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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一生只做一件事(总915期)
谢冕,1932年1月6日生,福建省福州市人。曾用笔名谢鱼梁。汉族,中共党员。1945 ——1949年在福州三一中学就学。1955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60年毕业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北京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谢冕1948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中央日报》、《星闽日报》、《福建时报》等报刊发表诗和散文等。50年代开始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以及诗歌理论批评。著有学术专著《湖岸诗评》、《共和国的星光》、《文学的绿色革命》、《新世纪的太阳》、《大转型——后新时期文化研究》(合著)、《1898 :百年忧患》、《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等十余种,以及散文随笔集《世纪留言》、《永远的校园》、《流向远方的水》、《心中风景》等。谢冕还主编过许多大型丛书,如《二十世纪中国文学》(10卷)、《百年中国文学经典》(8卷)、《百年中国文学总系》(12卷)等。专著《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优秀成果奖。
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并兼任诗歌理论刊物《诗探索》主编。
谢冕:一生只做一件事
徐婉青
前些日子,谢冕出版了《花落无声——谢冕自述》。其实对于这本书的编写,谢冕一开始是拒绝的。他不愿意写传记式的东西,尽管很多人都这么做。他说:“我的人生基本上很平淡,轰轰烈烈的人有的是,我不值得谈。”
所以有关自传,自己写或别人写,谢冕一概拒绝。更何况主编柳鸣九将这套书冠以“思想者自述文丛”。“我不是思想者,我基本上没什么思想。”谢冕笑了,既是北大同学,盛情难却,只好就请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刘福春帮忙,勉为其难出了“谢冕自述”。
齐洁爽 摄
喜爱“二十岁教授”的称呼
谢冕很喜欢封面的照片,因为显得“年轻”。的确,不喜欢唱老歌,不喜欢说旧事,也不喜欢絮絮叨叨。他喜爱“二十岁教授”的称呼,欣赏“老顽童”的谑称,但他不是浅薄的乐观主义者,因为他对世间的苦难早已洞彻于心。采访谢冕是在首都师范大学诗歌研究会主办的“百年新诗与今天”的会议期间。
席间刘福春大谈由谢冕老师发起的“馅饼大赛”,固定的比赛地点是昌平太阳城里的馅饼店,活动已办了三四年,饭店老板一看一行几十人很高兴,但上桌之后这帮人只点馅饼、胡辣汤和大蒜。据说谢老师的最高纪录是吃了八个半,北大教授洪子诚老师也参与其中吃了六个,得了“新秀奖”,赛过之后再也不肯吃馅饼。
我只在《我所理解的北大精神》(中国工人出版社)中看到谢冕建立“批评家周末”文艺沙龙持续了十几年,没想到坊间流传更广的是“馅饼大赛”。我们从这一几无思想和学术含量的话题说起,回忆这位学者、诗人执着坚忍的风雨人生。
因为我有信仰、有勇气
小时候,谢冕家里很穷。学生假期都要郊游。他交不起钱,衣服很破,也没有路费,又不能和家里说,就借口生病不去。他在家里读白居易的诗,借此忘记外面的痛苦。所以,在谢冕的回忆里,诗歌给他最初的安慰就是这样,可以使自己在痛苦的时候很富有。
“我在学校成绩平平,数理化都不好,就是偏向文学,作文经常得到表扬,喜欢写诗,学何其芳、林庚、徐志摩、戴望舒,和同学们你写一句我写一句唱和诗歌。功课没学太好,诗歌的爱好与日俱增,1948年底就开始发表作品。”谢冕喜欢诗,曾梦想过做诗人。然而命运却把他带向了另一条道路。
