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诗眼睛||好诗点评33: 余笑忠的诗 点评嘉宾:陈先发/霍俊明/雷平阳/李以亮/雪女/西娃/汉家/李元胜等 (总861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1984年发表诗歌处女作。1986年大学毕业后供职于湖北人民广播电台,从事文学节目编辑、主持,现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音乐广播部。 2012年7月起担任《诗歌月刊》“先锋时刻”栏目特邀主持。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著有《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长痛中醒来》(钨丝小出版,2014)。多首作品被收入国内诗歌年选及《中国新诗百年大典》(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二月一日,晨起观雪


余笑忠


不要向沉默的人探问

何以沉默的缘由


早起的人看到清静的雪

昨夜,雪兀自下着,不声不响


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

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


我后悔曾拉一个会唱歌的盲女合影

她的顺从,有如雪

落在艰深的大海上     

我本该只向她躬身行礼


2015.2.1


 

夏宏点评:


余笑忠不仅敏锐地感应到存在者身上的灵光,且察觉到它的某种转渡。他似恐在诗中直接言明而丢失了它,转而在景、情、事、思的轮换中呈示出时隐时现的流觞曲水,常用否定句、转折语,有时甚至一否再否、一转再折,将理智与情感、审美与道德、社会与自然之域相贯连,当你指认是它、是它们时,又像不是,似幻又似真,因为它们之间的障碍不知不觉地被诗(诗人)穿透了。如这首《二月一日,晨起观雪》。放弃对全诗的逐段细读,以单一的理性话语来作辨析可能会破坏诗意在多个层域自如流转的气韵。此诗中观雪而自反的“我”领悟到“沉默诗学”的艰深与慧通,“我们在暗处而他们在明处”。有情、得智、修德、持信,而诗歌的化通,离不了不可说之“慧”。据说,“不可说”是一个关于无穷语言的数量词,要不,热爱音乐和诗歌艺术的维特根斯坦为何能从语言“图像论”的设限中解放出来,走入语言“游戏论”,去化解逻辑的包袱?化解障碍,也会是某些诗人毕生呈现的悲欣交集的功课。


 

暴雨中的低语


余笑忠


暴雨一遍遍洗刷着玻璃窗

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远处,沉闷的雷声催促着什么

玻璃窗的另一面,愤怒的暴雨

犹如热锅中的螃蟹


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

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


夜雨像莫名的悔意。在我的梦里

晚归的父亲拖着浮肿的双腿

石头,带着它的伤痕

从高处滚落


我要瘦下来,像喜马拉雅之鹤

清空肠子,净其骨骼,敛息静气

为翻越

连绵的万仞雪山


2015.4.4


 

雪女点评:


余笑忠诗歌中陌生化的情境,始终像一条有许多岔道的山林小径,每一条岔道都诱惑我们走过去,看看通向哪里?也就是说,在开始读一首诗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会把你带向何处。看似实实在在的叙述中,他会随时打破语言的惯势,将你带入新的语境,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而且他将语境带入或转折得合情合理,既不突兀,也不油滑,有种水到渠成的轻松感。


《暴雨中的低语》从风雨如磐写到羽化登仙,张力拉大,意境深远,语言精练,现场感强,但读起来却觉得轻松自如,明晰易懂,一首好诗所具备的元素,这首诗都具备了。

 


陈先发点评:


余笑忠的诗当得起老辣二字,他在再寻常不过的日常景物之“实”和“虚”中出入、腾挪的功夫,确实了得。本诗中从父亲浮肿的双腿,到喜玛拉雅之鹤清奇的骨骼,从热锅中的螃蟹到连绵的万仞雪山,这份进得去、出得来的功夫,远非三年两载可以捕得,其轻松、精准的分寸拿捏,在我看来,正是丈量一个诗人的微妙尺度。他诗中那份谦逊的老辣,一如他头上时而乱蓬蓬的花白头发一般,醒目、狡黠,而自成一味。


 

霍俊明点评:


余笑忠的这首《暴雨中的低语》所设置的情境并不新鲜甚至有一点老套,“雨夜”已然成为中国诗人所共享甚至固化的那一部分,但是据此还能写出好诗就印证了写作者突出的个人才能,该诗因而也具有了难度。暴雨倾泻和沉闷的雷声与室内诗人的低语、往日的片段回溯甚至面对未来、未知的精神愿景就形成了比照或呼应。这是一首不无深刻地自我提醒之诗,也是一首一般意义上的时间之诗。该诗的精神视点是移动的——此刻的暴雨,多年前晚归的疲累困顿的父亲,关于将来的预叙。这三者相互呼应又彼此纠结,它们都如那些震落的石块对应了隐喻层面的一次次的精神撞击。该首诗的结尾非常出色,避免了一般的回忆之诗和现场之诗的沉溺与粘滞,那无形的甚至虚构的雪山所携带的万吨寒冷正迎面而来。谁都不可能成为那只经过淬炼才能轻身振翅的白鹤,我们面对的仍然是雨夜此刻的茫然,回忆中的困顿以及对面未来时的那种清冷和虚无。


 


谒屈子祠


余笑忠


大江东去。不乏众水西流

如屈子投江之汨罗

如苏子暂栖之兰溪

如我的母亲河:蕲河

我列举它并非为了比附

也并非暗藏勃勃野心

因为我想起了幼年时听说的事

发洪水时,思乡心切且异想天开的武汉知青

跳入蕲河,欲顺河而下

再逆流而上

一位朋友在诗里说,想到知青这个词

就感觉湿漉漉的

这一下子戳到了记忆中的痛处

而关于疼痛,又有什么比痛楚一词

更有分量?


 

魏天无点评:


若说余笑忠诗歌的特点,是他对细节——事物的细节与语言的细节——的迷恋。


此外很重要的一点是,笑忠兄可能是比较少见的,除了在诗中以“我”来抒情,而且一直致力于呈现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很多时候他的诗里只是出现一个场景或者事件,“我”是个隐形的旁观者。他希望我们能多留心一下,这个世界在他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他很注重去体现差异性,因为世界是由差异构成的。这实际上也体现了一种写作理念:诗人不可能把世界统摄在“我”的目光和感觉之中,也不可能自大到以为可以把世界打碎,但是从前和现在都有很多诗人在这样做,在“自大”和“自美”。诗歌就是要在“我”与世界、“我”与他人、他人与世界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


(魏天无:《生活的诗篇如何继续下去?——在湖北作协剑男、黄斌、余笑忠诗歌研讨会上的发言》)


 


春 游


余笑忠   


盲女也会触景生情

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

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


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

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

重新回到枝头


她再也没有触摸

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

不肯离去


 

朱永富点评:


我一直这样认为,如果读一首诗读到有话要说,那么,这首诗一定是一首好诗。起码,它唤醒了我们心里某种潜意识的东西,或者说,我们输给了诗歌的感染力。而这一过程,一定是愉悦人的,只可意会。至少,我们和诗人达成了某种认知和共识。


应景诗歌大多泛泛而谈,空洞无物,基本上已奠定了其主色调。读了,也就忘了,也就基本完成读者的义务和本份。而读笑忠先生《春游》,却又那么,甚至久久不能平静。短短的九行诗,一气呵成。无论是从起势到走笔,都似乎在奠定一首好诗的格调。“盲女也会触景生情/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如果说第一节是诗人故意给我们留下的一个看似可有可无的画面。那么第二节的进入,瞬间就让你左右的心思窒息下来。“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重新回到枝头”。诗人的慧眼是无处不在的,这一节无外乎着力在几个动词之上。“她触摸时的同时有过深呼吸”,“深呼吸”,这是多么庄重而令人震撼的仪式啊?“她触摸之后,那些颤抖的花/重新回到枝头”。这里花的“颤抖”,看似漫不经心,而实际上别有深意。起码它就藏有三层意思:其一,触摸过的花自然的抖动;其二:把花朵人格化,花朵被盲女感受春天的方式感动;其三,诗人内心的怜悯,颤抖。而这些显然都不是诗人想要的,对这样一个机关重重的局,显然我们还没步入尽头。于是有了如下安排:“她再也没有触摸/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不肯离去”。

欲言又止。把一个盲女对春天的热爱和对光明的渴盼祈求,表现得淋漓尽致。读到这里,诗人显然刻意给我们留给下了几个“为什么”。春天是一切美的源泉,给我们太多的幻想和热爱,而诗人选取了春游途中一个小场景,表现这残缺的美,怜悯之心显而易见。


( 星星诗刊微信公号,2015年11月14日)


 

惊  梦


余笑忠  


有一回,我居然梦见了慈禧太后

和她的长指甲

她的长指甲表明,她并不需要环握住什么东西

没有谁敢于动她一根指甲

她向我夸耀她的指甲还在生长


她俯身对我耳语:“我还有一颗妇人之心

妇人至痛,莫过于分娩死婴。”一股凉气

令我惊醒……我摸了摸我的脸

以确认它即使被抓挠过,也像新土豆那样

只是被蹭掉了一块皮


 

任轩点评:


