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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胡弦:粒粒细沙,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胡弦访谈录(总872)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胡弦,1966年生,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寻墨记》《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胡弦:粒粒细沙,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胡弦访谈录


文/康宁  胡弦


康宁:胡弦兄好!非常感谢你能接受我们的访谈。这些时日做你的访谈功课,读你的诗和与你相关的其他文字,很受益。你的诗总体来说有如小今,美得炫晕,却又不缺内在力量,我觉得你有江南才子的素养和悲怜万物的本质。那么,请你谈谈你创作历程和诗风的形成好吗?


胡弦:康宁兄好!感谢阅读。但我的诗总体来说应该并不像小令。你读读我的《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九宫山》或我的长诗,总的来说,我的诗比小令的感觉要重一些。


我从九十年代初开始写诗,时断时续,大约十年后,才把写诗当做一个重要的事来做。真正有时间写和思考,是来南京后的这十年,我停掉了其他写作,专事诗歌。但我一直觉得自己并没有形成某种诗风。其实,诗风一直是我在抗拒的东西。


 

康宁:“胡弦的诗,常常流露出一种微妙又复杂的痛苦体验。”(灯灯语) “胡弦的诗虽多写日常生活平常的意象,却有入骨的揭示与独有的感受,凸现的是人与社会、自然之间的关系。”(韩作荣语)我赞同他们的说法,我相信你的这种“痛苦体验”贯穿于你写作时的身体,继而流淌到你完成的文字中,甚至还在文字中流淌。可以描述这种“痛苦体验”吗?


胡弦:这种诗歌中的“痛苦体验”,我宁愿把它理解为一种情感。即便对于写作者自己的心灵,它也是神秘的,并因长久的存在和折磨而变得纯粹。它可能并没有旁观者看到的那么痛苦,因为我熟知在它深处包含的平静和安详,以及从不寻求慰藉的倔强。它其实是个人与自然、社会的无法祛除的有力联系。


 

康宁:看了你与梁雪波的对话《诗人的写作与生活》,这是一个高质量的访谈。你在这个访谈中说到你的第一个写作段落是“以黄河故道风物为题材进行写作”,“黄河故道”这词一出现就让我想象不已,能描述一下这个写作背景和你在这个背景下的写作吗?


胡弦:清朝时,黄河改道从山东入海,在苏北留下了数十里宽几百里长的故道,过去洪水奔流的地方,后来变成了田园。我出生的村子就在故道上,青年时代,我曾徒步考察过它,他带给我的,是时而奔腾呼啸时而又荒凉漫长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就是你的生命。它对我写作的启示是:长也是短,历史也是有局限的,写作,是想试试在历史之外可否有所发现。故道,正说明了某种事物的缺席,而大地的无为才是永恒。我那时总想从逝去的洪流中获取写作的气韵,后来才悟到,处理那种骄傲的力量,稍一不慎,就会成为写作的污点。


 

康宁:“胡弦放弃了交通工具,每天步行去单位上班,看似慢和浪费,却是诗人观察、思考的途径之一。”(刘畅语)我觉得这是非常美妙的事,一个人走,会闪现许多关键词。你在这种过程中有怎样的捕捉?


胡弦:选择步行,只是对心境的培养:能慢的就慢一点。诗不一定在步行中产生,但大都来自慢一点的心境。不过,用慢这个词还是有点简单化,因为诗人的精神世界,大都是无名或罕为人知的。即便在评论或观察者那里,也常常体现为一种主观叙事。


 

康宁:你说:“诗歌写作当然是个人的事业,但个人事业与时代和大众保持距离并不矛盾,这里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你用到“事业”这个词,而不是“事”,这让大家看到了担当。在现时代,诗人与诗歌该有怎样的担当呢?


胡弦:是的,我觉得一个纯粹的诗人,不管是什么职业或在做着什么,这都只能叫事。其内心深处,写诗才可以称为事业。所谓担当就是,诗人应当直面他所处那个时代的精神,挖掘并整理它们,而不是交给其他人来处理。


 

康宁:看了你七月刚刚贴出的一组《藏地行》,能在诗中读到了藏地的别样之美。你的诗有许多是在行走的过程中完成的,能否以藏地行为例,谈谈你的行走和行走于你写作的意义?


胡弦:我去西藏,是组织一个诗学研讨活动,期间除了坐在室内讨论,还有两日出行,去看布达拉宫、大昭寺和纳木错湖。我因事务缠身,对这几处风景均无感觉。会议结束,客人散去,我又耽留了几天,有一天车子正在冈底斯山上奔驰,我心里忽然冒出两句:“白云飞往日喀则/大水流向孟加拉”,也就是你看到的我那组诗的头两句,我心里忽然亮了,意识到我已彻底放松下来,也许可以写出一些诗来。所以,山水风物与人的交流,实在是一种缘分,无缘之时,再怎么努力也会当面错过。


行走,对中国诗人来说,是种古老的传统——只要读读伟大先贤的山水诗就可以知道。万千峰峦,其实就是要来做你胸中丘壑的。现在,虽然出行总是容易景点化,但只要留心,你眼中的世界,就不会总是这些现代的东西——它仍是某种超验之物。


 

康宁:印象中读过你的一个叫《拈花寺》的小册子,特干净的白。“木柱是又高又细的傻子,/而大悲伤,是藏在曲子深处的暗坑。/——风吹过猛虎扭伤的踝骨。”读你的《拈花寺》,真的陷到了一个“暗坑”之中,我在这个“暗坑”中想到拿这个“暗坑”来做这次访谈的标题。“对风物的体察,不再是一种体验生命的方式,它也不可能再受到传统的人文观念的奥援。但是,在读过胡弦的《拈花寺》后,我不得不修正我的看法了。”(臧棣语)


我觉得任何解读与剖析都是诗歌的敌人,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把大悲伤藏到这个“暗坑”中去的。


胡弦:像前面所说的痛苦体验一样,这个大悲伤,更像穷途末路的安详。罗汉伏虎,枭雄皈依,许多寺庙中,都收留过心灵上的伤者。但这里的确不是他们的巢穴,也不存在屈服,因为屈服是可鄙的。在这样的地方,酒和梅花,与风云诡秘的尘世一样,都是致命的。


 

康宁:“为光线装上关节”、“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光线腐烂后,另外的知觉从内部/将它撑满”……当你把这些陡峭的词句化解在你的诗中时,或者说这些陡峭的词句在你的诗中安全着陆时,你是否会有完成之后的瘫软?能谈谈你完成一首诗后的感受吗?


胡弦:当一个好的意象完成的时候,人极愉快,同时,也会有被掏空了的疲倦感。


 

康宁:“胡弦的诗歌是富有心智的,他的质疑目光开始搜寻那些躲在暗处、却貌似明亮的我们生活中的事物和道具。”(梁小斌语)我们注意到,梁小斌用了“心智”和“质疑”两个词,这两个词对一个写作者来说特别重要,它们是平庸的本质区别。你怎么看待这两个词?


胡弦:也许另两个词更准确些:“辨认”与“命名”,建立在心智基础上的质疑,其实是为了辨认和命名。我以前曾说过:“要发现被忽视的视角,精确地捕捉到物象,并触及其中蕴藏的精神实质,写出无法归类的东西。”我的写作,有时会被贴上智性的标签,其实,我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感觉主义者。


 

康宁:读你的《劈柴》是在《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这本书中,特别喜欢。我觉得《劈柴》这首诗有别于你的其他诗作,这不仅是短歌与长调的区别,更在于难度的自我提升。说到这里,我想到 “分水岭”这个词,一个写作者,一个诗人,必然有一个或多个分水岭,《劈柴》对你个人写作来说,有分水岭的意义么?