当时,谢冕所在的学校学费,是要求交百十斤大米。他的学费靠两个人,一个是小学老师李兆雄,他哥哥是三一学校的校董,在他的帮助下谢冕可以被减免三分之一的大米;一个是姐姐,变卖嫁妆和首饰资助谢冕。他读完高一,再开学,就快到十八岁了。
那年暑假,福州解放,部队进来了。8月的福州非常热,又是雨季,可是这些士兵携带着自己全部的行囊和武器,也携带着泥泞和汗水,甚至还有血迹,就这样和衣睡在大街上。谢冕被感动了,先前所知道的光明也好,理想也好,希望也好,都是抽象的,都不及他在福州街头目睹的这一幕。他跟着学校带着水慰问部队。后来部队到学校动员,希望知识分子能加入进来,谢冕没有征求父母意见,下定决心从军。
在部队的六年,行军、训练、守备、修工事、备战,都是生死攸关的,谢冕曾经害怕过,但是没有退。他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不能违背初衷,一定要坚持下来。“我在军队的最高级别是副排级。现在看副排级不算什么,但在连队是很大的官,让很多连队干部战士看了眼红。一些参加过上海战役、淮海战役的战士连班长都没能当上。”谢冕在部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基层连队,而且都在海岛驻防。他的很多知识分子的习惯,在这段时间都改掉了。
在前行的军队中,中间是汽车,左右是步行的士兵。其中就有十七岁的中学生谢冕。在1949年9月16日的《星闽日报》上,他以谢鱼梁为笔名,发表《我走进了革命的行列》:“我并不孤独,因为,我和人民生活在一起。我也不会失望,因为,我有信仰!我有勇气,所以我能够毅然地向前走去。”
谢冕的军队生涯并不长,在正式实行军衔制之前,他奉命复员。
从诗歌爱好者成为研究者
在等待民政局分配工作的时候,谢冕复习了高中的全部功课。他向张炯(著名评论家,当时在福州第十兵团)借了高中的课本,前后只学了三四个月时间,7月高考之后上了北大。三个志愿中,谢冕的第一志愿是北大,第二志愿是北大,第三志愿还是北大。
北京大学,带给谢冕的是民族忧患的心理遗传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从蔡元培到马寅初,其间有着一长串闪光的名字。谢冕为能置身他们生活的环境和氛围而庆幸。
在北大中文系,谢冕参加了北大诗社,后来编《红楼》,是诗歌组组长。大三时,他和孙绍振等一起写作《中国新诗发展概况》,这是谢冕从鲁莽幼稚的诗歌爱好者转变成一个研究者的重要转折。
“当时从北大图书馆拉了一面包车的书集中阅读,我们通过阅读这些原始材料,为写作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基础,也培养了阅读兴趣。在这之前,不仅是我自己对新诗的认识是局部的、碎片化的,就是学术界也没有一部新诗的历史。我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大量史料的阅读,从整体上进行一次历史的梳理。”谢冕说,不论经历多大的挫折,他都不曾放弃文学和诗歌。
“它已经与我的生命融为一体,它是我的信仰。”真正属于谢冕的青春是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的。尽管这时他已人到中年,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头顶那一轮崭新太阳的明亮。
主张多元的文学写作
1980年5月7日,谢冕在《光明日报》发表《在新的崛起面前》,在诗歌界引起很大反响。他说,自己看了年轻人的诗歌,满心欢喜,知道这是诗歌的希望。
诗歌的泰斗人物,包括艾青、臧克家、绿原对此都反对,但谢冕是按自己的感觉说话,认为应该写这样的文章。这也和北大有关,本来讲究学术的独立,不受任何影响。朦胧诗从地下发展到表面,很多人认为是古怪诗。谢冕也是不赞成诗不让人懂的,但他主张应当允许有一部分诗让人看不太懂。世界是多样的,艺术世界更是复杂的。即使是不好的艺术,也应当允许探索。风潮过去后,大家都说朦胧诗是好的,而且朦胧诗推动了我们现在诗歌的发展,改变了原来诗歌的格局。
