实主义,再落到自然主义;从仰望天空,仰视英雄和权贵,到俯首为野草般葱茏和低微的平民写传记,这是诗人思想的拐弯和写作姿态的转变。这不是简单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要求作家去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一典型形象就要高于生活,就要虚构就要编造,而这种真实写作也就是写日常环境中的平常形象,有具体的真实的人和事。这就更真实更准确反映出当下人的生活现状和精神状态。诗歌在这里就是刃,刮出了骨头,滴出了血。
所以在诗歌平民化的道路上,一直伴随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和悲悯,一直鼓荡着诗人的良知和对人民的刻骨之情以及赤子之心。用一位诗歌研究者尹嘉明的话说就是:在这样一个帝王将相、知识精英、商界强人和富豪大腕吸引绝大多数眼球的时代,诗人的心却一直是“向下”。诗人长久地注视并歌吟卑微者的痛苦和希冀,自觉地站在贫弱者一边,和他们一同担当苦难。实际上国家的命运,时代的命运,是被每一个卑微的个体在无意中承担下来的。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卑微的人和事被社会冷漠的眼神所忽视,然而诗人铭记着他们并把这种关注变成行动变成文字。变成自己的诗歌精神。
正因为这样,随着诗人的回归之路越来越近,诗人的关注点越来越从自身剥离开去,向更远更真实的客体奔去。表现在作品里就是剔除个人的情绪和经验,越来越客观,还事物本来面目,显现原来状态。
这样说不等于诗歌中没有了个人的感情,我只是说这类诗歌中已经甩出了虚妄的夸张和廉价的抒情,不再用自己的爱憎来给事实定性。而且选择即情感,用事实说话,真实才是力量。这才是诗人的立场,也是诗人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阅读空间。如陆健的《农民工李小四》:“农民工李小四,去山西挖煤/捎信说要探家,忙坏了小小四他妈/又是梳头又是洗脸,肥皂用了半拉”。可李小四迟迟没回。他干嘛去了呢?原来是因为钱挣得不容易,怕将来没钱了,日子不好过,于是,就在经过的地方藏钱:“在郑州西流湖的石头地下藏一个存折/在南阳公园的大树旁边刨个坑/塞进一个存折,方城百货大楼外面/墙根老鼠洞里塞一只饮料瓶子/又藏了点,然后/将一脸春风,全给了老婆孩子”。在家和老婆舒坦几天离去后,老婆“一个星期后从电视里看到/李小四下井的煤窑瓦斯爆炸/老板失踪,工人无一逃脱”。
这是太没诗意的事实,作者没有参进一点自己的评价。但是相信读者从这个真实的故事中能悟出善恶美丑、愚昧与文明,还有残酷、不公、活着的艰难和捉襟见肘。而且惊呆的嘴久久不能合拢。这就是客观化的效应,它带来剔骨般的真实,让人不得不信,不得不深思和捶胸。
还有《抄袖子》中这段:“……俺不是流窜犯/俺们有大队的证明。因为大街有外国人/所以白天在这儿蹲着,晚上出去行乞/俺不愿丢国家的脸哩(陆健诗)”。这是发生在我们共和国七十年代河南南阳真实的一幕。惊诧。欲说不能。人格的二元化。饥饿和高尚。还有政治。丢了尊严的尊严等等。有悲悯和关注,但没有主观的导向,因为这是真实事件。读者可根据个人的经验和思想去判断和联想。
分不清好坏的事物,及有缺点的好人,构成了平民化诗歌中的新典型,也让诗歌有了血和肉,有了人间的气息,诗歌肌体发出了盎然和充沛的精气。诗歌绕了个文化的圈子,最后回到人本身。
忙诗人的上与下
1向下:一地鸡毛
忙诗人,是我对那些整天奔波在工作和生存流水线上,忙得像机器一样写诗的人的戏称。
忙诗人的诗歌都是触景生情。亲历性和真切感,让我们从这些诗歌中看到了一个诗人乃至时代的真实面目。真实最有力量。但真实往往是不美的,甚至是零乱的琐碎的、无奈和被动的。生活让我们放弃自我,也没时间自恋,必须匆忙地被迫性地去成为社会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就像沈浩波有首诗中说生活像换频道,节奏快得如被人追杀,譬如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先是对不长记性的员工咆哮,接着对签约的女作家温情款款,五六个电话后才想起:“此去机场/飞赴海南/是要参加一个诗会/赶紧把内心的频道/使劲一掰/硬生生地/从生意/掰到诗歌/嘎嘣一声/心惊肉跳”。