胡弦:大概没有。《劈柴》是我写长诗《雪》的过程中派生出来的一个作品。它原是《雪》的一部分,后来我觉得,它在在场感和叙述性上都有些过分,就把它拿出来单独处理,扩写了下,成了《劈柴》。


 

康宁:我知道,让一个诗人在他自己的诗作中选一首他最为得意的诗是不道德的。(笑)但我还是不禁要问一下,如果你在自己作品中选一首你最为得意的,你会选哪首?为什么?


胡弦:短诗中,《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我自己比较喜欢。它来自于一首同名小诗的重写,写作中,我好像重新找到了这首诗该有的躯体,或者说,我像抢救一个神经上部分失去知觉的躯体,成功地使它康复,所有的东西都活了过来。

 

附: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康宁:阅读是写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能分享一下你的阅读吗?


胡弦:我读书比较杂,但大都不求甚解。我喜欢在某个阶段集中读某个人的书,比如前几年特别喜欢加缪、布罗茨基,这两年喜欢读古民歌,绘画、书法理论,还喜欢读各地风物介绍的书,做纸上的旅行,也喜欢用毛笔抄一些古诗——我把抄写也叫读。


康宁:“其实,不唯写作,在这个喧嚣的时代,保持安静的心境是一种多么难得品质啊,但在《阵雨》里,胡弦做到了,而且做的决绝而释然。”(谷禾语)在生活中,你是否也有安静的心境?能谈谈你的生活吗?


胡弦:真正的安静是不可能的,你不可能观看或抒写悲伤而无动于衷。相反,我在内心是个比许多人都要激烈很多的人。我的安静,类似悬垂在紧张中的安静,我觉得这种安静更充满生机。


我的生活倒很简单,编杂志,写诗,间或出席诗歌活动。



康宁:康宁和屈原都出生在一个叫做乐平里的村子里,情结使然,每次做诗人访谈都会涉及到一个关于屈原的话题。最后的一个问题:你对屈原有着怎样的认知?


胡弦:屈原是个源头性的诗人,一种精神性的源头。对于中国诗人来说,他一直活着,一直在自己的悲剧中工作,由此,我们知道了神圣性是怎样形成的。他的启示性是无穷的,比如我们现在探讨的“诗人何为”的问题,在他那里早就解决了。


 

康宁:再次感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康宁代表宜昌众兄弟欢迎胡弦兄来宜昌厮混,有酒且饮,不醉不归。康宁会陪你去乐平里(屈原诞生的那个村子),相信你会有所获,至少兄弟情谊。

胡弦:好啊!宜昌是一定要去的,拜祭先贤,欢会诗歌兄弟,宜昌见。



胡弦的“弦外之音”

——读胡弦获奖组诗《定风波》有感 


叶延滨 


两年前,我为胡弦写过一篇短文,读了《定风波》这组诗。我又想起我为胡弦诗作说的这段话:“胡弦是近年来活跃在诗坛的优秀诗人,我想起了他今年的诗作《旅途》:“——有个壳子罩着我们。/ 车子钻进山洞(它和那黑暗是否交换了什么?) /又钻出来。天蓝得/ 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底子。”这意象有点如我们近三十年的诗坛,一个极其丰富又充富荒诞和戏剧性的过程。开放对于中国诗人的冲击,大概超过了其它领域的人们,信奉了上千年的中国诗歌传统,一下子被现代主义的诸种主张和主义弄得无所适从,好像一两个背着手巡街的警官突然被满大街狂欢的舞者弄得目瞪口呆。当诗歌从狂欢高涨,一下子进入寂静小巷,诗人发现原来许多狂欢者与诗歌毫无关系,某些个叫的最先锋的“主义”旗帜指引下,没有人能够写出一首可以称为诗的东西。假面狂欢者被时间请出诗坛,而“天蓝得/ 像另一个世界的底子”,诗歌依然活在蓝天下,与绿叶、鲜花、和阳光,与生命、爱情与希望。胡弦的诗歌,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这是诗的气息,越来越世俗化的现实面前,胡弦的诗歌让我感受受到历代中外优秀诗人留给我们的高度:关注人生,关爱生命,引领精神向善向美。我们的读者已经厌恶了把诗歌当做歌功颂德的工具,长久地仰视太阳,会让我们丧失视力;然而,光明永远是诗人给予读者最好的礼物:“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像一群僧人——他们/ 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诗歌就是诗人永恒的梦,如果诗人梦都一片黑暗,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在《定风波》里,我又看到了这片阳光:“到最后,生活是一街筒子好阳光,/幸福和伤怀各有去处。”他是在写古镇,写古镇里西老的茶砖和茶色的生活,却依然想到了阳光,又用阳光把我们引出那灰暗的小镇。大概这就是诗人,诗人的高贵之处,是他用最亲近心灵的方式引领心灵。


胡弦诗歌的节奏是舒缓而平和的,只是这一组诗里,用了急风聚雨式的古琴弹拨式的节奏,写了一首六行的《定风波》:“红粉乱世,关山鸡鸣,/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不知别人从中读出了什么,我从中读出了一声长叹,噫唏嘘,世事纷争,红尘滚滚,其实就是一些不甘之心在做永无宁日的不甘之事!而胡弦在这六行诗外为我们创造的另一世界,无欲无用且无拘,自在自得且自信,虽不是悠然见南山,却也在俗人俗事俗到家的一堆现实面前,“把茶叶的呢喃,纳入一块茶砖的沉默。”


无欲是因为看透了也悟明白了,知道天底下最无用的是诗歌:“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写一首诗歌的确是多余的。”这是一种觉悟,诗歌确实是无用,知其为无用,无法用诗“定风波”,若是心有不甘,诗歌也万万不能成就史书上那些风澜壮阔的恩怨情仇。然而,诗人却守着诗歌这座“花园”,因为在诗歌里,会出现语言创造的“无用之用”奇迹:“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身外风波未定,而诗人内心却重建了那失而复得的花园。诗人何为,用语言重建心灵花园者也!大唐盛世何处觅?难道是博物馆里三两陶俑、一柄锈剑?非也,是打开书本,融凝在唐诗里那不散的气韵和意境。


知无用而用,用时也就无拘。可化为一棵树,“满身伤痕,带着一柄斧头的愤怒。”也可“只和一盏茶,守着石上辙痕,画里龙虎。”笔下无拘的题材与无拘的形式,显示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内心的自由与自在。


胡弦是当下一位有才华的诗人。他也不是超人,写作之余还要干俗事编稿子,举止平凡也出入于茶坊酒肆。只是我真的想说,我从胡弦的诗歌看到了一个可喜的迹象:文人笔下有了文气,文人内心有了自由。难得!




