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眼睛||理论园地：孟凡通：“因为它目睹了我们” ——葛平新作札记 （总1001期）

（张堃摄）

葛平，女，生于四川雅安，祖籍介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晋中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星星》诗刊、《诗神》《绿凤》诗刊、《诗歌报月刊》《山西文学》《黄河》《阳光》以及台湾《世界诗叶》《秋水》诗刊、《葡萄园》诗刊等多家报刊。曾获第四、五、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山西青少年赛诗一等奖”“首届山西诗歌大赛奖”“阳光文学奖”等多种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出版诗集《梦的雕像》《葛平短诗选》（中英对照），《一个人的列车》。

“因为它目睹了我们”

——葛平新作札记

孟凡通

01.

这个暑涩的夏日，收到葛平新作。读过后，感觉有话要说，便动手写了。

02.

诚如诗题所展示，《日常的轻与重》表达的是诗人的日常生活寻常经历；《那些年》勾沉的是并非如烟的旧年往事陈谷烂蔴，其出镜者多半还是葛平诗中惯见的父母亲和家里人，还有偶尔的客串者。这些日常生活的诗记录和既往岁月的诗记忆，让我们看到生活中曾出现的错位，看到人世间不断上演的荒嬉，看到人生旅途漫生的荒芜，以一种拒绝遗忘的姿态，依然在今天的诗歌现场，参与着我们今天的生活，影响着我们今天的思考。一个人有足够的记忆能力，才会有足够的思维能力。如果我们不愿让旧痛再度复发，不愿让遮蔽继续弄障，不愿让荒芜再度漫延，就需要这样作品。

正是这些触动了我，惊扰了我的假寐，唤醒了我的记忆。它虽是“一个人的列车”（语出葛平诗集名），未必挟风携电，却也铮铮有声，动人心弦。借用诺奖诗人米沃什那句享誉诗界的话：“并非因为我们目睹了诗歌，而是因为它目睹了我们。”

03.

文学创作是这样的行当：如果没有同一风格作品的反复冲击，人家会说该没有个人风格，但按自己风格方式一直写下去，又会有重复自己的嫌疑。此话无须别人道出，一个真正进入文学层次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困惑。葛平的诗人气质和文学修炼让她感受到了这一点，她不再满足已有的成绩，需要一次超越，一次突破。而超越和突破，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自我否定。葛平是果敢的，决绝的。我们看到她主动拆开自己扎起的籓篱，从自家的一方园地里走了出来。她看到更为广阔的诗歌世界——从前也看，却没有把自己摆进去，没有想到要换一个“新版本”。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口语诗创作。这尝试一发而不可收。口语诗，又岂止语言口语化。语言即思想。语言方式的转变，其实也是思维方法、审美方式和艺术趣味的转变。是诗人之诗意、诗识、诗观的转变。如果对葛平创作稍做考察，我们首先就会发现她的诗歌在选题取材上的变化。同样都是日常生活和陈年旧事，但今日所选的诗题诗材较之她先前所选，似乎不再是那些通常意义上的“诗意”题材了，甚或有些题材“不堪入诗”。如何选题取材，其实是诗作者“诗意”原则的体现。如果说从前的葛平习惯于寻找“诗意的事实”“诗意的生活”，而今天的她不再按照既有的诗观诗识诗意搜肠刮肚地寻找所谓“诗意的事实”和“诗意的生活”了，她更乐于捡拾那些俯身即是的事实和生活，发掘“事实的诗意”和“生活的诗意”。她解放了诗意，也解放了自己——她的诗观诗识。在心目中诗意不再局限于“既有”的“习得”的资源，而且更大量的是挖掘事实中蕴含的资源。诗意无所不在，诚如那句俗话“生活中缺少的不是诗意，而是发现。”诗意并不神秘，它蕴含在我们的生活之中。人生就是人与物事的遭遇和碰撞。人在其间那些兴观群怨、那些啸吟歌哭、那些思虑省悟、那些记取存续，只怕都可称之诗意。人们通常所指认“诗意的事实”，多半是前辈诗家勘划的诗意地理，倘我们把它们当作不二法门，其实已经把“诗意”固化为一种理念了。诗意永远是活泼的，柔软的，感性的，不拘形体，无法描摹，可感而不可摹，可知而不可述，它有尺度，有标高，有重量，却又无从度量。一个真正诗人所关注和营构的诗意，必是她自己的感悟，即使承续借鉴前人诗意，也定闪烁自己的幽烛微光。

04.