这是忙诗人生活中的真实状态。忙诗人没有大块的时间和精力去像在书斋中闲得发慌的学者们那样形而上,他们只能把诗歌直接带进生活,把自己每天经历的事情直接写进诗歌。譬如诗人倮倮在经理生涯中写的《推销员》、《VIP》、《关于一只箱子的失踪》、《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仅仅从标题就能看出诗歌的日常化。这样的生活不伟大甚至非诗化,像撒了一地的鸡毛,零乱琐碎,但离我们的生活很近,也很鲜活,仿佛我们也正置身在其中跟生活一起呼吸。所以忙诗人的诗歌也就不飘逸不超拔,但可以给非诗的生活揉进点幽默,给沉闷的心灵透点清风。譬如这首《征婚启示》:“某男,年龄25岁/括号:十年前/身高175厘米/括号:站在凳子上/有房/括号:租的/现任某外企总经理/括号:邻居//因为我的幽默/赢得了一位姑娘的芳心/括号:假设”。
能把诗歌写得这么好玩显然是一种才能,而能让人在沉重的生活压力下爽朗一笑,是对生活的贡献。诗歌能有这样的疗效就像一个残废的人能自食其力了。诗歌不再是只会让人敬而远之的领导和装叉犯。诗歌就是身边的一杯水、一杯酒、一个可以推杯换盏的挚友。用诗歌参与生活,把杂乱无章的生活诗理一下,是诗歌与生活的美好联姻,是双方共同美好的结局。
但笑过之后,我们稍深挖一下,就会有一种悲凉。因为这是自嘲,是假设。我们把假设的条件去掉,那这个征婚者的结局显然是失败的悲哀的,那嬉笑是带着泪水的。原来作者的幽默是冷的,是黑色的。这就是人生,这就是残酷的现实。从中可见作者写作的价值和意义。
所以读这类诗歌,你会有一种疼痛。忙诗人在身体下沉的同时,用诗歌努力与生活对抗着,其感觉就是“黑”:“秘密的花朵指挥我/手中的黑色花朵,这些跳跃之火/轻松地越过命运的窄门(《秘密的春天》)”还有:“黑暗之子/着一袭黑衣/行走在黑夜的深处/他黑着脸/成为黑夜的一部份(《黑暗之子》)”等等。这些都是倮倮的诗句,可以肯定地说,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习惯。但是越是无意识的越是最真实的。但这里的黑,并不是通常理解的死亡和消极。从色彩学上讲,喜欢黑色的人不浮躁,喜欢真实还有思考和哲学。正因如此,倮倮和所有的忙诗人一样对现实总是喜欢刨根问底,喜欢在诗里袒露生活的底色和内核。所以,他写《推销员》,看似轻松调侃,但核心却是辛酸和沉重。譬如在前面大段说了推销员才华横溢泡沫横飞之后,作者写道:“他是漫长的生产线上一件永不可到达的产品。/酒楼里的一声叹息不只是他的,也不只是酒杯的,/那会是谁的呢?/呵,它的擦痕是那样难以磨灭!”
诗歌至此,作者对推销员的生活和命运不只是同情,还有更深刻的思考。这思考是对时代的担忧,也是对人的命运同情、追问和探寻。
这是忙诗人真实的心灵状态,也是诗中黑色的寓意。在这些诗歌中,有三首诗歌的题目引起了我的兴趣。那就是——《走神》、《想飞》、《回家》。把它们按顺序串起来就是忙诗人在现实中的状态:走神——想飞——回家。摊开就是:在一地鸡毛的现实中诗人常常走神,然后想飞离这忙碌又让人迷失的现实,回到温暖亲切人性未损的人类最初的家园。
这是忙诗人的心里路程,也是整个现代人的心灵走向。从出生开始,就要走出家园,超越平凡。但是折腾完了青春和年华,才知道远方就是起点。但是没有人真的能回到起点,我们只能在异乡,在都市的流水线上,在看不见的心灵里,铭记故乡的方向,并在我们的诗歌中保存人类最初的善良和美好,还有坚守人性不异化。这就是回家的方式。而诗人就是通过写诗找到一条回家的路,哪怕现实中我们依然是那匹受了伤又挣扎着站起来继续强行的《瘸马》。
这首《瘸马》,意象的选择和象征,意义的阐释,还有语感,内心的节拍等等,都非常完美。具体说就是马乃非马,而是人是时代的缩影和标签。其中的深情和深刻就是作者对面对鸡毛一样的现实发出的一声叹息:“……倒在我面前的瘸马溅起时代的泥水/弄脏我白纸上长出的花朵/我的笔是一个十足的懦夫/它不敢画一轮太阳来挽救糟糕的心情//而受伤的瘸马 挣扎着站起来/它的奔跑像刀子一样切开沉闷的/泛着腐败气息的生活”。
2.向上:胸怀白云
我喜欢的诗歌是在生活之上,让我们仰望,但它的根又深深扎进大地,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和果实。它有着诗人真实的体验,又对生活结晶般的概括和航标灯似地牵引,同时它又是美和抒情的。我把这样的诗歌称之为是有境界的写作。