在梦中,这个虚幻的存在世界里,一种强势女人的气息得到形象化的塑造。二元对立的语调,使得这种形象显得直接、鲜明,易于感知。例如长指甲,这个再尖锐也是脆弱的东西,没有环握的长相,却没有谁敢动。再强势的女人,也是可怜又可悲的,可悲得她连自己的妇人之心都需要通过“强调”地说出来,以期得到认同。这恰恰是一种私欲很重的妇人心。她曾经的失去所带给她的至痛的伤,转为另一种伤害他者的力量。幸好是一个梦,惊醒就获得解脱。然而,梦对现实的意义,又岂止如此。


(野外诗社微信公众号:一首诗主义 2017-01-09 )




废物论


余笑忠


我弯腰查看一大片艾蒿

从离屋舍之近来看,应该是

某人种植的,而非野生

药用价值使它走俏

艾蒿的味道是苦的,鸡鸭不会啄它

牛羊不会啃它


站起身来,眼前是竹林和杂树

一棵高大的樟树已经死了

在万木争荣的春天,它的死

倍加醒目

在一簇簇伏地而生的艾蒿旁

它的死

似乎带着庄子的苦笑

但即便它死了,也没有人把它砍倒

仿佛正是这醒目的死,这入定

这废物,获得了审视的目光


2017.4. 5


 

雷平阳点评:


屋舍边上植物的生与死,互相有着惊心动魄的映衬,同时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日常生活场景。但在这首诗中,由于旁观者的出现,艾蒿的生是走俏的,樟木的死则是无人伐倒的,是归属于废物的。为什么?因为诗人看见了“醒目的死”,看见了那“庄子般的苦笑”(是樟树的,又何尝不是艾蒿的?)。如此一来,无论艾蒿还是樟木便有了人格,有了隐喻人间生死观的资本,而且,场景中的诗意也随之拔地而起,瞬间具有了合法性。


我们平时谈论并践行日常性写作的旨趣,余笑忠以其《废物论》作出了奇妙的诠释:诗歌中的日常性,每个细节和意象都是精心择取的,如果诗人不能将人性乃至神性注入其中,不能唤醒它们,那么写作及其文本都将落入窠臼而苍白无力。


 


凝 神


余笑忠


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亲,我想起年轻的她

把我放进摇篮里


那是劳作的间隙

她轻轻摇晃我,她一遍遍哼着我的奶名


我看到

我的母亲对着那些兴冲冲喊她出去的人

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2009.3. 10



李以亮点评:


一个细节成就一首诗,这细节接通的甚至不是经验,尤其不是直接经验——在这里,“诗是经验”的论断似乎遇到了挑战,应了“诗乃神授”之说;而如果不想如此神秘化,我只能说,这诗采取了一个灵视的视角,复原了一个摇篮的记忆。



西娃点评:


在汉语诗歌里,母爱题材已经快被写尽了。就这个题材,要写出新意,要写出彩,十分不易。余笑忠以《凝神》为题,写出了“凝神”的一瞬对母亲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按逻辑,人在摇篮时代很难有记忆,而那虚构的部分将“摇篮”提升到了象征的高度。第二段,写出了我们熟悉的中国母亲的形象,也写出了这片土地上日常的景象。令人惊艳的是最后一段:形象,生动,具有画面感。以含蓄而敞开的结局,道出了包孕在母爱主题下的无限事。余笑忠对诗歌节奏的控制,语言的老辣,三言两语写活一个母亲的功力,在这首诗里从容而优裕地展现出来。


 


乌龟想什么


余笑忠


孩子们逮住了一只乌龟

把它的身子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

又在龟甲上放了一块石头


孩子们猜测:乌龟想什么?

假如乌龟能想,它会不会

后悔:与其有坚硬的甲壳

不如有修长的四肢,即便要死

也会四肢交叠,整理最后的仪容


蓝天平静、高远。乌龟

又能想什么?它有无法挽回的过去

像一块石头压着它,它的甲壳

原本就像石头。一只乌龟

从来就不能

好好抱一下另一只


2014.10.20




魏天无点评:


在文本层面,《乌龟想什么》起始于余笑忠习惯和擅长的场景素描,幻象之一种。它并非诗人当下所见,更可能来自记忆中的一个片段,可追溯至童年;而所有打捞记忆碎片的写作,都不仅不是对记忆的“还原”,而且需要借助语象——文字构成的图像(picture made out words)——传递给阅读者。说它是幻象的另一原因是,“孩子们”“乌龟”“石头”只具有抽象的语符功能,是类的代名词,并不指称具体、个别的人与物等特定的场景。一种源于现实的幻象,是诗人情感和思绪飘飞、振荡、迁移、融会的语言反应堆。孩子们的游戏自然是天真无邪的,但在这天真无邪的嬉戏中,隐藏着不易被察觉,却被心智成熟的旁观者嗅出的残酷气息——残酷是余笑忠短诗的词根;对自身不经意流露出的对他人的残酷的反思,是他的诗令人动容的地方。这些残酷往往被认为是再正常不过的言行——这正是残酷之为残酷的缘由。“孩子们猜测”表明他们确实毫无恶意,只是把乌龟当作一时兴起玩耍的伙伴,他们的好奇心正是诗人应当终身持存的。孩子们的游戏启示了诗人,他迅速接管了“猜测”。无人知道“乌龟想什么”,犹如庄子借惠子之口所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但诗人确实可以通过观察,借助“同情之了解”,体验到乌龟的痛苦与绝望:从前保护自身安全的屏障,此刻变成无以逃脱的牢笼;死亡不可避免,但绝望先于死亡到来。


“蓝天平静、高远”是诗人宕开的一笔,由实转虚:诗人此时已完全沉浸在自我虚构的世界里;他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能力,即隐秘而迅疾地由冷静的、隐身的旁观者位置,转移到被观察者的处境之中,视线与之合一——世界依然美好,但也依然对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乌龟/又能想什么呢?”它的命运并非因一块重压的石头发生改变;它自身背负着不可卸载的石头,犹如每个人都有一副自卫的铠甲。


反抗绝望不一定是这首诗的意指,但在“一只乌龟/从来就不能/好好抱一下另一只”的悲凉气息的弥漫中,或许我们会双臂微动。命运与生俱来,但不妨去做更多的尝试:这会是这首诗的弦外之音吗?


人世间最大的不幸不是没人爱,甚至遭受无辜的虐待,而是不去爱——被翻转过来的乌龟才露出其致命缺陷;被翻转过来的现实才是诗人在虚构世界里所要的现实。


 

 

木芙蓉


余笑忠


如今我相信,来到梦里的一切

都历经长途跋涉

偶尔,借我们的梦得以停歇


像那些离开老房子的人

以耄耋之年,以老病之躯

结识新邻居


像夕光中旋飞的鸽子

一只紧随着另一只

仿佛,就要凑上去耳语


像寒露后盛开的木芙蓉

它的名字是借来的,因而注定

要在意义不明的角色中

投入全副身心     


2016.1.13


 

杨勇点评:


余笑忠的诗歌毫不吝惜对这个世界的赞美,也不遗余力地讽刺这个世界的阴暗和人性的黑暗。余笑忠是感性的在场者,是理性的旁观者,更是感性与理性相互渗透的参与者。他的日常生活叙事总蕴含着意义的建构,践行着对人性与生命的自觉肯定,这其中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悲剧感与悲剧意识。他将个人经验和哲理形成一个合力,推动着用敏感和遐思擦亮的语言,诗歌节奏感很强,始终牵引着读者的神经似的,给人非同凡响的审美愉悦和预言一般的启示。他诗歌里透露出来的硬朗的风骨和脾性,使人在这个遍布伤痕的世界找到了温暖和安慰。


 袁阳春点评: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究竟有没有意义,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发明了语言,希望在与人沟通之中了解彼此,可我们又相互误解,在对语言的迷失之中失去了真正的真实。我们发明了科学,生物学、天文学、物理学、数学等等不一而足,我们希望在对自己与世界的客观认识之中了解存在与存在背后的神秘,然而我们又常常在无限的延伸与拓展之中忘记了初始的根本。

我们总是一直追逐,像夕阳中的鸽子,像时而停歇时而飞奔的梦,像来来回回的候鸟,像无力维持旧居只能随迁的老人,像木芙蓉的一次次盛开一次次落败,同时我们也跟它们一样不知道追逐的目的,不知道行为的意义,然而我们又不能只做一个孩子,在奔跑之中只享受奔跑,而不去探问和怀疑奔跑的意义。

可是即使怀疑,即使没有答案,我们也必然随着生命走入生命。即使没有意义,即使一切皆空,微笑也能够为此时此刻带来欢喜。


 

仰 望


余笑忠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

你晾出来的衣服

滴着水


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

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


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

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


那时,你属于水

你是源头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


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

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

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


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

我,和你


2008.10.19-12.30


 

汉家点评:


余笑忠的这首诗,从开首起就充溢着暧昧的情感指向,暗示着爱与想象,暗示着生命里的一些温暖而心碎的瞬间,暗示着无奈与克制——在暗示中,诗歌逐渐露出了真容,它在剥茧般的语言流向里,突显出了比“你和我”更为强大的、不容置疑的命运的力量。生命里不乏情感性的碎片,就在这些碎片的包裹之内曾经不动声色地发生着爱与恨的重击,而这些重击就像是生命里的一道道伤疤,这伤疤也许是一枚枚自我成长的勋章,也许只是一些既丑陋又可怜的感情障碍——在这复杂而多义的情感历程中,只有命运真正主宰着人间的一切,而我们只能仰望着命运,感受着来自于它的神秘力量并被这种力量所驱使和控制——“大雨从天上来”,而“我,和你”却留在了地上——这大雨完全高于我们,就好像命运本身必然高于我们并且远远地强于我们。从来如此的命运——命运从来如此,那千千万万个类似于我和你的人,也从来如此地活着或者毫无意外地默默死去。


 

 


我嚼着


余笑忠


摊放了一天变硬了的面包片

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这是午夜,大部分的灯

都已熄灭。还在亮着的

格外明亮,甚至耀眼,甚至

像一个死扛着的傻瓜

想想那些灯 

受制于额定的功率

受制于电流、电压

受制于我们的手,一开就亮,一关就灭

即便同时亮起同时熄灭

这一盏,与另一盏

不会互为伴侣。那钨丝

需要纯粹的真空

在正常使用与即刻报废之间

没有阵痛。没有过渡期

没有婴儿期。没有垂危期

没有垂青。没有垂怜

它们不会想起

从前,摇曳的油灯

可以拧高灯芯,增其光明


为远去的巴赫、舒伯特,我给自己

斟上一杯酒,借远处

以及更远处,灯火之余光


2014.5.17-18


注:约格·德慕斯(Jorg Demus)系奥地利著名钢琴家,2014年5月17日夜,85岁高龄的他在武汉剧院为听众演奏了舒伯特《罗莎蒙德变奏曲》《第21号钢琴奏鸣曲》,巴赫《哥德堡变奏曲》等名作。


 

夏可君点评:


余笑忠对日常生活的观察,异常细微、真切,他不再以其他伟大诗人的目光观察世界,而是有着自己的日常观看的现象学,甚至有着一个古典音乐家的读谱方式:面对那些简约的音符,一个音乐家立刻会在脑海里回响起美妙的音符,但对于不懂的人,几乎是盲文。他善于倾听语词每一次到来摩擦的声响,如同倾听琴弦细微迷人的擦弦音,或者是跳弓带来的意外喜悦的颤栗。笑忠的诗句具有绝句的古典向度,但即便是书卷气的作品中也有日常的气息。在这首诗中,三个“受制于”、六个“没有”,以反向性的击打,逐步加强了诗歌的力量,辅以“垂危——垂青——垂怜”头韵的运用,让古典的余韵发出绝响。


 


出地下停车场初闻蝉声


余笑忠


拾级而上

忽闻蝉声

出口似乎更明亮了


已是傍晚,我想就着天光

看看出口处

那棵桃树上的桃子


树下蹲着一只狗

在刚好望见它的地方

我停下了脚步


好像那是它的地盘

好像它负责看守一个秘密

而它自己一无所知


如果它起身,就是为我领路

有时我如此迷信

你不要问桃子,为何


有两副面孔:一副是透红的

有着娇羞的绒毛

一副是硬硬的、有如木雕的老脸


2017.6.28



刘亚武点评:


余笑忠此作内敛、诙谐而又充满哲学思辩。开篇现场的带入感很强,从停车场到出口,这是我们常常经历的场景。可是从期待的出口开始,好戏开始了:因为“忽闻蝉声”,因为作者惦记着要去“看看出口处那棵桃树上的桃子”。让人意外的是,桃树下有一只狗阻挡了去路。至此全诗“实”的部分已经结束,作者进入了选择的犹疑,呈现了心灵的轨迹:“如果它起身,就是为我领路”。作者不会勉强去做一些忤逆天性的举措,即便是去“看桃子”这样的美事。全诗到此基本可以结束,可是最后几行神来之笔的文字横空出世,或者也是作者要告诫我们的:遵从道法自然,则可以看到一副透红的、“有着娇羞的绒毛的脸”,反之,则是“一副硬硬的、有如木雕的老脸”。细思极恐,因为这两副面孔可以同时出现在一颗桃上,可见作者观察之入微,思维之缜密、睿智。回到这首诗的开篇和题目上,“蝉”的出现绝非无意义,仿佛是一个佛学的谶语,替我们营造出一首禅诗的意境(且不论桃的种种寓意),并指向一种妙趣横生的没有终局的终局。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余笑忠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2003.2.6


 

李元胜点评


在年龄相仿的诗友中,笑忠的诗,我总是偏爱,读到他的新作,有时会心一笑,有时浮想联翩。

这首诗,从宽衣开写,也称得上是一首宽衣之诗。诗一旦丢开多余的装饰、形容和拘谨的心态,往往更能近乎自由之境。    


诗仅两段,前面写独坐之丰富,也写独坐之简单,或者,简陋。丰富到过往风雨直奔眼前,一时无法看清眼前的春光;简陋到无所凭借,无从向往。由丰富迅速到简陋,这样的过程,令人心惊。后一段近乎感叹,重叠的“借”字,有古人的“百年亦过客”的心境。


整首诗有古诗式的简洁,古典式的点到为止。

很难说这就是一首经典的诗了,但它的确是我喜欢的那一类,放松、从容,有很多经历过的真实感概。


 

灯灯点评:


写于2003年的这首诗,毫无争议的被认定为余笑忠的经典之作。对于这首被诗神眷爱的偶得小诗,似乎是,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诗中浓浓的田园情怀和春节气息令人亲切,作者在诗中有意无意安排的“三无”到“四借”,也让人看到诗人的成熟技艺。其以表相否认自身和主动后退式心理作为情感表达和寄寓,非但未削减诗意,反而唤起读者内在伤痕经验的共鸣。同时,它又成功借助后面的“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一日”,实现了“醉生梦死” 相对应的反面,一个漂亮的精神飞跃。不得不叹服,这的确是来自诗神——补偿性、感性的绝妙佳品。 



对视


 余笑忠


犬坐于车,双眼望向窗外

专注又迷茫

在这未知的旅途

它不肯闭目养神

它巴望下车

宁愿跟着车子疯跑

哪怕外面

下着雨

哪怕成了

落水狗

偶尔停下来,在雨中

摇头摆尾

甩下的雨滴,全都带有

那畜生的气味


(原载《诗刊》2017年2月号上半月刊)


 笨水点评


某日上班途中,看到一个女人牵着狗,打开车门,叫狗上车。狗迟疑不上。最后被抱上车。


人喜欢狗,就给它穿鞋,穿衣,做发型,可有谁见过狗爱惜过它的鞋子,炫耀过它的时装?狗怎么会体会人类物质文明带来的舒适与便捷呢,正如余笑忠《对视》写的那样,坐在车上的狗,“不肯闭目养神”,“巴望下车”。只有跟着车疯跑,吐着舌头的狗才叫狗。哪怕下着雨,哪怕淋成落水狗,才叫狗。对于这种观念,余笑忠没有直白如此的写,而是写成“它在雨中摇头摆尾/甩下的雨滴,全都带有/那畜生的气味”。语言很口语,很日常,但它是绝对的诗的语言。写出了生命状态,自然情境,并且把要表达的观念都包括进去了。


《对视》写到最后,写完了吗?是的,写完了,而且完结得恰到好处。语言完了,但是意未尽。写狗的写完了,但对人的追问才开始。


在《对视》中,有意无意形成了人与狗,原始与文明的两极关系。坐上车的狗,有对失去狗性的自觉反抗。尽管这反抗无能为力。而坐上文明快车并非常享受的人类,是不是也在文明等级不断提升中失去人之为人的东西?人类文明总是在矛盾、冲突中前进,一次次付出巨大代价,这些代价其实就是去原始性,去人性。


人类文明不可阻挡。文明是人类进化得到的礼物,并自动进入自然进化的规律。技术爆炸正在加速人的进化或异化。从猿到人,从轿子到自行车到汽车到无人驾驶到飞机到飞船,从火药到炮弹到火箭原子弹,从结绳到珠算到计算器到电子计算机到量子计算机……有一天,人可能不再是人。


在文明高速发展的进程中,人就像坐在车上的狗,旅途未知,专注又迷茫。


 

目击道存


余笑忠


阳台的铁栏杆上有一坨鸟粪

我没有动手将它清理掉,出于

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

我甚至愿意

把它看成

铁锈上的一朵花


2015.7.24


 

白鹤林点评:


余笑忠是书写日常细微事物的高手。尤其是他的乡村诗歌,让我相信他是少有的能够把乡村写好,并在海子之上有所进步或变化的诗人。他有很多好诗,读者可详见其诗集《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这首《目击道存》是他的近作,我在微信上读到后是心中一颤。谁能有此高尚境界,把阳台铁栏杆上的“鸟粪”,比作铁锈上的“一朵花”呢?当然只有心中有诗意的人,只有像诗人这样的热爱生活、敬畏生灵的人。经典的作品,不一定非要气势恢宏、精美绝伦,只要你能独具慧眼、触及灵魂。像“铁锈上的一朵花”这样的绝妙诗句,它是诗人写给我们这个缺少爱与悲悯的世界的一句警言,完全可能成为当代汉诗中的名篇佳句。而如题,余笑忠诗歌对于世间之“道”的觉悟,已然呈现。