葛平诗歌的转型，是诗人一次自觉的自我否定，是一次浴火重生的涅槃。她不再为已有成就沾沾自喜，她以一个诗人的眼光重新打量着生活，她从俯身捡拾的事件和生活中发现了诗意的富矿，像一位资深的考古工作者那样，用一把小铲剔去杂质，以一柄小锤敲开硬壳，把真象揭示出来，把细部呈现出来。这是一个人的发现，不流行，非共有，难以复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唯一性”。葛平向往这样的“唯一性”。《怀念》就是这样的篇章。诗写的是诗人做清明祭父准备时母亲的举止，诗人写了两个细节，一是母亲的话：“母亲一见准备祭品/就用四川山西普通话说/‘你个龟儿子老子/把我从四川拐到山西来/他倒好，一个子享清福去了/我才不惜戚他噻！’”二是母亲的动作“从衣兜里掏出/天蓝格子手帕，擦了擦嘴角/那手帕/是父亲生前用过的/十年来/母亲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诗人所写出的是爱，中国式爱，这样的爱中有悲、有怨、有冤、有悔、有恨、有思、有念、有孤、有凄、有苦，一种诸味杂糅的感情。这确是一首具有“唯一性”的好诗。促其成就“唯一性”的，是细节。这样的细节是无法替换的，这样的诗也是无法复制的。口语诗创作中，细节往往决定着一首诗的成败。好的细节一旦呈现，再无须作者饶舌，诸滋诸味诸色诸象便尽在其间。这是《怀念》留给我们的启示。倘若用传统的抒情诗去写这个题材，我不知道要把诗拉多长，得铺陈多少意象，要费去多少词句。即便如此也未必写得出来。

《怀念》有一句极具表现力的地方色彩浓重的人物语言“你个龟儿子老子，把我从四川拐到山西来”，粗而不鄙，野而不暴，显示出诗之于口语的勃勃生机。这首诗顺理成章地被选入中国当代最具先锋性的《新世纪诗典》。其间还有个小插曲，不妨八卦一下：诗中那个“拐”字竟让一位点评者误读，真以为葛爷拐了刘女士。殊不知，葛刘二位是革命同志加生活伴侣。那个“拐”字，难道不是刘女士思夫近怨、爱夫到恨、悲夫至凄的“狠话”，携带了难以一一历数的情感密码；抑或是葛平替母亲选出的最富表现力的动词？两般皆可能。总而言之，“拐”是一个容量极丰富的动词。那种爱那种恨那种怨怼那种思念那种孤独感无助感无望感苍凉感，统统都出来了。

05.

葛平的诗作，总是驻守着一种孤独精神。她有过《一个人的列车》，有过《一个人的西行》；出于孤独，《“三八”节我要奖励自己》；出于孤独，《我要靠近一种声音》；出于孤独，她《把一封信读出声来》……与其说这些诗是写给读者的，不如说是写给她自己的，是与自己的对话，她把自己留在了诗的空间里，聆听自己的呼吸，读取自己的心跳。葛平越往前写，这种孤独的气场就越强。她的近作《日常的重与轻》中的《端午节》《倒忙》等篇所表达的情感，无一不特立独行，孓然自足，无一不鸣响着孤独的清音。孤独非寂寞。寂寞心里没底，会空虚，会发慌，而孤独是饱满的，饱满中甚或带着几许幽默和犀利。行文至此，我想到她前不久发表的一首题为《登牛角鞍，我抄了近路》的诗，坦然地写出自己不苟同、不附庸的孤独精神。在“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不到长城非好汉”业已成定势的“大众诗意”和不容置疑的“正确选择”时，她断然放弃对“高”的向往、对“登”的迷信。这首诗似可看作葛平“拒绝合唱”的孤独宣言。

06.

葛平近作中蕴含着审父（母）意识。她的审，是严肃的，温和的，是女性的、诗人的。“审父”属文学的说法，其对应的哲学命题是对“我从哪里来”的追问。对父母辈的审视，其实就是对人之“来处”的审视。《帽子》写戴了半辈子富农分子帽子的姥爷，摘帽之后托梦于女儿，让她给自己置一顶新帽子。诗以反讽的喜剧方式表达了人对异己物的迷恋。这首诗的蕴含已超出字面意义，读来让人浮想联翩。《刘建伟申诉记》写的因父亲蒙冤入狱，母亲持续了近十年的申诉。比较有趣的是她的申诉状永远是写给顶峰人物的，让丈夫蒙冤的罪魁永远是共讨的政要级坏人。这首诗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老太太话语和用词，进而联想到那种极庄严和极平庸在一个人身上的奇妙组合。《六一，与表妹聊天》则用纪实手法，通过两个女儿的聊天，用极俭省口语勾勒了两个母亲的形象，表妹的母亲88岁，返老还童，已成老小孩，表妹刚为她过了“六一”儿童节，葛平母85岁，严肃板正，俨然导师风范，业已跨入老字行列的儿女都得时时聆其教诲。一个“儿童”，一个“导师”，看到此处，我不禁莞尔，却无法断定我较能承受是可爱儿童还是可敬导师。诗中有一句话说得好，“不管什么都得承当”。接受我们的“来处”，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宿命。然而，无法选择不等于不加审视。中国文化中，一说到爱、说到关心，说到孝，往往会把所有的溢美的词句堆砌上去，甚至要把自己的父母打扮成圣者。这似乎成为中国文化的痼疾。爱、孝、关心与审视不矛盾，审也不是不爱和不孝。审是对父辈精神遗产的评估和扬弃。诗之现代性，理应涵有这种审视意识。

07.