定风波(组诗选六)


《花园》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羊楼洞古镇》 


有人在佛前祈祷,

有人打马去了蒙古。

光阴狮吼。有种

制止颤栗的办法是:把叶芽的呢喃,

纳入一块茶砖的沉默。


有人在老宅煮水,另一些人

在消失的酒肆里唱歌。有种

对付历史的办法是:

不关心天气之变,天下之变,

只和一盏茶,守着石上辙痕,画里龙虎。


到最后,生活是一街筒子好阳光,

幸福和伤怀各有去处。

仍有人在隔壁继续搬动茶砖,

像在拆散一座城,又像在

温习古老的砌墙术。 


 

《自鼋头渚望太湖》 


这乱流的水如同书写的水,如同

控制不住自己书写的水。


小岛像谜语一样安静,

有些伤害已变得如同抚慰。

天际线穿过更遥远的岁月……


那沉没在水底的,是我们共同丢失的部分。

经历中有那么多需要打捞的线索。


这乱流的水如同取消一切的水。

——你仍有无数重新开始的深浅,

你仍只有一个用于结束的平面。


  

《定风波》 


红粉乱世 ,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渡轮》 


有人能看见江上的十字,

渡轮横江拖曳出的水痕

和过往货轮的水痕交叉的十字。


水痕很快就散掉了,

看见十字的人,

还曾看见过水底的大火,以及

沿着泡沫滑动的深渊……


有时江上起了大雾,

那是被十字反锁住的大雾。

一声汽笛,客轮冲破雾气,像是从

古旧的年代中开了出来。


还有人能看见更久远的十字,

那时,江上浪大、船少,

宗教,还不曾诞生。


  

《黑白石子》 


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多年后,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雕凿。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接受的竟是石子的教育。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果实”的来路

——人邻诗歌印象

 

胡弦

 

多年前,一个朋友提醒我说:你要留意一下人邻的诗。仿佛是为了应和朋友的提醒,那年秋天,我在北京的一个诗会上见到了他。他很安静,偶尔谈诗,时有精辟的见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直到最近,读他的诗集《最后的美》,我对他的诗才有了一个较深入的了解。

 

人邻居兰州,但他是河南人。河南籍诗人,在西部多有大匠,像昌耀、李老乡。人邻也是出类拔萃的。他的诗多为短制,冷静深邃,质感很强。像《鱼标本》:

 

扇页般的是鳃骨,静穆,而整架的

白色鱼骨裸露、黯淡,一排肋骨

吝啬地别住灰白的空气,

和曾经活过的时光一样

刺一样地挑剔。

 

空气也可以别住?人邻对空灵之物的强行介入和把握让我惊讶。后来,类似的作品看得多了,我不再惊讶。我就想,在词与物之间,人邻大概找到了一种异于常人的关系,他对物象的体悟和表达,及由此产生的个中滋味,惟独他自己可以深尝。他在一首诗的后记中说:“这首诗(指《金属水管》)的初衷,缘于十几年前。我试着写过几次,都失败了。这里面也许真的有叫我着迷的东西。”他对写作欲镜的深深迷恋使我确知,他和物象之间的联系,已经是类似于血缘的关系,而非我们通常所遵循的哲学上的关系。他的才华使他可以轻易地置身在这一境界里且不断有所得。

 

人邻的诗,画面感很强。他像一个画家,但不是中国画家,而应该是油画家。他的诗如果比作画,我想到的是高更的《两位塔希提妇女》,在画里,乳房也像盘子里的干果,这是西方人的天人合一。人邻的诗有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在他的诗中,坚硬和柔软是合而为一的,幻觉和现实是合而为一的。“体物而得神”(清·王夫之《姜斋诗话》),人邻显然深谙此道。

 

人邻也像古人那样,是精于练词炼句的。很小的一个词,在他那里都像宝藏,他会用一连串的意向去打开它。像《果实》:“这个词独独属于/那个耐心操作的人,/他反复校正,使果实更像一枚果实,/更圆,艳丽,怀春的浅褐色女人一样/饱满//果实这个词,因为一个健康男子的使用,/充满了,性欲的果汁;/这个词因为一个健康男子的使用,/而充满了生殖的幸福。”

 

这是一个词,一首诗,也是对他写作心得的概述。他沉浸在和词语相遇的喜悦中,沉浸在汉语的美满婚姻中,他和那些词语心心相印,天然地掌握了其中最显而易见也是最奥秘的意蕴。健康的写作,充满了爱和生殖的活力,这是“果实”本身,也是它的前身和后世。人邻的诗使我想起了一个汉学家的话:咱们的汉字,每一个偏旁都是有意义的。

 

人邻的诗,还常常有某种悲剧意味,这从他诗集的名字《最后的美》中也可以隐约看到。美总是让人心疼的,最后的美更让人痛惜,还夹杂了一丝丝绝望的气息。 “每一个傍晚和黎明,我都看见那些/无力的悲哀,同样无力的幸福”(《你说》);“潮湿河滩上蟾蜍的缓慢挪动/有着难以描述的/大地挪动时——土色膝盖一样的/艰难的孤独”(《 蟾蜍》);“但我最美的,/是玫瑰的灰、玫瑰的白,/是隐约的——火的灰色,/是最美的灰烬——玫瑰的白,/是灰和白的悲哀,/大地的雪和露水,雪和露水的忽然消失”(《 美与消失》)。

 

这才是他写作的立足点吧。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是激烈的,他的心是疼痛的,他的诗已突破了技巧,对这个时代有所交代。诗歌之花终于结出了“正果”。他的短制,终于显示出了境界的“大”来。




胡弦:穿过经典和当下的那根弦 


胡弦在诗歌圈内声名卓著,却依然在大众视野之外。他获得《诗刊》年度诗歌奖的作品《寻墨记》,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按说这样的大社名作,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定热度。然而在网上,这部诗集却好像不存在一样,号称收录全部文艺作品的豆瓣网并未收录,京东、当当、亚马逊也难寻踪影,完全搜索不到。


这可能也是当今诗坛与大众之间的一种尴尬。一方面,读诗类微信公号数百万的粉丝,每天准时准点守候在手机旁,等待微信号推送给他们当天的优美诗歌;另一方面,中国顶尖的诗人、诗歌却没有机会被普通大众知晓。


文 | 陈曦


1


尽管胡弦本人并不在意作品的大众化,但这不能说明他的诗难懂。恰恰相反,胡弦的诗歌语言比大部分诗人都讲究精准,很多诗歌常见的“语法缺漏”,在他的诗中几乎看不到。仅举一例: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以上是胡弦诗作《讲古的人》中的第一段落,描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请注意最后一行最后一个词:“所致”。这是典型的说明文常用词,记叙文用的都较少,在抒情性极强的诗歌中出现,很是令人耳目一新。遍览胡弦的诗,会发现这种为读者着想的解释说明性文字常会出现,这也使他的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另一种亲切感来自于标点符号的运用。通常的诗歌中,除了回车键,别的键几乎不用,一首诗除了分段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标点。胡弦的诗则完全不是这种风格。以《寻墨记》这首小长诗为例,其中运用的标点有:逗号、句号、感叹号、引号、省略号、破折号、问号、冒号、括号、顿号。基本上常用的标点被他在一百多行的诗作中用了个遍。


胡弦身上有一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古风、名士范,跟我们现在这种气急败坏、气喘吁吁的现代社会不合拍。他的诗有沉静的氛围,孤愤和忧患都压得很深。“翻译体”和口水泛滥这两种新诗写作常见的毛病,在胡弦那里见不到。虽然胡弦写诗也多用口语,却有一种独到的雅致;他深受里索斯、佩索阿、特朗斯特罗姆等欧洲诗人的影响,语言上却无书面语和翻译腔。古典诗歌的气韵和当代诗的丰富性、复杂性在胡弦的诗歌中找到一种兼收并蓄的处理方式,增加了经典写作的难度,他也因此被视作把诗歌的门槛重新竖起的那个人。



2


上世纪90年代,看不到前途的苦闷乡村教师胡弦开始写作。


“那会儿并没有把写作当回事,一心想的是通过考研到更高层次的学校教书。考研需要教育局同意才能报名,为此他们还慎重地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结果还是没批。”