(《诗人选诗》第20期)


一个诗人的情怀与禀赋


李以亮 


“在我们周围,不乏这样或那样的诗人,但一直很少让人真正心生敬意的诗人,而余笑忠,作为我的同代诗人,令人尊敬。他长久以来的写作,沉潜而大器。他的诗具有一种德性——懂得真正的谦卑、爱和悲悯。他的诗艺体现出长期修炼的结果,个人经验和日常性在他的诗歌里获得了审美与道德的超越性,远远脱离了当下诗风流弊所及的琐碎、逼仄、低级趣味和不痛不痒。”


这是我在前年编辑某期《汉诗》的“开卷诗人”时写下的一段话,集中说明了我对余笑忠和他的诗歌写作的基本看法。这是在长期交往和跟踪阅读后形成的看法,今天,这个看法也没有改变。




余笑忠1965年出生于我省东部蕲春县里一个农村家庭,他是家中的长子。1982年他远离生活了17年的故乡,到北京读大学并开始诗歌写作。对笑忠,我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不怀疑在八十年代初的某个日子,坐在某个教室的桌子前就阅读过他最初发表的诗作。那是一个诗歌充当了某种精神先导的时代,我们混迹其间,至今想来也是一桩幸事。不过,我所说的“先闻其声”,是指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他在我省一家电台主持的文学节目。这也是我们很多人共同的记忆,时至今日,我还记得我的戏言:笑忠就是“武汉上空的夜莺”,他浑厚、磁性的声音给过我们很多美好的享受。


在诗歌上,余笑忠显得有点大器“晚”成。很难相信,他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就叫《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12月)。选者,似应有若干作品集开路。造成这种情况,成因复杂,除开外因不说,我以为余笑忠个人对自己的过于严格是关键因素。其实,我也并不为之不平。诗歌从来不是“高产”的艺术,那些强撑起来的“著作等身”,也没有什么意义。事实上,我认为,列为“中国二十一世纪诗丛”的这部《余笑忠诗选》,是我知道的该诗丛至今最为厚重、最有价值的诗集之一。这本选集,精选了作者从1990年至2006年的主要作品,我在读后深感余笑忠是为数不多的“完成的诗人”,这点也在我对余笑忠所做的访谈中提及。我之所谓“完成”,当然首先是指其作品清晰的辩识度,其精神指向、其语言方式(包括独特的语调和结构方式),都是非常显目的存在,这当然是风格形成的标志。对于一个诗人,风格的意义再怎么强调都不过分,所谓“风格即人”是也。


而余笑忠更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诗人。在《诗选》出版后的几年中,他的创作一直呈喷发之势。据我观察,他这种状态从新世纪之初(至迟从2003年)就得以保持。所以这十年,可谓诗人的“黄金十年”。在他的《诗选》出版之后,借助电子网络,我曾编辑过一个他的“集外集”,保存诗人的新作,当然我更期待他尽快出版新集子。


 


木心谓“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如果缺一,赶紧补一;缺二,问题大了;缺三,事情完了。”此三项,我以为“头脑”(无论是指“心智”还是“思想”)最为基本,事实上根本缺不得,故不论。“才能”有大有小,“才情”、“才气”、“才华”这些固然玄虚,却也并非毫无根据,“天才”乃至“异秉”也不是没有。不过,我以为还是化为了一种“能力”比较可靠。在诗歌上,我以为,余笑忠就是获得了那种写作能力的人。而“心肠”,也就是“情怀”的另一种说法吧。写到今天而且势头大好,可以肯定,余笑忠是个情怀充沛的人。


“悲悯”是余笑忠诗歌中最经常为大家感受到的一种情怀。在当下汉语诗歌写作里,抒写这种情怀的诗人并不罕见,比较出色的像杨键、陈先发、朵渔等等,都写过不少令人难忘的诗篇。不过,谁有资格悲悯?我的意思是,如果“悲悯”的书写不能找到恰当的表达,则简直近似于“二次伤害”。余笑忠所做的,是“发现我们心中最大的隐痛,耐心地认识它,充分地揭示它,自觉地使它成为我们文字、我们身心的一部分”(帕慕克语)。余笑忠有相当一部分以动物为题材的诗作,或侧面揭示,或作为象征,表现同为生命体的疼痛和悲哀,这些篇目我印象极深,如《围绕一头死去的牛》、《哑口无言》、《含糊其词》、《他们这样杀一头耕牛》、《每一头猪都有最疼痛的的一日》,还有一些诗歌则写得较为直接,如《在祖父坟前》、《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父亲忍着疼痛一声不吭》、《中国病人》、《哭墙》等等,它们构成了余笑忠诗歌中最为厚重、最为感人的部分。


“爱”是他另一经常抒写的主题。当然这毫不稀奇,不过问题也有另一面,充分的并不一定是有效的,正如把“爱”常常挂在口头上往往是可疑的。大诗人雪莱早已说出这其中的悖论:“有一个字经常被人亵渎,我不会再来亵渎。/ 有一种感情被人假意鄙薄,你也不会再来鄙薄”。对于现代诗人而言,处理“爱”这一主题(无论是就其狭义还是广义来说),永远面临“两面受敌”的情形:耍狠抖酷极容易落入“寡情”,面目可憎;迎头而上又可能流于“矫情”,面目可疑。其实这个问题,不能仅仅归结于写作层面,我认为根子还在源头,即作为诗人的主体因素。在这个意义上,余笑忠不仅是一个有爱,而且是真正理解了“爱”的意义的人。就“进入文字的情感”来讲,他所拥有的最深刻的情感,就是“爱”:


我为我的儿子洗脚/我要蹲下,弯腰。

我不记得是否为他大腹便便的母亲洗过脚/如果她再怀上我们的骨肉,我肯定会。

但这完全不可能。/所以是可以放心使用的废话。


——《形而上学》


我爱你,哑巴姑娘/我也在磨着一把快刀

为这一日我苦练经年/我来到我的敌人面前

我递上我的刀,我对仇敌说/它可以杀你,也可以杀我

谁有种就先捅自己一刀/我朝自己的肚子就是一刀


——《爱情》


我睡在我从前恋爱的地方/我看到我的爱人,在远方/轻拢她背后的长发/雨水使她的长发沉重又鲜亮


——《十年一觉》


虽然这样的抒情句子不胜枚举(更有一些本身是不可句摘的诗,如《中国病人》),但我并不认为余笑忠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抒情诗人,他的写作要高于(或者说“大于”)浪漫主义的抒情。熟悉他的读者不难发现其诗里“理性”的成分,但这个所谓“理性”,是波德莱尔艺术观里的理性,它排斥了浪漫主义抒情诗的泛滥“激情”。在波德莱尔看来,理性并不损害艺术的纯洁和趣味,理性让人站到更高、看到更多获得更多乐趣。余笑忠的诗不是没有“激情”,不同的是它们都是内敛的。如《形而上学》一诗所显示的,他的抒情色彩总是蕴涵着丰富的哲思。


余笑忠诗歌经常透露的另一情怀是“谦卑”,我认为也是他特别善长且比较独特的抒写主题。为什么很多人感到阅读余笑忠有助于去除身上的燥气?这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放眼时下诗坛,太多诗人身上有着太多的自大与自负(不只是诗歌抱负上的)、太多的狂妄(其实是虚妄)之气。这是一个不小的缺陷。用帕斯卡尔的话说,这真是令人惊讶:“人们不惊讶于自己的脆弱和无知。”在这个意义上(还不仅仅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认为余笑忠是一个具有“美德”的诗人,而《无限渺小》是如此完美的一首诗,可以说是诗神给予美德的一次回报吧——


我。

我在我们之中。

我们在尘世之中。


我是世界的一粒沙,

有时是碗里的一粒沙,

我听到你晚餐前的祷告,阿门。


我看到一棵倒下的树,

砸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没有砸在和他形影不离的小狗身上。


我看到露水,

在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的地方,

我看到露水轻描淡写。


乐谱是没有主人的,

请原谅我笨拙的手艺,

我始终觉得我只是在沙子上写字,阿门。


从根本上说,一个诗人的情怀是难以像这样理性地言说的,不仅因为其广博、丰厚与深邃,它本身就拒斥分析与归纳,这也许正是诗歌存在的道理。


 


在我周围,不止一人赞美余笑忠的诗艺。他是我所知道的,目前汉语诗人里诗艺最成熟、最完美的诗人之一,这既说明他身上具有难得的天赋,也包含了长期修炼的艰辛。我勉为分述如下:


1.他对诗的音调的把握。也许是做过播音主持的原因,余笑忠在对待每首诗的整体音调、语调、节奏上,有明显的讲究,通常是庄重的、舒缓的、悲愤的、低沉的,偶有激烈的、反讽或欢快的,但完全没有高亢的、愤怒的、滑稽的调子。他对先于一首诗而出现的“声音”绝对是有意识的,所以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前,他不会轻易下笔。关于这点,在我对他所做的访谈里,他也谈到:


我相信好的诗歌是靠内在形象存活的,靠先于一首诗写成之前就已经出现的发声形式,这好像是曼德尔施塔姆的说法。那种语气不是“写”出来的。哲学家卡尔·巴特在谈到莫扎特的时候说过:“他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件乐器,他只是让人去谛听他显然听得见的东西,那是来自上帝造物浸润着他、在他心灵中升华,而现在又从他心灵中逸出的东西。”——这个说法不能随便引用,一引用就很庸俗,但是,原谅我吧,我只引用这一次,尽管我无数次梦想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如果真有某种“特殊的窃听装置”(诗人希尼在《进入文字的情感》一文发明的比喻),我们就不难“辨识说话者嗓音变得独特的东西”。的确,“一个声音犹如一个指纹”,但与我们手指的指纹不同的是,“声音的指纹”并不是先天就具备的,需要长时间的寻找、锻炼、铸造,在这方面,余笑忠属于成功的、幸运的少数。在当下,“诗歌朗诵”确有尴尬之处,但我相信,经由有经验的朗诵家来朗诵余笑忠的诗歌,完全是一件可能而有效的事。但我并非是说余笑忠的诗有着今天广为人诟病的“朗诵诗”的痕迹或特征,不,我是说余笑忠的诗歌确有他独特的一个“声音”在里面支持着,他恢复了诗歌可以“出声”的本然特长(现在,“诗”与“歌”的分离并不是一个好处)。在诗的音乐性上,汉语新诗一直处于摸索之中,余笑忠的诗不仅提供了有价值的文本,也完全应该给探索者以更多成功的经验。。


2.他对“经验”的利用。首先,他是极善于捕捉和开掘具有诗性经验的诗人。他的经验有当下的,也有属于记忆的,特别是他对乡村生活种种细节的发掘,不止赢得一个有识之士的赞赏。有时我会感叹,余笑忠还是一个“有故乡的人”,至少是精神上的故乡,而它不仅存在于记忆里,更像是他亲自“发明”出来的。在诗的写作上,也许“自传性”并不算对于经验很彻底的“发明”,但肯定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式。如果说,这种有限的发明也是很多诗人正在做的事情,我要说,能够像余笑忠一贯所做的那样,将个人经验提升为一种十分精到的隐喻式表达的诗人,并没有几人做到(或做得更好)。这实际上应归结为一种才能,而不是意识;而“隐喻”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诗人有无能力从经验的“在场”引向“不在场”,这当然是一种才能,更是一种境界。我们看看长诗《喘息》的一节:


打破的磁石一分为二

它们依然相认:它们的裂口

是吻合的,但一接近

就相互拒斥


一个小孩伤透了脑筋

为了将它们合二为一

它们可以重合,但只能是

甲在乙的上面,或者乙在甲的上面


他的左手酸了,右手也酸了

他简直不能忍受吸铁石的坏脾气

在打算把它们丢进水里的一瞬间

他看到了一块铁


好,他要看看一块铁能不能让它们

最大程度地接近、接近、接近


 在这个有关童年游戏的细节里,余笑忠仿佛摆弄装置艺术似地,化物理经验为一个具有形而上意味的寓言。这样的例子,在他的旧作新作里,比比皆是。


3.诗歌语言的密度。在注重经验表达的同时,余笑忠还十分讲究语言提炼的纯度。熟悉目前诗歌的人,大约都对一个恶劣的现象深恶痛绝,那就是诗歌语言和结构方式严重的“散文化”倾向。诗化与散文化虽然是相对而言的,在特定的诗歌发展时代,“散文化”乃至“非诗化”的故意,的确成为拓展诗歌领域的必需(如惠特曼所做的)。目前为人诟病的“散文化”,实际上却是将某些稀汤寡水式的东西频繁分行,成为猛烈敲打回车键的产物,其实不仅与诗的拓展无关,跟诗也毫不相关。余笑忠是绝不会“随意分行”的,我相信他会如昌耀那样,把“分行”这一似乎专属于诗的特权,留给特别有意义的文字(参见昌耀《我的诗学观》一文)。事实上在这二位诗人的诗集里,也都有部分根本不分行的诗,因为其耀眼的诗性,根本无碍于它们仍然被称之为诗。也正因为有这样的语言态度,余笑忠的诗歌,大多表现为语言密实、富有质感。他不会将一点感兴或边角余料敷衍成一首“诗”,相反,他总是凝聚、浓缩也许在他人会写成几首诗的材料于一首短短的诗中。这种特点典型的代表作如《光明颂》、《序曲,或跋》、《中国病人》、《诱人的排比句》等等,细心者不妨验之。


4.语言的陌生化与拙朴。余笑忠诗歌的语言整体上是平实、自然而亲切的,但如果只是如此,那也就离平庸不远了。事实上他常做翻新,我在阅读时,不时会感到一些词语仿佛是第一次被那样使用,吊诡的是,在具体的语境之下他也许只是恢复了某个词的原始用法。比如:“一个人的脊背有可能弯曲/一棵小树有可能节外生枝”;“众鸟必是惊弓之鸟”;“我穿越黑暗,暴雨/在堕落的人间一日千里”;“小女孩的气球远走高飞”;“两个哑巴相亲相爱/两个哑巴指手画脚”…….敏感的读者不可能在读到这样的用法时不心生惊奇。然而,在“技”的层面,余笑忠诗歌的手段当然远不止如此一法,我不过借此说明他在造成“陌生化”的时候,并不是那种极端的“颠覆”或“实验”式策略(我对此种策略深具怀疑)。我十分欣赏余笑忠的诗歌的这种语言风格,这种平衡于陌生化与亲切化、平衡于机智与拙朴之间的适度,此中有大美,不是那种小聪明、更不是那种语言贫乏的诗所能企及的。同时,他这种极具个性,既平实自然,又陌生惊奇不断的诗性语言,只召唤那些深具敏感和耐心的读者。


 

四 


艾略特在《叶芝:诗与诗剧》一文里赞扬过叶芝作为艺术家“那种持续不断的发展”。也是在这篇文论中,他说:“我的经验是,人到中年有三种选择:要么完全停止写作,要么重复昔日的自己(也许写作技巧会不断地提高),要么想法找到一种不同的工作方法,使自己适应中年。”


按中国人对年龄的理解,余笑忠的诗歌写作应算是从中年开始喷发的。而我见到他还曾经表达过“希望写到60岁”的愿望,我毫不怀疑地相信他。不过,一个诗人恰因风格化而导致某种程度的僵化与死亡,这样的情形在文学史也很常见,虽然我一点不认为余笑忠存在这样的危险,但预先的警惕也并非毫无意义。


余笑忠这几年的作品,变化应该说不大,当然更精致、更精炼也更老道了;更重要的,他还保持着那股“气”:锐气,不甘平庸的豪气,也是艺术上精益求精的雍容、沉着之气。这是好的。我感到,自1990年代以来,我们也算见过一些不凡的诗歌人物,写着写着就丧失了那么一股子“气”,无一例外地走上了一条“以文为诗”的路子,成为“诗歌维持会”的角色。我一直认为“以文为诗”其实就是没有诗,这实在是比“停止写作”好不了多少的事。余笑忠至今仍然保持这么一股子“气”,怎不令人羡慕和钦佩。大约是在去年的某个时候,我与朋友在一起随意谈起余笑忠的写作。


我说我最欣赏的是余笑忠率性而为的那些篇什(包括他习惯的组诗,但不包括他苦心孤诣经营的那些长诗)。在我看来,他十分用力的长诗,基本也算组诗;如果作为长诗,似缺少了一点统一的结构和推进的主题。


我说我最喜欢的(也是他最擅长的):余笑忠在诗歌里对人生经验的独特呈现和发掘。这样的作品往往能给人带来极大审美愉悦,却又富于道德与伦理的启示。以前这样的作品集中在那些有关乡村生活和童年经验的作品里,现在它们也体现在书写当下日常生活的作品中。我想我并不是要将日常性作为衡量诗歌价值的一个标准(虽然这个十分流行),我只是认为,诗歌最好及物、贴身,因为只有“贴身”进而才可以“贴心”。


我知道余笑忠不喜欢那种“草莓似的现场感”而宁要“核桃似的现场感”,这没问题,这非常重要而且必要。但我认为,在处理这个、那个“核桃”时,笑忠不妨更直接一点,绕来绕去也无益于敲开“核桃”。另外,我感觉余笑忠笑忠在某些诗作里,表现出过多的“升华欲”(尤其是在一些诗的结尾部分),以及可有可无的“引语癖”(比如在近作《幻肢》里)。我的用语素来尖刻,还请笑忠兄海涵。



在诗歌中建立小国家

——浅谈余笑忠诗歌


雪女


阅读余笑忠的诗是2006年上网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从“平行诗歌论坛”开始。之前,我几乎与诗人隔绝,不知道都是什么人还在写诗。而自己十几年来为生活充满劳绩,早停了写诗的笔。


当年的平行诗歌论坛,已聚集着一批湖北的实力诗人,余笑忠是其中之一。2007年,我在新华书店看到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中国21世纪诗丛”,凭感觉买了两本,一本是《雷平阳诗选》,另一本是《余笑忠诗选》。真正对余笑忠诗歌的系统阅读,就是从这本诗集开始的。