上面引用的诗歌深深地扎进现实,直至抵达生活的心脏。它的每一声叹息都是作者内心的呼吸,而下得越深反弹的力量就越大。所以当这些诗歌触底之后,会向上高高跃起,那高于生活的部分就是境界就是美。譬如倮倮这首《献给坐在酒店大堂里的一位陌生女孩》:“你坐在那里/像一株谦虚的水稻/头上结满稻穗/你或许是一位歌者/已完成了歌唱/你或许是一个侍者/刚刚跑完堂//你就那样坐在那里/静静地/像一件瓷器/在这个喧闹过后的午后/在空空荡荡的酒店大堂里/放着寂寥的光//我打着饱嗝从你身边经过/泛着红光的脸上/忽然有了忧伤”。
这首诗的美是不言而喻的。但它能够脱颖而出得益于作者的三种能力。首先是作者的选择能力。在众多的杂芜的事件中作者选择了安静坐着的少女这个富有诗意的画面;其次是作者用情感对这个画面进行了梳理,让这个画面不仅美而且充满了温度;最后作者又由这个人物(客体)联想到自己(主体),两者一对比,思想就跃出来了,诗歌就有了高度,成为一种对别人命运的关怀,和对自己生活的反省。诗歌就成了镜子,照别人也照自己的灵魂。这就是境界就是指引。
少女静坐在酒吧间,这个场景很多人都遇到过,为什么只有作者发现了她,并写成了诗歌?这就是诗人发现的能力。发现后面是敏锐和多情。说明他是一个性情中人,是一个充满激情而又心灵丰富的人。商海沉浮不但没能改变诗人善良的本质,反而更丰富了他的阅历,积累了他的人生体验。平时他就像沉没在世俗下面的礁石,而当他写作的时候,那些涌动的思绪和激情便会从深海下升起,渐渐地变成一片耀眼的霞光。
发现是从深山中找到矿石,要让矿石成为金子,还需要提炼。诗人的提炼首先是从事件的整理开始,或者说用感性介入,再用理性筛选和升华。具体就是先拔掉生活表面的杂芜,最后把诗抠出来。同样的还有《VIP》,由于自己是VIP用户可以在银行办事不用排队,遭到了其他人的不满,于是倮倮写道:“‘他是我们的VIP客户/享受优先办理业务的权利’/行长彬彬有礼的解释/‘我不晓得这个屁,那个屁,/我只知道要排队’/他小声地唧咕//我突然感到很不好意思/像做错了事,但到底是/谁的错/没有人知道/这让我更难过”。这首诗歌如果没有结尾这几句,尤其最后一句,就是杂乱的石头,而不能成为金子。结尾几句理性的思考就是思,是诗的骨头,也是诗歌的刀锋。
这类诗歌几乎在结尾都产生了扭转,升华了高度。这是思想的作用,也是提炼的结果。提炼就是《二十四诗品》中说的:“犹矿出金,如铅出银”,就是说从杂矿里提取黄金,从铅石中冶炼白银。这需要诗人对事件进行淘洗,也对语言仔细的打磨,直至金子成为耀眼的制品。譬如倮倮的《花》:“花这个词,要轻轻说出/用一声或者二声/不然,一出口她就碎了/花一出生就是为了被呵护/花是个温暖的词/花是个幸福的词/你轻轻说出:花/花就会开满整个胸间/花香盈袖/春天的城堡瞬间建成/她,接收了这个季节里所有的/忧伤”。
这里花是花,花非花。花是人,是物,是美,是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们不能不赞叹,是语言新奇的嫁接让这些陈词滥调发出了新枝。这是作者对每一个字词艰苦磨制的结果。像打造一件艺术品,短短几句,似乎用尽了诗人的心力智力精力和想象力。我想把诗人比喻成一个铁匠,在一件件锋利刀剑的背后,是一堆堆磨坏的砥石。所以要在杂乱的生活中淘洗诗意,又把诗歌提炼成境界,是对诗人心智的考验。没有心灵的丰富和智力的强有力,是无法做成语言的炼术师。
忙诗人虽然有这种磨制语言的能力,但不是刻意追求语言的魔术师,更多的是对诗歌进行整体的选择和诗意的提升。也许他们已经越过这种对语言打磨的阶段,或者他们把这种对语言的雕刻化成了一种素质,直接运用到诗歌整体的境界升华中。古人说,练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作者的整体意识就是练意的延伸和再现。
忙诗人都是一个及感及情的诗人。他们的诗歌不玄不迷糊也不拘泥于具体的人和事。更可贵的是在人人为名利如蝇犬的时候,他们能让自己在疾风中驻足,用诗歌激活心灵,用诗歌来关注别人的命运,用诗歌记录自己和这个时代的蹩脚和美好。这是一种境界,也是一个诗人的道德和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