一直以来,谢冕都认为,文学的爱好与写作是多元的,应尊重各种写作、各种流派、各种主义,只要是对文学做出了贡献的,都应尊重,不应固守一隅。另外,文学工作者应尊重作家和诗人表达自己的愿望和感情,选择写作方式。这是非常重要的。作为北大教育者,他始终秉承学术自由、思想独立。“我在从事诗歌批评或文学批评中,表达意见或写文章都是这样,我尊重每一个作家的自由创作,不因为我个人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影响判断。我主张宽容。”谢冕说。
谢冕曾经走在中国当代文学评论界的前沿。张洁的《从森林里来的孩子》发表于1978年7月《北京文艺》,他在第10期就写了评论《迟到的第一名》。但是显然他在新诗理论研究上的建树的光芒遮蔽了其他。
一生都是“诗歌的义工”
作为北京大学知名教授,谢冕讲课肯下功夫备课是颇有口碑的。“很多人不知道老师有多苦。和古代汉语不同,教当代文学,为了讲一堂课,看材料,写稿子,单备课内容就是一万多字。”谢冕说,当代文学日新月异,是一门不断“生长”的学科,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创作自由度增大,有关出版物和文学资料“泛滥成灾”。谢冕特别苦恼,也做不过来,就不做了。文学史研究和文学批评的开展,其基本法则是“减法”而不是“加法”,必须不断地从那些混合状态中选择有价值的东西。这些工作的难度,不身临其境往往难知其艰苦。
诗歌评论则是谢冕一直坚持在做的事。他精力比较好的时候,一年写一篇综合的评论。“我一路跟踪,和新诗创作保持亲密的接触和联系,不离不弃,在诗歌现场随时进行归纳和总结,用了很多力量。我是诗歌的义工。在一路跟踪的同时,对年轻的诗人诗歌推荐、评论,有的没太多意义,但耗费了不少精力。”谢冕说,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杰出的人例外,比如王国维和闻一多。他们做的学问太大了,王国维从甲骨文一路研究下来。闻一多从《诗经》《楚辞》《庄子》到图章、画画都很精通,太了不起了。一般的人只能做一件事。“我一辈子只做文学,文学只做了诗歌,诗歌只做了新诗,新诗只做当代诗。我的才华可能在别的方面,我对园林、对服装、对饮食等都有兴趣。几十年过去了,我只做了一件事。”
来源:新民晚报
谢冕:大时代需要“大诗”
陈海波
【走近文艺家】
87岁的他,一直主张宽容,但发现让人感动的诗歌越来越少。他批评一些诗人,“只关注小悲哀和小欢乐,很少触碰社会兴衰”。他说:“诗人应该站在时代的前面,看到正义与邪恶的搏斗。”
“退休后做的事,比退休前多。”87岁的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眼神带光,声音铿锵,不似一位耄耋老人,像这盛夏里的一棵老树,把烈日搅碎成一片片绿荫。
谢冕很忙。我在北京昌平北七家的一栋小楼里见到他时,他刚从西北宁夏回来不久。宁夏的清凉和兴奋,在他身上仍未消散。
日前,谢冕总主编的6卷本、近400万字的《中国新诗总论》在宁夏发布,这是中国新诗理论批评文献发展百年的集大成之作。中国新诗走过百年,谢冕的“百年工程终于竣工”。“我这一生无憾了。”他对我说。
“一辈子只做文学,文学只做了诗歌,诗歌只做了新诗,新诗只做当代诗”的谢冕,从北京大学退而不休。为了迎接新诗一百年和北大120年校庆,他两年里“写了一篇文章,办了一个会,编了一套书”。书即《中国新诗总论》;文章是《前进的和建设的——中国新诗一百年》;会是中国新诗百年纪念大会。他把同仁召集到一起,勉励大家开创中国诗歌纷繁多彩的多元格局。
当然,还有更多。就在去年,他还出版了“极具个人色彩和可读性的一部诗史”——《中国新诗史略》;前年,出版了自述文集《花落无声》。还有一些自谓“可写也可不写的文字”,比如那些谈吃的小文《饺子记盛》《馅饼记俗》《春饼记鲜》……“我喜欢的诗歌是宽泛的,对美食的喜欢也是宽泛的。”他说。
这个被人戏称“二十岁教授”和“老顽童”的老头儿,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不喜欢怀旧。因为,他认为自己“没有青春”。或者,如他在一篇文章里所言:“生活从中年开始,青春属于八十年代。”