余笑忠的诗以理性见长,是经过深思熟虑并在语言和情感上控制得体的诗写者。但真正打动我的,恰恰是他那些具有情感强度、在控制中也难掩其内心震荡的诗歌。当年我正编一本绿色文学社的社刊《绿皮书》,毫不犹豫地将余笑忠的《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围绕一头死去的牛》《这个夏天为什么没有听到蝉鸣》《早晨》几首诗选了进去。当然,这几首诗的主题,也恰恰表达了我们文学社倡导的绿色文学理念。特别是那首《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读得令人心碎,多年来一直不曾忘记。2005年6月10日,端午节的前一天,汹涌而来的河水瞬间冲毁了围墙,直接冲进沙兰中心小学,105名小学生和4名当地农民罹难。


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


这人间有高处,但你们攀爬不上

你们的父亲母亲也攀爬不上

这人间有歌声,照样有歌声

但你们的嘴里含着污泥浊水

你们的父亲母亲嘴里也含着污泥浊水


这人间有几间脆弱的教室

经不起野蛮的洪流从背后一击

这人间有一条河吞下你们

然后又风平浪静

这人间有一个悲哀的日子

它吐不掉,永远吐不掉

它要被永远诅咒


孩子们,这人间有花

抛向你们的是落花

在流水之上,星光之下

它们围绕着一枝烛台

如果我们誓言那烛火永不熄灭

是不是死亡的数目还将添加


灾难诗写不好,也是一种灾难,其后的2008年汶川地震,成千上万的地震诗就是明证。不是说灾难诗不能写,而是难以控制,难以写得有效。诗歌毕竟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只有深谙语言奥秘和思想深邃的高手,才能从灾难的支离破碎中获得重建的力量,获得反省的意识。


余笑忠正是这样一位高手。他写灾难,已远远超出事件本身,超出一己悲悯的宣泄,而是带着愤怒和质疑来替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发声。不错,诗人就是代言人!他要替那些弱小得发不出自己声音的孩子代言,替那些有口不能说的动物代言,替永远沉默寂静的植物代言,替世界万物代言。在这方面,余笑忠从不避重就轻,无论从题材方面,还是从技巧方面。他写了不少这类诗歌,而他这些诗歌也是最温暖、最凌厉、最能打动我们的文字。再看一首《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据母亲回忆


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

他们走向一棵大树

他们合围过来

他们准备了最结实的绳索

他们紧张、兴奋地大叫

他们听命于一个老手的指挥

他们让牛抬起了脖子

不是朝它的脖子捅去一刀

而是撬开它的嘴

像给它补充盐水、陈醋和饭食


他们朝那里投去烧得通红的一块烙铁……

那时刻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我从指缝间看到它突然仰身

前腿在空中踢踏

但它拔不起那棵树

它跪下,跪在自己的腿上

泥地上它刨出的坑洼

被它的血迹淹没

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

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


说实话,读这首诗的感觉,有如看到耶稣被钉十字架,残忍、血腥、罪恶,但却能获得一种救赎的力量。此诗是诗人通过母亲的回忆转述,透过母亲的眼来看一场屠杀,来展示人性和动物性。最后一句“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看似很平静的结尾,却是一个用心的隐喻,仿佛茫茫人世,只有一个柔弱的女孩在替人类的恶行收拾残局,洗刷罪衍,沉静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刚才我说余笑忠的诗,无论题材还是技巧,从不避重就轻,我发现这几乎就是余笑忠诗歌的一个重要特点。题材上不避重就轻,就是敢于写重大事件,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与人生,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它是诗人内心葆有的良知在起作用。相对于那些风花雪月、游山玩水的题材,余笑忠的选材无疑沉重而有难度,从这方面讲,他既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更是一个忠实于自己内心生活的诗人。技巧上不避重就轻,是说余笑忠的诗歌语言朴拙、诚实,不玩花拳绣腿,敢于直白坦率地写。从上面两首诗歌中,我们几乎看不出他用什么技巧。


第一首是诗人以强大的情感力量带我们进入诗歌内部,一道由悲伤、质问、愤怒的情感凝聚而成的语言势能仿佛在与那场洪水对决,仿佛变成一块块沉重的石头阻止和拦截灾难,唤起人们对贫弱人群生存的关注,直击人心。第二首诗采用白描手法,陈述人类宰杀耕牛的过程。诗人几乎没有流露一句对整个事件的个人观点,只把残忍的杀戮场面用最朴实直白的语言加以呈现,于不动声色中激发了我们强烈的共鸣。但凡在乡村长大的孩子,几乎都见证过这样的杀戮场面,也都体验过诗人母亲小时候那种恐惧与无能为力。少用甚至不用技巧,并不是诗人不懂技巧,而是一种更深厚的技巧,所谓大巧若愚,正是如此。只有掌握了诸多技巧而对技巧无视甚至逃避的诗人,才能在写作中获得最大的自由度,才是真正成熟的诗人。


在我的阅读感受中,余笑忠诗歌的真正魅力还远不止于此,他诗歌中陌生化的情境,始终像一条有许多岔道的山林小径,每一条岔道都诱惑我们走过去,看看通向哪里?也就是说,在开始读一首诗的时候,你不知道他会把你带向何处。看似实实在在的叙述中,他会随时打破语言的惯势,将你带入新的语境,给你意想不到的惊喜。而且他将语境带入或转折得合情合理,既不突兀,也不油滑,有种水到渠成的轻松感。女诗人中,王小妮的诗也常常带给我这种阅读的喜悦。有人将这种技艺说成是“脑筋急转弯”,我觉得这是将诗歌肢解成简单的技术问题了。我更倾向于这是对于大众审美的出离和日常经验的挑战,是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想象力奇异结合的有效表达。正是余笑忠诗歌中的这种延伸感和歧义性,让人不知不觉怀着期待和探究的心理跟踪阅读,这就是为什么多年来我一直读余笑忠的诗歌而丝毫不感到厌倦的原因。


前几天余笑忠发来他今年新写的一组诗,并认真地说,出于对一个写诗同行的信赖,让我帮他把把关。我知道这是他一贯的谦逊美德,谢谢他的信赖。对于我这样一个虽然80年代中后期就起步,但直到2005年上网才对现代诗有所认识的写作者来说,正是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


暴雨中的低语


暴雨一遍遍洗刷着玻璃窗

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


远处,沉闷的雷声催促着什么

玻璃窗的另一面,愤怒的暴雨

犹如热锅中的螃蟹


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

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


夜雨像莫名的悔意。在我的梦里

晚归的父亲拖着浮肿的双腿

石头,带着它的伤痕

从高处滚落


我要瘦下来,像喜马拉雅之鹤

清空肠子,净其骨骼,敛息静气

为翻越

连绵的万仞雪山


这首只有十五行的短诗,容量大,想象空间广阔。前两节诗人在描述下暴雨的情景,交代环境。第二节“愤怒的暴雨/犹如热锅中的螃蟹”一句,鲜活生动的意象突然从沉闷压抑的叙述氛围中跳脱出来,映衬了诗人内心反抗挣扎的状态。第三节相当出彩,“夜里,闪电以其快速的明灭/告诉我们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可以说,这节诗构成了整首诗的诗眼,一下子抓住了读者。


无疑,黑夜、暴雨在这里是某种隐喻,这些从天而降的莽莽的威胁,困厄着渺小无助的人类,并形成对美好事物的摧毁之力,带给人的往往是可怕的记忆。诗人竭力想遗忘的某些往事,在这样的夜晚可能会重现。所以诗人要借助闪电的快速明灭,告诫自己不要和广大的遗忘对视,拒绝痛苦再次吞噬心灵。而在这样的夜晚,只有守在亲人身旁才感到安慰。诗人梦见父亲,但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依旧拖着浮肿的双腿,诗人的心中依旧滚动着痛苦的石头。诗写到这里,诗人的身心仿佛被一种梦魇压住了,动弹不得。在这样的语境中,最后一节的转折看似突兀,实则突破,构成张力。结尾一节表达的是诗人的内心境界。在诗人眼里,喜马拉雅山与仙鹤,都是超越人类现实痛苦的标高,一个是远离人世的最高山巅,接近神灵与天堂;一个是美好吉祥的世外之鸟,逍遥自在。而“瘦下来,清空肠子,净其骨骼,敛息静气”之句,我理解为诗人放弃世俗的诸多物欲,尽力减少累赘的思想。只有身心变轻了,空灵了,才能像鹤一样飞翔,抵达自由之境,天堂之门。


短短一首诗从风雨如磐写到羽化登仙,张力拉大,意境深远,语言精练,现场感强,但读起来却觉得轻松自如,明晰易懂,一首好诗所具备的元素,这首诗都具备了。余笑忠这样的诗很多,我们不妨再来读一首:


白鹤高鸣


新春适逢雨水

阴晴不定的早晨,我在沙滩上闲步

为河道中多出的小洲感到惊奇

人们从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

我猜想,这应该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

连带着几棵树,被激流裹挟到这里

这之后,几棵柳树稳住了它

将这个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个大荒岛

几棵柳树不妨看作沦落之人

他们也有春天

也会在日出之前

听到白鹤高鸣

也会循声而望,以确认它们之所在

像此时,我在一览无余的沙滩上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

于阵阵鞭炮炸响的间歇

为几只在河道上空

相互追逐且一路欢鸣的白鹤

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偶然的一次河滩散步,成就了一首诗。一块被挖沙弄得坍塌的河岸因年深日久冲积形成的一个小洲,被诗人发现了诗意,变成分行文字。我们不得不叹服诗人俯拾诗意的能力。诗人不但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还有一颗善于思索的头脑,才能从荒芜杂乱的世相中准确撷取想要表达的事物,并选择最好的视角呈现给我们。“白鹤高鸣”,一个多么富有诗意的诗题。在我们的想象中,雪白的仙鹤应该生活在山水清幽之地,谁曾想在一个被挖沙破坏得一觅无余的河滩上,会有白鹤高鸣呢?诗人没有从正面去描述一条河被破坏的程度,但不难想象,在广大的城市和农村,几乎很难见到一条生态的河流了。从诗人的诗句中,这条河的现状可见端倪。“人们从河床取走了太多的沙/我猜想,这应该是河岸垮塌的一部分”、“将这个小洲放大,它可以是一个大荒岛”、“我在一览无余的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但诗人在诗中选择的立场不是简单批判,而是通过那美好的一小部分来进行赞美,这一小部分给诗人带来惊喜,流连不去。最后一句“为几只在河道上空/相互追逐且一路欢鸣的白鹤/而忍不住加快了步伐”表明诗人将与美好相随相伴,整首诗的立意显现。同时,赞美也是批判。因为被人类的贪欲破坏污染的环境已成普遍,美好已成稀缺。赞美稀缺的少数,就是对被毁坏的多数的否定。如果批判是拆毁,是夷平,那么赞美就是悲悯,是建立,后者更有积极的意义。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有诗云“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为什么要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这里提出了一个诗人的使命问题。也就是说,诗人为什么写诗?难道不是为了在这遍遭损毁的世界上,建立一个我们能够美好生活的诗意王国吗?否则,写诗何用?所以我说,余笑忠是一个有使命感的诗人。他的很多诗都表达了从破败的现实世界中,试图建立一个理想的小国家的愿望。如《清明日大雨》《不觉悟诗》《目击道存》《给它一针》《2010年春,云南的愁容》《中国病人》《哭墙》《为蕲河作》等等。在这里,让我们引用一下他在《清明日大雨》中的经典诗句:“梨花带雨,春衫沉重/我死之后旧情有望复萌/但不能是这一河黑水、一地黑沙/鸡犬叫嚷:要回就回小国家。”

余笑忠一直是我尊敬的一位诗人,也是当代诗坛我跟踪阅读的为数有限的几位诗人之一,但多年来与他并无交往。直到2014年2月他主动在微博关注我并约稿,才开始在网上有了不多的交流。他给我的印象是沉静、谦卑、真诚、智慧。之所以谈论这些,是因为在我看来,他的这些个性品质直接影响着他的诗歌风格。具有这些个性品质的诗人,永远写不出浮躁、卖弄、滥情、邀宠的诗歌。他的写作真正称得上是一种有操守、有尊严的写作,因而让我们信赖和敬重。解读余笑忠的诗歌,实际上也是检验和修正我自己写作中的偏差和不足,分享和借鉴他宝贵的写作经验。


 


附:诗五首及创作谈


白鹤与乌鸦(诗五首)


余笑忠


我有过无比倦怠的时刻


像一辆

从救火现场归来的

红色消防车


像一个老妇人

弯腰清洗

越来越稀疏的

花白的头发


沾满污秽的轮子

脱离了车身

不像殉道者,只会

更加污秽不堪


腐烂的是糟糠

熬过了黑暗的,是沉默的你

早就应许的美酒


 

潜水者


每一个潜水者都是在

水下祈祷


每一个潜水者都试图缩小为      

一尾鱼

或者重回母腹,以倒立

替母亲祈祷   


每一个祈祷者都尽可能

持久地祈祷,连睁开眼睛都是多余

连呼吸都是多余


起身时,他几乎

是被拯救出来的


 

白鹤与乌鸦


寒露将至。一早来到河边

那里除了我再无别人

喜鹊、斑鸠有它们每日的晨会

在电线上,在田野间

惟有白鹤像从天而降

当逐河而飞时,又几乎是

贴着水面掠过

而它们着地的姿势多么优雅

这得益于它们天生的长腿

可以涉水而不湿其羽毛

可以涉污泥而不染其羽毛

上天赐给了它们洁白的一身

又赐给了它们这样修长的双腿

你可以赞美它为修女:每一步

都像探路,但从不深陷其中


河边浅水处,一只鸟低头饮水

如果它不啼叫,我不会认出

那是一只乌鸦,我们叫它老鸹

它的颈项竟然是白色的

但这也无法澄清它的污名

它每叫一声,仿佛脖子被勒紧了一次

它每渴饮一次,仿佛吞下的是苦水

爱斯基摩人如是说:乌鸦

由于在长夜里找不到食物而渴望光明

于是大地亮了起来

大地亮了,它何不报以

另一种嗓音?没有人喜欢它的鸣叫

即便它一身修士之黑,被赋予

守望光明的使命


 

匆匆一瞥


一只狗叼着长筒雨靴

因此,抬高了脖子

走几步之后又放下

一边低头咬着,一边将目光

投向匆匆路过的我们


好样的,咬吧

如果没有得到一块可口的骨头

它尽可以踩着雨靴,又撕又咬

我甚至希望,它叼着雨靴

跑得远远的,让靴子的主人

寻觅无果,百思不得其解


我知道,这与饥饿无关,只是

磨牙而已。末了它照例会往雨靴里

撒上几滴尿。像我的同类

写作可以纳入行为学

可以归之于寻找异趣

而不再关乎艰难的跋涉


毕竟,这样的奇迹越来越罕见:

战士倒毙,或伤残,而一只军犬

为他叼回马靴……


 

偏见之诗


拉小提琴的爱因斯坦

还是爱因斯坦

骑马的加加林

似乎不是加加林


这是可笑的偏见

但至少有一千个人赞同

加上你就是一千零一个


偏见有时灵光一闪

曾让加加林蓦然想起

他在太空所见,因而快马加鞭

但拉琴的爱因斯坦

不会因为这吉光片羽乱了方寸

音乐不与骑兵赛跑 

相对论不和流言赛跑


是被强大的理性世界

轻轻抖落的羽毛

还是汇聚暴雨之力

从山间夺路而出的溪流?

因而顽石、固守才是偏见?


既不为偏见正名,也不为

一切丰功伟绩加冕,那么

诗是什么?也许类似于

一个孤独的遗迹,或碎片

诚如鲍德里亚所言:

一个帝国瓦解了,独联体宇航员

还遨游于太空轨道 


————————————————


现实,还是精神的现实性?


余笑忠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纷繁复杂的世界,说是有史以来最纷繁复杂的年代一点也不为过。现代科技带来的生活与生活方式的改变令人叹为观止,不少人时时会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甚至焦虑。世界的变化既让人眼花缭乱,又让人为其动荡与莫测而心怀不安。诗歌当然要关注现实,只不过“现实”二字可能要比人们之所见复杂得多。


一方面,是现世层面的现实,是日常生活的现实,是众生相;另一方面,是精神层面的现实,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之情感、记忆、梦想。这两种现实孰轻孰重?当我们感叹置身于其中的世界瞬息万变,难以穷尽,同时不可忽略的是,人的精神世界同样是广阔、幽微、奇妙无比的。更何况,这两种现实会交织在一起。


对现实的关注不可简化为对日常生活、对浮世万象的记录,而应该在更难以发力的地方去探寻,正如沈苇所言,要离地万里又掘地三尺地走。因此,与其强调关注现实,——它在实际上往往是单向度的——不如关注精神的现实性,或者说,在赋予精神以现实性上下功夫。这才是诗人的职责所在。


越是沉湎于片面的现实越容易被现实所蒙蔽。更何况,我们的语言环境中充斥着陈词滥调,假大空盛行。诗歌要反对的就是陈词滥调,反对假大空,二手诗歌也是陈词滥调。诗歌与诗人的意义就在于捍卫语言的尊严。在这一诗歌伦理的要求下,诗人应该发出怎样的声音?怎样的声音才是有效的?


精神的现实性不等同于回到内心,因为诗歌本该出自内心。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说过:“诗人是这样一种人——你既不能给予他什么,也不能从他们那儿夺走什么。”因为诗人在精神世界上是自足的。不过困难的是,内心如何打通万物之间的隔膜,进而寻找到人与人、人与物、物与我之间的联系,或者说,如何去化解种种障碍,将理智与情感、审美与道德、社会与自然之域相贯连。所谓精神的自由必须有所寄托,好的诗歌要给人如梦初醒之感。


最近,偶然读到了这样一首短诗:


你能辨识出真爱的真面目吗?


你在哭,你说你焚烧了你自己。

但你可曾想过,谁不是烟雾缭绕? 