刚开始写散文,但工作太忙了,根本没时间构思长篇大论,于是改写诗,1991年他的诗被《雨花》刊用,这是他第一次在刊物发表作品。


虽然当时的文学状况远不如80年代那么景气热闹,90年代的苏北县城依然挺重视文学。县里每隔几年会统计一下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的人,一看胡弦发表得不少,觉得这是个人才。当地的作家和领导来学校考察后,在乡下窝了十年的胡弦被调到了县报当记者。“据我所知,在我们那个地方,有点文学特长的人基本还都给安排了。”


后来县报撤销,胡弦去了县文化馆,没多久被借调到现在的工作单位扬子江诗刊社,在南京工作生活至今。


胡弦的写作阶段明显对应着不同的生活阶段。在乡村和城郊生活40年,他早期阶段的写作以乡村题材为主。徐州有种来自汉墓的浅浮雕,叫汉画像石,大约在2000年后,他研究过一阵子这种石头,写过一系列东西。这可以视作他写作触觉往文化领域的试探,以后则成为常态。


真正觉得自己能把诗歌写作持续下去,甚至写一辈子,是这十年左右的事情。目前他在尝试写一种新型的山水诗,从继承和变化的角度,重新打量山川。这里,既有前人的经验,也有自己的想法,考山水,辨人世,为天地立心。


写作上的这种偏好和他的文学启蒙有关。在他很小的时候,祖父作为守林人独自住在村外的小茅屋里。祖父藏有几本繁体字的小说,胡弦从那几本小说开始识字。祖父还是个说书人,走村串乡说的是自己创作的武侠小说,胡弦受祖父熏染,那时候就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一个说书人。


他有很多诗歌题材就来自于当初他接触到的民间曲艺。他的新诗集《空楼梯》,原名《定风波》,源自他的一首同题诗。诗的题目是词牌,内容则来自民间大鼓《十把穿金扇》,后来出版时这首诗被删了,书名也改了。


写新诗之前,胡弦写过一阵子古诗,一直有背诵古诗词的习惯,这些对他的新诗写作的影响是无形的。后来因为读了外国诗的新鲜感受,他才不再写格律诗,转而写新诗。他的一些诗,读者看到的是口语,却有古典的渊源在里面,比如叙事、语调、心境、节奏等等。


在胡弦看来,新诗从“反古”中发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汲古”则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个人目前的这个写作阶段,从题材到句法的出入传统,是他的有意为之。


“有时我会觉得,写作中的我,恍惚中身上会有某个古人的影子存在,他记得自己是谁,他打量这个世界并悄悄写诗。”



3


文学边缘化的时代,无法“变现”的诗歌更是边缘的边缘。那些能够进入公众视野的诗人,走的都是不按规矩的成名路线,如因“梨花体”而名噪一时的赵丽华,又如“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余秀华。可诗人们在哪里,他们写什么,并没有人真正关心。


有不少诗人正在尝试用新鲜的方式传播诗歌,比如有改编翟永明同名诗歌《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的诗歌戏剧,有把自己的诗歌贯穿整部电影的《路边野餐》。


胡弦在这方面比较“老古板”,他对一切用诗歌改成的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诗歌改编有助于使它的位置不那么边缘,但在一个喧嚣的社会里,其实保持边缘并不容易。拉金说,诗是那种看到有陌生人进来就赶紧塞回抽屉里的东西。而我们,好像不把诗变成全民阅读就是失败的。”


在胡弦看来,现在诗歌的拣择和传播确实是个问题。微信的普及对诗歌传播有好处,可喧嚣与热闹放大之后,造成的是对优秀诗人更严重的遮蔽。而诗人若有意地迎合微信阅读,会给自己的创作带来伤害。


他前两年因为常看微信,视力下降,现在不怎么用手机来读诗,他更习惯把诗打印下来读。写诗也是如此,一定要手写。记事本、档案袋、开会时发的文件、宾馆的便笺,手边有什么纸头就写在什么上面,总之不会用电脑或手机写。



胡弦写诗,坚持手写,手边有什么纸头就写什么上面


不过新兴传播渠道的威力还是令胡弦震惊。有一次他在某平台上读了一首诗,吸引了30万的点击量。那是一首写给妻子的诗,写得质朴真挚,可也绝称不上他最好的作品。但这起码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所有人对诗歌都是有需求的”,尤其是对亲情、爱情这类人类共通情感的抒写,最容易让人产生共鸣。


身为诗人和诗歌编辑的胡弦,去年主要做了两件事,出版新诗集《空楼梯》和主编《江苏百年新诗选》,后者是新诗诞生以来江苏诗人作品的首次系统性总结。胡弦认为,无论是新诗写作,还是他个人的诗歌创作,都到了一个需要重新思考的阶段。


“取名《空楼梯》,是我觉得,诗歌,正是为了收拾热闹过后的那份清寂的,哪怕是以热闹重现的方式。另外是我觉得,我的创作,也到了坐在某个台阶上好好想想今后的写作路该怎么走的时候。”



对话


“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样的诗人,还是太少了


读品:说到大众熟悉的诗人,可能很多中国人会想到汪国真和冯唐,但这两位在诗歌圈基本不被认同。


胡弦:现代诗的欣赏对读者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体会到诗歌之美。汪诗台阶低,冯诗我不了解。一个严肃诗人,一般不会追求自己的作品大众化,他会更看重时间纵深里的知音。


读品:女诗人余秀华的诗作《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在网络疯转,她身上的诸多底层标签和质朴热烈的诗作随之广受关注。


胡弦:这其实跟诗歌没什么关系,不是公众进入了诗歌圈,而是伴随着某个事件,诗人被从诗歌圈拎出来了。对于已成为公众人物的诗人,大众关注的不会是他的诗歌文本,而是还有什么新闻话题。我曾在报社工作多年,知道媒体需要什么,就像媒体很清楚大众需要什么。


读品:诗歌如果不能被公众熟知,又怎么成为经典呢?


胡弦:一首诗写出后,它会有自己的命运,作者无法左右。经典,自己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有时间说了算。确实有很多诗人走着走着就丢了。杜甫活着时没人读他的诗,是到了晚唐、宋代才确立了他的诗坛地位。“文章千古事”,过去没觉得这话有多厉害,现在一看,不得了,我们现在顶多就想几十年的事儿。


读品:作为诗歌编辑、诗歌刊物的主编,这个身份对你个人的诗歌写作有什么影响?


胡弦:影响是有的,一是会挤占一些时间,难得有连续性、整块的时间用于创作,这样,对长诗创作影响更大些。另一个是作为编辑,在稿件筛选的过程中,要读大量的诗,甚至是许多写得不太好的诗,长期下来,对自己创作的触觉有磨损。当然,好的稿件,对我也有唤醒作用。


读品:您如何看待当下新诗的发展状况?