出生于1932年的谢冕,很早就迷上了文学与诗歌,仰慕“五四”的精神和传统。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中学生谢冕在报纸上发表了一首题为《见解》的现代诗:“泪是对仇恨的报复/锁链会使暴徒叛变/法律原是罪恶的渊薮/冰封中有春来的信息”……带着愤懑,年轻的谢冕“一心一意要通过诗喊出人民的声音”。但他此后更多时间是在“不断的劳动和改造”中度过。这个“诗歌爱好者”最后放弃写诗,转向诗歌研究和批评。
白话代替文言,自由代替格律。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中国新诗自诞生起便追求自由的表达以及对社会的关切。但经历“文革”等特殊时期的“一个声音”“一种写法”,“‘五四’的传统断了,我很痛苦。”谢冕说。
那些“古怪”的诗歌,就是后来我们再也熟悉不过的“朦胧诗”。1980年,在南宁召开的新诗研讨会上,“朦胧诗”成为焦点,反对者声势浩大,支持者寥若晨星。会后,谢冕应《光明日报》之邀撰写《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文,直斥“我们的新诗,六十年来不是走着越来越宽广的道路,而是走着越来越窄狭的道路”;那些“古怪”的诗歌“让人兴奋,因为在某些方面它的气氛与‘五四’当年的气氛酷似”,主张对其“适当的容忍和宽宏”。
文章一经刊出,论战又起。大讨论也意味着,改革开放后的中国正在迎来“新的思想解放”。“尽管当时,我人已中年,但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头顶那一轮崭新的太阳的明亮。”40多岁的谢冕重新开始了青春”。
同样,中国诗歌也迎来又一个青春。承续着“五四”传统的“朦胧诗”,掀开了新的序幕。此后,从新诗潮到新生代,再到“下半身”写作以及“梨花体”,中国当代诗歌不缺少变化,但也不缺少非议。谢冕认为,多种声音的出现是好事,创作的自由与社会的进步息息相关,这种局面很难得。
他既肯定现状,又不满现状:在这个大时代,没有“大诗”,“小诗”泛滥。创作者们陷入另一个困境:过去,集体主义文化不断高扬,导致“小我”不断被挤压;而当“时间再一次重新开始”,“个人”重又归来,诗人对公共生活、宏大叙事却开始疏远。“不再关心这土地和土地上面的故事”“用似是而非的深奥掩饰浅薄和贫乏”。
尽管谢冕一直主张宽容,但发现让人感动的诗歌越来越少,他没法淡定。“他们只关注小悲哀和小欢乐,很少触碰社会兴衰。”这位老头儿有着孩子似的义愤填膺:“诗人应站在时代的前面,看到正义与邪恶的搏斗。”
“为什么诗人们变得这么‘自私’?”谢冕的不满和不解写在了脸上。他顿了顿,说:“从事诗歌批评的人也有责任。批评家与诗人关系太密切,互相吹捧,没人旗帜鲜明地指出问题。”
他向我吟起了千年前李白的“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和贾岛的“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谈起了百年里郭沫若那吞掉日月的“天狗”和艾青的“常含泪水”。他说,这才是有大胸怀、大境界、大气魄的“大诗”。伟大的诗人不会陶醉于自我抚摸而远离人间的大悲哀、大欢乐。
87岁的谢冕仍在等待,等待着这个大时代里大胸怀、大境界、大气魄的“大诗”,等待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动情的诗歌。
谢冕:新诗与时代同行
杨鸥 谢 冕
100年前,新诗的诞生是一件举世瞩目的大事。100年来,新诗走过了不平凡的曲折历程。百年新诗发展到今天,有什么得与失?新诗应如何向前发展?本报记者日前采访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诗歌评论家谢冕。
新诗诞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记 者:您说新诗的诞生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深的一次诗学挑战,是中国新文化建设的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什么这么说?百年前新诗的诞生有什么历史意义?