这首诗的标题是《日落有时看起来肖似日出》,标题与短诗之间互为映照,互为生发,令人惊叹。难以想象的是,诗的作者竟然是古波斯诗人鲁米。时间在这首诗面前是无力的。 


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有所思的诗,不如若有所思的诗,无名的天真状态的诗”,这不是理论化的准确表述,只是道出了一种感悟。魏天无兄对此说饶有兴趣,并作了很好的诠释:“有所思”即有所指,有所察,常沦为说教;“若有所思”则处在“有所指”与“无所指”,“有我”与“无我”之间,暗示了语言和现实之间那条若隐若现的缝隙,诗人在那里彷徨,在那里创建“理想国”。(魏天无:《“每一次回望都有如托——余笑忠的诗学伦理》)。


诗歌写作的难度恰恰就在“有所指”与“无所指”,“有我”与“无我”之间。亦真亦幻,如梦似幻,不脱离现实又超越现实。那些令人沉醉的诗歌其奥秘在于,震撼的效果不经意间发生了,而诗人看似毫不费力地做到了。难以置信,但千真万确。


在我看来,精神的现实性即是对生命真谛的寻求。我在诗集《接梦话》的后记中引述过《世说新语》中的一个故事:

大书法家王羲之的族孙王惠,有一回去看望王羲之的夫人,王右军夫人时年九十高龄,王惠问她:“您老没觉得耳朵眼睛不好使吧?”王右军夫人的回答可谓振聋发聩:“发白齿落,属乎形骸;至于眼耳,关于神明,那可便与人隔?”意思是说:头发变白,牙齿脱落,那只是身体上的事;至于眼睛耳朵,却事关人的精神,怎么可能因此而同人世隔绝呢?

这就是生命的真谛,也是诗的真谛。诗作为生命的奇迹,如同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它们关乎神明。  


不过惭愧的是,以此反观自己的作品,如意者寥寥。但好在经过这一番“若有所思”,知道自己的不足,知道努力的方向了,像一位同道所言:诗歌给予我们的愉悦就是超越语言困境的愉悦。




理论园地与他评


1、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张无为  张无为 张无为   陈超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谭五昌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罗振亚  罗振亚  罗振亚  吴敬思  吴敬思  梁志宏  梁志宏  梁志宏  赵少琳  赵少琳  陈瑞  陈瑞  张执浩  张执浩  张执浩  马鸣信  毕福堂  蒋言礼  吴小虫  吴小虫  耿占春  耿占春  周所同  周所同  吕达  巫昂  马晋乾  李成恩  李成恩  郭克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关海山  洛夫  唐诗  王恩荣   李杜  病夫   赵树义  潞潞  庄伟杰  庄伟杰   甲子   张锐峰  张锐锋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西川  西川  陈小素  郭金牛  郭金牛  杜学文  赖廷阶  赖廷阶  王单单  王单单  王单单  左右  雷平阳  雷平阳  木行之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爱红  潘洪科  潘洪科  大解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肖黛  玄武

孤城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唐晋  刘阶耳  杨炼  杨炼  杨炼  孔令剑  赵建雄   赵建雄  赵建雄  李元业  石头  李元胜  李元胜  李骏虎  李骏虎  李骏虎  雪野  闫海育  闫海育  悦芳  杜涯  杜涯  金铃子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沈天鸿  沈天鸿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邓朝晖  张新泉  刘川  刘川  张二棍  张二棍  简明  简明  简明  林旭埜  卢辉  张海荣  张海荣  葛平  百定安  百定安  人邻   李不嫁  林莽  苏美晴  树才  马启代  马启代  白桦  向以鲜  燎原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谷禾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成小二  李成恩   三色堇  李不嫁  宗小白  曾瀑  宫白云  安琪   江苏哑石  潘加红  刘年  谢克强  王妃  草树  臧棣  李浔  西渡  高春林  瓦刀  张建新  何三坡  周所同  路也  张作梗   黄亚洲  桑恒昌  胡弦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周所同  周所同  翟永明  商震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罗伯特·勃莱  敕勒川  大卫   任先青  娜仁琪琪格  西娃  陈先发  李琦  六指   重庆子衣  向天笑  食指  黄礼孩  黄礼孩  黄礼孩  大解  张执浩  雷平阳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毕福堂  曹谁  王国伟   李唱白  荣荣  约翰·阿什贝利  左右  郑小琼  乐冰   孙大梅   马亭华  左拾遗  田暖  大连点点  马尔克斯  马明高  马明高  汪曾祺  左岸  李霞  林荣  林荣  涂拥  王恩荣  葛水平  王祥夫  闫文盛  十首精短诗赏析  葛平  杨凤喜  刘郎  韩玉光  雷霆  王俊才  王二  谢有顺  谢有顺  木心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张作梗  张作梗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黄亚洲  李不嫁  苏童  韩东  谷禾  王恩荣  李少君  李少君  余华  吴言  唐依  李老乡  段崇轩  米沃什  张卫平  张卫平  张卫平  庞白  乔延凤  乔延凤  非飞马  辛泊平  辛泊平  辛泊平  芦苇岸  黄土层  方文竹  安琪


  

曹伊论战(1)  曹伊论战(2)  曹伊论战(3)  曹伊论战(4)  曹伊论战(5)  曹伊论战(6)  曹伊论战(7)  曹伊论战(8)  曹伊论战(9)


我评(综评与一诗一评)


综评:


林静  路军锋  王俊才  姚宏伟  毕福堂  崔万福  白恩杰  张海荣  张二棍  葛平  杨丕梁  雷霆  荫丽娟  张琳  霍秀琴  韩玉光  王文海  王小泗   武恩利  罗广才  宗小白  韩庆成  《“地域写作”的传承与突破》  《试论现代诗“好诗”的标准----论马启代的现代诗》  张建新  王爱红  罗广才  牛梦龙  老刀客


一诗一评:


马启代(1)  马启代(2)   马启代(3)   马启代(4)   马启代(5)  马启代(6)   马启代(7)  马启代(8)  马启代(9)罗广才(1)  罗广才(2)  罗广才(3)  罗广才(4)  罗广才(5)  罗广才(6)  罗广才(7)  蒋言礼(1)  蒋言礼(2)  蒋言礼(3)  蒋言礼(4)  蒋言礼(5)  蒋言礼(6)  蒋言礼(7)  蒋言礼(8)  蒋言礼(9)山翠(1)   山翠(2)  山翠(3)  山翠(4)  山翠(5)  山翠(6)  崔万福(1)  崔万福(2)  崔万福(3)  崔万福(4)  崔万福(5) 姚宏伟(1)  姚宏伟(2)  姚宏伟(3)  姚宏伟(4)  姚宏伟(5)  姚宏伟(6)  姚宏伟(7)  姚宏伟(8)  姚宏伟(9)  姚宏伟(10)刘年(1)  刘年(2)  刘年(3)  刘年(4)  刘年(5)  月牙儿(1)  月牙儿(2)  月牙儿(3)  月牙儿(4)  月牙儿(5)余秀华(1)  余秀华(2)  余秀华(3)  余秀华(4)  余秀华(5)  余秀华(6)  余秀华(7) 

潇潇(1)  潇潇(2)  潇潇(3)  潇潇(4)  潇潇(5)  潇潇(6)原野牧夫(1)  原野牧夫(2)  原野牧夫(3)  原野牧夫(4)原野牧夫(5)  

王俊才(1)  王俊才(2)  王俊才(3)  王俊才(4)  王俊才(5)  王俊才(6)  宋清芳(1)  宋清芳(2)   曹谁(1)  曹谁(2)  帕斯  陈庆  雪铓  付海平  雷霆  简明  张二棍   聂权  崖山后人  长林晓歌  韩玉光  周所同  樊建军  燕南飞  许剑桐  梁志宏



诗歌活动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一(总155期)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二(总157期)

● 诗眼睛||理论园地:王恩荣《对县域新诗写作中提出问题的试答--答榆州诗友问》(总535期)

● 诗眼睛||缅怀大师,传播文化:多倫多「湖畔書院」主辦的洛夫詩歌朗誦賞析追思會纪实(总394期)

● 诗眼睛||汇总:《诗刊》“E首诗”2018年山西入选者被推荐所有作品欣赏 (总514期)

● 诗眼睛||书讯:《三晋诗人》创刊发布会在太原龙城国际成功举办(总563期)

● 诗眼睛||快讯:“新时代都市诗歌创作与走向研讨会”在太原成功举办(修定版)(总622期)

● 诗眼睛||远方:梁志宏:行走俄罗斯(组诗)(珍藏版)(总638期)

● 诗眼睛||年度推荐:《诗眼睛》2018年推送入选《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的作品(总673期)

●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18卷》目录和编后记(修正版)(总715期)

● 诗眼睛||海外诗会 传播文化:【多伦多诗友会】首届华人诗歌研讨会:切磋诗艺,共求美好(总719期)

● 诗眼睛||五告读者书:平台运作与五告读者书(总788期)(2017.3-2019.4 珍藏版)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张新泉、西川、黄亚洲、娜夜等五十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0期)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之二:欧阳江河、韩东、张执浩、大卫等五十八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2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晋中市纪念屈原诗歌征文获奖作品展播(总823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之二:余光中、欧阳江河、大解、娜夜、张执浩等古今诗人献给屈原之 汨 罗 诗 章!(总826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任爱玲诗歌研讨会暨《尘世之光》首发式在太原举行(收藏版)(总834期)



个人年度报告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二〇一七年年度发表作品情况(总318期)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2018年阳历1月份到12月份底刊发的作品情况(总670期)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