胡弦:我写诗,同时是个诗歌编辑,有时会向成名的诗人约稿,但已很难约到让人兴奋的稿子。我们似乎不缺诗歌新人,比如90后、00后的一些小诗人,很多出手不凡。但对于中年以后的诗人,带着我们对中国诗歌的期许去看的诗人,即“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样的诗人,还是太少了。



胡弦的诗


▼在南京


在南京,

我喜欢听静海寺的钟声。如果

稍稍对喧哗做出避让,

比如避开八点钟,

我会去颐和路,或珞珈路上走走。

我捡拾过落叶,时间夹缝中

身份不明的人寄来的信函。

有时在旋转餐厅上

俯瞰,城市如星空,那些

或明或暗的中心,都在旋转,缓缓

发生位移。

在江边,在石象路上,

眼前的事物,总像带着未知的远方。

眺望钟山,那亭台、苍翠峰顶,

仿佛都含着世界的尽头。



▼龙门石窟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燕子


爱一只燕子,

你要爱那突然出现的光,和一根

穿过空际的高压线。

用整个天空来爱它,

你要一退再退,退往人间低处。

用一朵云来爱它,

你要爱流逝,爱怀想,

爱不知所踪和去而复返。

用黑色的灵魂来爱它,

你要在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春夜,

陪一根老椽子一起醒着。

爱一只燕子,

你要用一个地名爱它的家乡,

用一连串地名爱它的漂泊



▼卵石


——那是关于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你在不断失去,先是坚硬棱角,

接着是光洁、日渐顺从的躯体。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滑过你

体表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心底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你变得很小,被铺在公园的小径上,

经过的脚,像踩着密集的眼珠……

但没有谁深究你看见过什么。岁月

只静观,不说恐惧,也从不说出

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他是这人间最安静的观众

——读胡弦诗集《沙漏》


庞余亮


这年头,“有人学习造桥,有人学习造船”,胡弦却在“裂隙”中向后走,穿越无数光年,在破败的山水间写下他的沙之书。


“——有兰花指,未必有春天;

有小丑,则必有欢乐。

有念白,天,也许真的就白了。年月

长过一代又一代观众,却短于

半个夜晚。万水千山仍只是

一圈小碎步,使苦难看上去

比欢乐更准确。”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震惊于这首《剧情》——到现在重读依旧如沸油般滚烫,你看不出这油有什么温度,可其内部,如活跃的火山口!


“回过头来,看见他用手按着肚子。/是的,阑尾是多余的,/但疼痛不是。《去医院看雷默》”


“长案上,青菜绿,萝卜白,/不解痛苦的豆腐是软软的,是方的。《冬天的菜市场》”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春风斩》”


这是用“磨亮的斧子”对《沙漏》断章取义的阅读。庸常的生活已把我们变成了“不解痛苦的豆腐”,虽然还拥有着“方”的形状,但却是“软软的”,就像那只倾听沙漏的蚂蚁,搁在生活中的“蚂蚁”,和我们一样,有着软软的肚子。


“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我以为,当下诗坛缺少一门研究诗人生命力的功课。在通向峰顶的路上,有些诗人从悬崖坠下,有些诗人在密林中迷路,有些诗人索性原路返回。而作为60年后诗人,胡弦进入诗坛很晚(大约是90年代初),到了新的世纪,他果断舍弃了令他收入颇佳的散文写作,苦行僧般练习和完成自己,就像诗人奥登所说的:“在语言的习惯中持续不断地熬煮。”


“太多的人已在岁月中走散/带着预感和祈祷的低语。《采药人》”


 “蛇,从一大堆假肢中抽回软骨。《轻寒赋》”


太多的人走散,其实就是太多的作为满足,一首诗还没有完成,就有了硕大的帽子,将缺钙的身躯巧妙地掩藏。没有进入青春期诗歌写作,对于胡弦反而不是憾事,他的诗歌渐渐露出了僧衣的青灰,或者,他就是前世犯戒的禅师。


“残缺者,要替不在场的事物,/说出其意义。《博物馆》”


“夕阳是苦行僧。柔和的光,/在认识黑暗时更有经验。《古寺》”


“小艺术家和大艺术家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有无进化。”作为诗人,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有人完全忘掉了前世的犯戒,而胡弦不,他在晦暗之处寻找,他倾力的失眠症,他疯狂的烟瘾,都在寻找前世之罪的途中,古老的岁月,溃败的山水,他的冲刺长诗的梦想和实践,《葱茏》、《雪》、《寻墨记》完全可以佐证他在荆棘中行走的坚定。《葱茏》十二章中,旋律、节奏、力度、音区、和声、复调等多种技法的应用,令我惊叹。而极具现代性的长诗《雪》中,序曲、第一章色识、第二章钟表滴答、第三章转换、第四章形辨、尾声,总共六章,最缓慢的第二章,最快是尾声,前面是波澜,后来是寂静,雪慢慢地覆盖,是冰凉的,也是空虚的,宇宙。


“一首诗写出后,它会有自己的遭遇和命运,我一般不为自己的诗辩护或做说明,我相信诗歌是自明的。”


这是胡弦在接受了腾讯书院诗人奖之后的采访。不辩护,不说明,他内心的山水起起伏伏,在大家沉睡的秋天里,诗人胡弦“……守着雪,和雪的寂寞。”到了长诗《寻墨记》中,胡弦已部分实现了其诗歌理想,他的诗歌线条和色彩在忧郁岁月的浸润下,如敦煌壁画一样,把肉色的部分完全消解掉,成了黑色、铅灰色和褐色。


——黑色、铅灰色和褐色,是《沙漏》的颜色,更是当下最为缺失的古朴中国的颜色。这是“一念失”对于诗人胡弦的警醒,也是“百年谴”对于诗人的命令。


他听到了,所以,“他是这人间最安静的观众。《古龙寺》”



胡弦:打量这个世界并悄悄写诗


诗集取名《空楼梯》,是我觉得,诗歌,正是为了收拾热闹过后的那份清寂的,哪怕是以热闹重现的方式。我的创作,也到了坐在某个台阶上好好想想今后的写作路该怎么走的时候。


“我们在通常生活当中遇到很多东西,遇到一个木头和一块石头裂开的缝,胡弦发现了裂隙当中的诗意……诗人的创作性是我们所不及的。”12月2日,由江苏省作家协会、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南京大学新文学研究中心诗歌研究所共同主办的江苏诗人胡弦诗歌研讨会在京举行,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新诗研究院院长谢冕对胡弦诗歌予以高度评价。中国作协副主席吉狄马加认为,当下中国诗坛上,胡弦是一个很有实力的诗人:“如果仅仅是一个小故事的呈现、简单地对日常经验描摹或模拟的话,诗歌不可能达到一定的高度。胡弦的诗歌除了对日常经验的捕捉、对细节的把握,又有很多形而上的东西,胡弦在诗歌的精神高度、诗歌技艺上,都达到了相当的水平。”


胡弦,著名诗人,《扬子江诗刊》执行副主编。最新出版诗集《空楼梯》。一个善于自我怀疑自我挑战的诗人,一个勇于打破惯性经验的写作者。在青年诗评家霍俊明眼中,胡弦是一个慢跑者和“低音区”的诗人,声调不高却具有持续穿透的阵痛感与精神膂力。胡弦既是宽怀、木讷的,也是冷静、焦灼的,尖锐、机敏的。正如一根带锯齿的草,在测量着风力和风速,也在验证和刺痛着踩踏其上的脚掌。比如他近年来一直在尝试的“小长诗”的写作(《蝴蝶》《沉香》《劈柴》《葱茏》《冬天的阅读》等)。流行的说法是每一片树叶的正面和反面都已经被诗人和植物学家反复掂量和抒写过了,胡弦如何找到“另外的知觉”和“另外意义的肺活量”?


12月16日,中华读书报专访诗人胡弦。


中华读书报:90年代开始写作,当时的文学状况远不如80年代景气热闹,文学刊物的生存都是问题。在这种情况下,您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胡弦:诗歌写作是件美妙的事,伴随着痛苦和难言的欢乐,和外界没有太大关系。即便文学刊物不存在了,诗歌写作也会依然在。


中华读书报:从发表处女作至今,您创作二十多年间,风格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胡弦:风格一直是我避免形成的东西,我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变化,但还是有很多人能从诗歌文本认出我来。我总是希望能写出让自己有点陌生感、甚而有点惊讶的作品。


中华读书报:评论家耿占春认为,“胡弦的诗歌日益显现了他在一种话语方式与一种事物场所之间进行修辞转换的能力,无所依托的祛魅的自然事物在纯粹的感性经验中生成意义的能力”,认为您的写作愈来愈显现出一个成熟诗人的魅力。不知您对此评价如何看待?您会留意评论家们对诗歌作品的解读吗?他们的评价,会影响您的创作吗?