“审父”应是一个更宽泛概念，是一种对既存的审视。那个大名鼎鼎的诺奖获得者的视频，偶然进入了葛平的视野，也成为她审视和质疑的对象，写出他媚俗无趣的棱面。从这里，我们看到葛平的性格，不媚俗，不迷信，凡事唯己心。我想，这就是诗人气质吧。

08.

最难能可贵的，是葛平对自己也不放过。用她的话说叫作“自黑”。《我和我妈，都没有未婚先孕》《黑糖球》和《挨揍》就是她的“自黑”篇什。

第一首径取多年前作者结婚登记时遭遇的窘境。当年为有一个谋生的工作，父母不得已为不满16岁她虚加了一岁年龄。不料作者结婚登记时，人家在户口本上发现了猛料，她出生日期竟早父母结婚日期一年，登记人员“诡异的目光，朝我腹部投来”，“我下意识地挺直腰：我和我妈，都没有未婚先孕”。诗人似在嘲人，更是在自嘲。她写出的是人无奈的选择和陷入窘境的无助，读来有一种荒诞的存在感。第二首诗爆出作者一桩童年糗事，她无意间发现父母房事，懵懂的她竟十分离奇而又顺理成章地认定“搞破鞋的是地富反坏右”，而“父亲出身贫农，母亲出身富农”，便谎说“那个男人不是父亲”，为此挨了母亲的揍。这是一首令人哭笑不得唏嘘再三的诗。诗人在戏剧式的自黑中，再现了一个时代。在崇尚为尊者讳的文化中，写这等事情该需有怎样的勇气呵！这勇气其实是一颗诗心。这首诗无论其思想含量，还是艺术质量，都称得上乘。第三首写的也是童年糗事，一次未遂的偷窃行为。发现她行为不端的老人只警以一声咳嗽，没有训斥，更没宣扬。这充满人性的处置方式，给葛平留下难忘的记忆。她似在告诉人们，那个慈祥老人让一个懵懂女孩懂得了宽容和怜悯，“那个企图偷黑糖球的小女孩，后来成了诗人”。读着这首短章，我犹感一股清爽夜风拂来，把沉郁燥热的暑涩气拂去了。

葛平称这样的诗为“自黑”，我倒愿意用这个更普遍的术语“自嘲”。自黑也算，自嘲也罢，它体现的是文学的现代性、先锋性，反映出的是人对自身认识的深入。葛平的“自黑”“自嘲”，让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人，看到一颗灵魂的颤栗和挣扎。

09.

口语诗，是让诗回到民间，回到语言活水中，不做叠层架屋的修葺，取平易，求简约，得活泼。可口语为诗，听着易，作却不易。其难在口语却又要诗意。求口语不难，求点儿诗意也不难，口语与诗意兼得却不易。我不敢说葛平近作篇篇都具“兼得”之美，但有一些诗，如《怀念》《帽子》《挨揍》《黑糖球》等篇目，细节表述精当，行文简约有度，口语应用自如，都称得深谙口语诗要领的好诗。

10.

葛平勇于弃轻车，避熟路，进入一个相对陌生的诗歌创作领域，体现了一种不懈的追求精神。艺无止境，文无至善。一个真正的诗人永远不会故步自封。一只毛毛虫要蜕变为美丽的蝴蝶尚且要经历多次的自我否定，何况是诗人的创作！葛平近作启示我们，诗人晋进精益的阶梯不是别的，就是不断地自我否定，自我超越。

作者简介:

孟凡通，当过矿工、科长、主任等，曾任山西煤炭报总编、煤企高管。山西作协会员。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辍笔十余年。作品见于《山西文学》《黄河》《火花》《作家》《阳光》，计百万余字。获全国煤矿第七届乌金文学（评论）提名奖等。

往期回顾:

名人名言：

“在这个贫乏的时代里做一位诗人就意味着：在吟咏中去探索隐去的神的踪迹。正因为如此，诗人才能够在世界黑暗的时刻道出神圣。”

---美国诗人惠特曼《<草叶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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