胡弦:您这里说到了“影响”一词。我记得洛尔迦就不愿听聂鲁达的朗诵,他说:“你会影响到我的”。所以写诗是很主观、个人化的事,在某个时间段内,独持偏见(徐悲鸿语)或在相对封闭中进行似乎更好。我偶尔也会看些诗歌批评文章,但评论对我写作的影响一直都不是很大。


中华读书报:很多人都注意到,您很讲究诗歌的语言艺术。


胡弦:我一直追求一种“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的诗歌语言,我希望在诗歌的深层结构、在诗歌语言内部做一些文章。


中华读书报:有评论把您归为“后现代”,也会拿您和美国后现代代表诗人罗伯特·勃莱作比对。您觉得这种比较有依据吗?


胡弦:有依据。我熟悉罗伯特·勃莱的诗歌,也熟悉他诗歌中的深度意象。但是如果仅仅拿某一个或几个诗人来对比,会有失偏颇。影响是渐渐积累的,其实我更喜欢欧洲的诗人,像里索斯、佩索阿、特朗斯特罗姆,他们对我的影响更强。


中华读书报:突破就意味着有可能失去既有的读者,有可能面对失败的冒险。


胡弦:我习惯了多种失败的尝试。我的作品没有市场需求,我也不会因谋求阅读的扩散而采取某种策略写作。我的写作基本是向内的,希望让自己满意。


中华读书报:您的意思是自己并不满意?能具体谈谈吗?


胡弦:比如乡村诗歌。我出生在乡村,乡村一直在写,我希望在这方面有所建树。几十年来,中国乡村发生的变革和历史上所有时代都不同,乡村诗歌在当代的存在,就是要反映这些变化和精神危机,要有新的乡村经验,诗人,要为当代乡村诗的艺术特性的确立而斗争。但我们的写作总是浮光掠影者居多,对现实乡村没有深层次的透视和思考,也没有提炼出好的语言表达方式。而解决这样的问题总是在缺憾中摸索,对我,也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


中华读书报:但是您一直没有间断尝试——这也是乡村诗歌写作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吧?


胡弦:乡村诗歌的创作,一种是目击者的写作,看到什么写什么,就是“在场”;另外一种靠回忆写作。这两种都是有问题的。“在场”看似为了避免空洞在写一个比较真实的东西,看似现实主义,但诗歌还是个虚构的世界,不是看见什么写什么就是抓住了真实,“真实”有更高的层次。在这方面,我们的虚构能力仿佛一直都是孱弱的。


中华读书报:无论是散文随笔还是诗歌,对乡村故土、古迹遗迹的书写是您的重要主题之一。


胡弦:是,但又不全是,市井闾里的凡俗生活入诗更多。不过这几年,我确实在尝试写一种新的山水诗。山水诗是古诗的一大类。但现在的山水大都已景点化,加上交通发达,体现在诗中,“到此一游”的意态居多。怎样以新的语言方式挖掘山川风物的精神,重新为天地立心,是个重要课题。前段时间我去看薛涛的墓,但碑文说,“唐时涛墓今不存”。我当时看了很多薛涛的诗,以及他人感怀的诗,觉得眼前的墓,其实是那些诗歌的衍生物——它自某种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来。没有那声音和眼前的实物,我们将陷入孤独,这其中,藏着真正的传承,也是我们的诗歌和一切艺术被创造和存在的理由。所以,看似古老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重新开始。


中华读书报:您比较讲究继承传统,同时也会“反其道以行”重建规范。在这方面,您有何独特的体会?


胡弦:新诗从“反古”中发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汲古”则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新诗需要从各方面吸收营养,具体到个人创作,却可以有偏好、偏废,我个人目前的这个写作阶段,从题材到句法的出入传统,是我有意为之,但也许过段时间就变掉了。若说有什么独特体验,有时我会觉得,写作中的我,恍惚中身上会有某个古人的影子存在,他记得自己是谁,他打量这个世界并悄悄写诗。


中华读书报:从书斋到行走,是您有意为之?


胡弦:我曾有长期窝在屋里的习惯,现在倒喜欢到处走走。当然现在的书斋和以前不同,有互联网存在,可以对外界了解很多,遥远的地方也能身临其境。但是对图片的了解和实地考察还是不同。现实的触发,是无法替代的“遭遇”。


中华读书报:近两年您连续出版了诗集《沙漏》《空楼梯》,以及散文集。可否重点谈谈《空楼梯》?


胡弦:《空楼梯》(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出品)分“风中的事”“纪念品”“空楼梯”三辑,近三四年的诗歌占80%以上。取名《空楼梯》,是我觉得,诗歌,正是为了收拾热闹过后的那份清寂的,哪怕是以热闹重现的方式。另外是我觉得,我的创作,也到了坐在某个台阶上好好想想今后的写作路该怎么走的时候。我有时觉得,现在的创作,总像是在为将来的某种创作在做准备,但将来的这个创作存在吗?它是什么?这是我常常在想的。


中华读书报:那您觉得怎么保持诗歌的创造力和活力?


胡弦:得对生活有点紧张感才行。要有新的命名,并从中寻找新的道路和无限性。诗人要想保持活力,首先要保持专注。诗人的精神世界,是罕为人知的,在评论家那里,也常常体现为一种主观叙事。十几年前我想,这辈子就把写诗这一件事做好吧。从那时我内心就静了下来。另外,诗人要保持担当意识,应当直面所处时代的精神,挖掘并整理它们,而不是交给其他人来处理。


中华读书报:您认为地域对创作的影响?


胡弦:地域始终会参与你的诗歌创作,因为人就是他的环境。譬如故乡,你在那里生活过,你也就会永远生活在那里。你对它似乎已了如指掌,但它的秘密又是无穷无尽的。我在南京生活了十几年,我的诗中也有很多江南元素。我过去上班时每天走过一条街,路过魏源故居;我原来住的地方有个寺庙,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寺庙——这种生活接通了历史,有一种穿越感。南京历史上的后主,转世后可能是卖油条的。一个人文化身份的延续和变异,也含有各个时代的幻影。我的小长诗《寻墨记》《沉香》,写的是世界的残酷对艺术、人性的戕害。里面的人物都有江南背景。现代社会的现代化,使地域性比过去削弱了很多,但它的影响仍不可小觑。


中华读书报:想象对于创作是非常重要的,您如何看待想象?


胡弦:对诗人来说,想象力是神力;对一首诗来说,想象力是火焰。有评论家问我:你怎么反复写那个东西?其实是在想象中,那个东西变成了全新的东西。在想象力中,生活经验和语言经验打破阻隔,突然在诗中达到了完美的熔合。


中华读书报:如何保持对诗、对生活的敏感?


胡弦:保持敏感和思考,是对一个诗人的基本要求。我的经验是:对于生活,诗人必须是个亲密的知情者。被理解的生活,远比正朝前滚动的生活重要。


中华读书报:您的诗歌多为短章。相对于长诗,短诗写好更难。您如何看待短诗?在短诗写作中,您更注重哪些方面?


胡弦:短诗和长诗哪个更难写,会因人而异,各人禀赋不同,对长短诗写作难易的感觉就不同。短诗,对感情的瞬间爆破或拖曳要求很高,所以,为之找到最有效的词句和处理方式也就更为重要。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待当下新诗的发展状况?


胡弦:我写诗,同时是个诗歌编辑,有时会向成名的诗人约稿,但已很难约到让人兴奋的稿子。我们似乎不缺诗歌新人,比如90后、00后的一些小诗人,很多出手不凡。但对于中年以后的诗人,带着我们对中国诗歌的期许去看的诗人,即“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样的诗人,还是太少了。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舒晋瑜


 


胡弦:每首诗都有自己的命运 不介意读者读不懂


胡弦这个名字,如果不是特别熟悉国内诗歌圈的人,恐怕会不太熟悉。尽管他出道甚早,笔耕不辍,是位多产的诗人,也获得过不少诗歌奖项,却依然在大众视野之外。对此,他倒是不太介意,甚至享受这种不被关注的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个严肃诗人,一般不会追求自己的作品大众化”。


比如他获得《诗刊》2014年度诗歌奖的作品《寻墨记》,由作家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其中,诗集同名诗作《寻墨记》还获得过《十月》诗歌奖。按说这样的大社名作,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定热度。然而在网上,这部诗集却好像不存在一样,号称收录全部文艺作品的豆瓣网并未收录,京东、当当、亚马逊等网店也难寻踪影,完全搜索不到。


这可能也是当今诗坛与大众之间的一种尴尬。一方面,读诗类微信公号动辄数万粉丝,每天准时准点守候在手机旁,等待微信号推送给他们当天的优美诗歌,喜爱诗歌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另一方面,中国顶尖的诗人、诗歌却没有机会被普通大众知晓。这不能不说是非常遗憾的。


而且,尽管胡弦本人并不在意作品的大众化,但这不能说明他的诗难懂。恰恰相反,胡弦的诗在运词造句方面比大部分诗人都讲究,很多诗歌常见的语法缺漏,在他的诗中几乎看不到。仅举一例: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以上是胡弦诗作《讲古的人》中的第一段落,描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请注意最后一行最后一个词:“所致”。这是典型的说明文常用词,记叙文用的都较少,在抒情性极强的诗歌中出现,很是令人耳目一新。遍览胡弦的诗,会发现这种为读者着想的解释说明性文字常会出现,这也使他的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另一种亲切感来自于标点符号的运用。通常的诗歌中,我们常见的形式有两种,一种是除了回车键别的键几乎不用。一首诗除了分段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标点;另一种是“一逗到底”,每行后边一个逗号,最后以一个句号或感叹号结束。


胡弦的诗则完全不是这种风格。还以《寻墨记》这首小长诗为例,其中运用的标点有:逗号、句号、感叹号、引号、省略号、破折号、问号、冒号、括号、顿号。基本上常用的标点被他在一百多行的诗作中用了个遍。


这样复杂的标点使用当然不是无意义的。正是由于这些标点的使用,使得词句的准确性和诗作的故事性都达到了一定高度。事实上,胡弦除了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外,还是一位颇有情趣的散文作家。比如他曾出过一本散文集,专门写蔬菜,把常见蔬菜和菜品以轻松、诙谐的笔法,无拘无束地娓娓道来,引领读者阅菜的同时品味生活。


胡弦做过教师,报社记者,杂志编辑,再加上作家、诗人的身份,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可能正是这样的经历,让他的作品自有一番味道。在很多年前,他有一句诗,用在他自己身上也很合适:“我看见的辽阔,只是辽阔的一部分”。


2016年7月,胡弦获得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诗人”奖项。评委会的授奖词为:“执着而稳健上升的诗歌态势,独特而日趋丰满的个人风格,正渐渐浮出水面,显现大气象”。腾讯文化近日对他进行了邮件专访。


以下为访谈部分:


腾讯文化:你的诗歌往往围绕身边最常见的事物来写,标题往往还很短,海、灯、雨、光、风、猫等等皆可入诗。你写这些身边事物时,是灵感一发的一气呵成,还是思考很久后才动笔?


胡:两种情况都有,有的是一闪念的触发,几分钟就可以完成;有的像一种漫长的追求,要很久才能敲定。


腾讯文化:你的诗里比较少写到爱情,但写到的段落都很动人。比如《灯》里写道:“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你一般怎么去构思意象?


胡:意象是通过熟悉、直观的东西去表达另一种无法言说之物,此中,不像构思,更像机缘或偶遇。一个新的意象会打破联系规则,产生新的“内涵”,触碰最隐秘的情感世界,让我们意识到一种崭新的存在。


腾讯文化:你在组诗《拈花寺》里,写到了一些地方,比如宣城、徽州。如今这些地方都陷入要改名的舆论漩涡中,比如有人建议黄山改回古称徽州,也有人建议宣城改回古称宛陵。你如何看待这种城市改名的争论?如果很多城市改回古称,你再去时会有不同的灵感吗?


胡:一个城市给人的感觉,除了眼前,还有它在时间中的存在,古老的名称会带给我很多联想。但这些城市是否改回古称,要区别对待。徽州一词,词义积淀丰厚。宣城本来就是古称。


腾讯文化:看你的履历,你得过很多奖,也很多产,也担任着一定的社会职务。但可能除了诗歌圈,外界对你知之甚少。这是你刻意保持的低调吗?


胡:不是,我是顺其自然。


腾讯文化:你怎么看中国文坛“圈子化”的问题?圈子的形成,对文坛是有正向作用还是反向作用?


胡:圈子是诗歌生态的一部分。所谓圈子,如果是为了某个诗学的实践探讨,自然是好的;抛开诗学,一帮人有相同的趣味和生活爱好,也不错;其他要具体分析。


腾讯文化:你介意读者读不懂或者误解你的诗吗?如果有人说读不懂,或者曲解了你的本意,你会怎么做?


胡:不介意。一首诗写出后,它会有自己的遭遇和命运,我一般不为自己的诗辩护或做说明,我相信诗歌是自明的。


腾讯文化:你长期担任诗歌刊物的编辑,你认为诗歌杂志——或者再广一点——所有的专业文学杂志,在当今互联网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怎样平衡商业性和专业性?


胡:从传播看,诗歌平台越多越好。互联网对纸刊冲击很大,但不可能全部代替。一本刊物,更容易做成专业精品,在经典形成和原创性、诗坛创作成果现时性体现上,都是很多网络平台难以代替的。说到商业性,我工作的《扬子江》诗刊主要是以活动带动,吸引优质稿件及其传播,促进诗学研究,以便与精品刊物编辑出版达成良性循环。


腾讯文化:说到大众熟悉的诗人,可能很多中国人比较熟悉的两位诗人是汪国真和冯唐,但这两位在诗歌圈基本不被认同。为什么大众喜欢的多是那些不太好的诗人?


胡:现代诗的欣赏对读者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体会到诗歌之美。汪诗台阶低,冯诗我不了解。一个严肃诗人,一般不会追求自己的作品大众化,他会更看重时间纵深里的知音。


腾讯文化 李岩 发自北京



往期回顾:


诗眼睛||他评:胡弦的《烟缕》(连载36)(总244期)





理论园地与他评


1、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朵渔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曹谁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聂权    

张无为  张无为 张无为   陈超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谢冕  谭五昌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张清华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徐敬亚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黄灿然   罗振亚  罗振亚  罗振亚  吴敬思  吴敬思  梁志宏  梁志宏  梁志宏  赵少琳  赵少琳  陈瑞  陈瑞  张执浩  张执浩  张执浩  马鸣信  毕福堂  蒋言礼  吴小虫  吴小虫  耿占春  耿占春  周所同  周所同  吕达  巫昂  马晋乾  李成恩  李成恩  郭克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苗雨时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洪烛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郁葱  关海山  洛夫  唐诗  王恩荣   李杜  病夫   赵树义  潞潞  庄伟杰  庄伟杰   甲子   张锐峰  张锐锋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霍俊明  西川  西川  陈小素  郭金牛  郭金牛  杜学文  赖廷阶  赖廷阶  王单单  王单单  王单单  左右  雷平阳  雷平阳  木行之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立世  王爱红  潘洪科  潘洪科  大解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金汝平  肖黛  玄武

孤城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于坚  唐晋  刘阶耳  杨炼  杨炼  杨炼  孔令剑  赵建雄   赵建雄  赵建雄  李元业  石头  李元胜  李元胜  李骏虎  李骏虎  李骏虎  雪野  闫海育  闫海育  悦芳  杜涯  杜涯  金铃子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马新朝  沈天鸿  沈天鸿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李犁  邓朝晖  张新泉  刘川  刘川  张二棍  张二棍  简明  简明  简明  林旭埜  卢辉  张海荣  张海荣  葛平  百定安  百定安  人邻   李不嫁  林莽  苏美晴  树才  马启代  马启代  白桦  向以鲜  燎原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梁生智  谷禾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韩庆成  成小二  李成恩   三色堇  李不嫁  宗小白  曾瀑  宫白云  安琪   江苏哑石  潘加红  刘年  谢克强  王妃  草树  臧棣  李浔  西渡  高春林  瓦刀  张建新  何三坡  周所同  路也  张作梗   黄亚洲  桑恒昌  胡弦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李少君  周所同  周所同  翟永明  商震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汤养宗  罗伯特·勃莱  敕勒川  大卫   任先青  娜仁琪琪格  西娃  陈先发  李琦  六指   重庆子衣  向天笑  食指  黄礼孩  黄礼孩  黄礼孩  大解  张执浩  雷平阳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江一郎  毕福堂  曹谁  王国伟   李唱白  荣荣  约翰·阿什贝利  左右  郑小琼  乐冰   孙大梅   马亭华  左拾遗  田暖  大连点点  马尔克斯  马明高  马明高  汪曾祺  左岸  李霞  林荣  林荣  涂拥  王恩荣  葛水平  王祥夫  闫文盛  十首精短诗赏析  葛平  杨凤喜  刘郎  韩玉光  雷霆  王俊才  王二  谢有顺  谢有顺  木心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雪克  张作梗  张作梗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卢辉  黄亚洲  李不嫁  苏童  韩东  谷禾  王恩荣  李少君  李少君  余华  吴言  唐依  李老乡  段崇轩  米沃什  张卫平  张卫平  张卫平  庞白  乔延凤  乔延凤  非飞马  辛泊平  辛泊平  辛泊平  芦苇岸  黄土层  黄土层  方文竹  安琪  安琪  余笑忠  谷冰  谷冰  汉家  翟永明


  

曹伊论战(1)  曹伊论战(2)  曹伊论战(3)  曹伊论战(4)  曹伊论战(5)  曹伊论战(6)  曹伊论战(7)  曹伊论战(8)  曹伊论战(9)


我评(综评与一诗一评)


综评:


林静  路军锋  王俊才  姚宏伟  毕福堂  崔万福  白恩杰  张海荣  张二棍  葛平  杨丕梁  雷霆  荫丽娟  张琳  霍秀琴  韩玉光  王文海  王小泗   武恩利  罗广才  宗小白  韩庆成  《“地域写作”的传承与突破》  《试论现代诗“好诗”的标准----论马启代的现代诗》  张建新  王爱红  罗广才  牛梦龙  老刀客


一诗一评:


马启代(1)  马启代(2)   马启代(3)   马启代(4)   马启代(5)  马启代(6)   马启代(7)  马启代(8)  马启代(9)罗广才(1)  罗广才(2)  罗广才(3)  罗广才(4)  罗广才(5)  罗广才(6)  罗广才(7)  蒋言礼(1)  蒋言礼(2)  蒋言礼(3)  蒋言礼(4)  蒋言礼(5)  蒋言礼(6)  蒋言礼(7)  蒋言礼(8)  蒋言礼(9)山翠(1)   山翠(2)  山翠(3)  山翠(4)  山翠(5)  山翠(6)  崔万福(1)  崔万福(2)  崔万福(3)  崔万福(4)  崔万福(5) 姚宏伟(1)  姚宏伟(2)  姚宏伟(3)  姚宏伟(4)  姚宏伟(5)  姚宏伟(6)  姚宏伟(7)  姚宏伟(8)  姚宏伟(9)  姚宏伟(10)刘年(1)  刘年(2)  刘年(3)  刘年(4)  刘年(5)  月牙儿(1)  月牙儿(2)  月牙儿(3)  月牙儿(4)  月牙儿(5)余秀华(1)  余秀华(2)  余秀华(3)  余秀华(4)  余秀华(5)  余秀华(6)  余秀华(7) 

潇潇(1)  潇潇(2)  潇潇(3)  潇潇(4)  潇潇(5)  潇潇(6)原野牧夫(1)  原野牧夫(2)  原野牧夫(3)  原野牧夫(4)原野牧夫(5)  

王俊才(1)  王俊才(2)  王俊才(3)  王俊才(4)  王俊才(5)  王俊才(6)  宋清芳(1)  宋清芳(2)   曹谁(1)  曹谁(2)  帕斯  陈庆  雪铓  付海平  雷霆  简明  张二棍   聂权  崖山后人  长林晓歌  韩玉光  周所同  樊建军  燕南飞  许剑桐  梁志宏



诗歌活动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一(总155期)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二(总157期)

● 诗眼睛||理论园地:王恩荣《对县域新诗写作中提出问题的试答--答榆州诗友问》(总535期)

● 诗眼睛||缅怀大师,传播文化:多倫多「湖畔書院」主辦的洛夫詩歌朗誦賞析追思會纪实(总394期)

● 诗眼睛||汇总:《诗刊》“E首诗”2018年山西入选者被推荐所有作品欣赏 (总514期)

● 诗眼睛||书讯:《三晋诗人》创刊发布会在太原龙城国际成功举办(总563期)

● 诗眼睛||快讯:“新时代都市诗歌创作与走向研讨会”在太原成功举办(修定版)(总622期)

● 诗眼睛||远方:梁志宏:行走俄罗斯(组诗)(珍藏版)(总638期)

● 诗眼睛||年度推荐:《诗眼睛》2018年推送入选《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的作品(总673期)

●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18卷》目录和编后记(修正版)(总715期)

● 诗眼睛||海外诗会 传播文化:【多伦多诗友会】首届华人诗歌研讨会:切磋诗艺,共求美好(总719期)

● 诗眼睛||五告读者书:平台运作与五告读者书(总788期)(2017.3-2019.4 珍藏版)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张新泉、西川、黄亚洲、娜夜等五十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0期)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之二:欧阳江河、韩东、张执浩、大卫等五十八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2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晋中市纪念屈原诗歌征文获奖作品展播(总823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之二:余光中、欧阳江河、大解、娜夜、张执浩等古今诗人献给屈原之 汨 罗 诗 章!(总826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任爱玲诗歌研讨会暨《尘世之光》首发式在太原举行(收藏版)(总834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徐忠诚 赵玉兰《灯下絮语》《溪涧兰草》出版作品研讨会 (收藏版)(总871期)


个人年度报告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二〇一七年年度发表作品情况(总318期)

● 诗眼睛||个人年度报告:王恩荣2018年阳历1月份到12月份底刊发的作品情况(总6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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