谢 冕:中国诗歌历史非常悠久,随着时代变迁,诗歌不断变化,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歌形式,无论是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还是唐诗、宋词,政治、经济变化,人文环境变化,诗歌艺术形式也不断跟随时代变化,但无论如何变化都是中国诗。中国诗歌传统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在中国诗歌传统中诗言志是最重要的传统。诗歌用来传达人们的思想情怀,不管时代怎么变,这个传统一直延续下来,比如曹操的《龟虽寿》和五言诗,表达一种情怀,传达个人的、社会的、民族和国家的意志和愿望,唐诗也一样,每个朝代诗人都表达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是一脉相承的。
新诗产生于中国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的接点上,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在文学史上是近代与现代的交汇点。当时中国内忧外患,面临民族生存危机、社会发展危机,中国文学与文化包括诗歌在内都在这个十字路口陷入非常大的思考,就是要变,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在政治层面上想变,诗歌变革、文学变革、新文化运动都与这个接点有关系,要适应时代变化。当时的处境促使一批仁人志士思考中国如何向前走,诗歌、诗人命运与此捆绑在一起,纠缠在一起。
诗歌产生了重大变革。诗界革命已考虑变革,没成功,新诗革命成功了,前者没考虑形式问题,保留旧形式,五言、七言、律诗束缚太大,丰富的新内容装不进去。到胡适、陈独秀,把旧的一套打倒,用白话写作,不要旧形式,要自由体,变动非常大,所以说是惊天动地,翻天覆地。一时守旧的人不接受,认为是异端。胡适他们照样做了,这样新思想、新知识、新思维都可以装进来,在诗歌中国计民生、时代盛衰、社会进退、民间忧乐都能得到表达,没有了约束,表达前所未有的好。这是千年诗歌史上最大的诗学挑战,取得成功,至今100年了,100年来我们享受前辈的冲锋陷阵打破一切陈规的战果,今天大家都能接受新诗,并能得心应手。
记 者:您说过新诗的产生以旧形式的摧毁为突破点,经历了为思想而牺牲艺术、为艺术忽视思想的过程。新诗发展到今天,这些问题是否还存在?
谢 冕:为思想牺牲艺术,为内容忽视形式,这是新诗革命早期留下弊端。当时梁实秋等认为新诗不能为图新忽视了诗的本质,不能为白话忘记了诗。新诗革命最初出现的问题是忽视艺术、忽视诗歌本质,因为求新,以诗歌为武器表达对社会关怀,诗歌艺术得到了很大削减,现在还有这个问题。李白、杜甫、李商隐的诗有深厚的内容,有精美的形式,新诗没有了。
新诗百年中批判过唯美主义,其实许多主张纯美的诗人并没有忽视思想,值得珍惜的是用新诗的形式保留诗歌的本质,这是很可贵的。新月派、创造社后期,包括戴望舒、现代派都很重视艺术,但他们在历史过程中不断受批判,为艺术而艺术帽子始终没离开他们。为艺术忽视思想在新诗发展过程中不是主要问题,现在看来艺术仍然很好,有唯美倾向对新诗危害不大。新诗发展每个阶段,都有它的问题,都与社会背景有关,诗歌批评不断在调整,克服弱点,增强优良的地方,伴随新诗发展我们进行了艰苦的工作。当前这些问题不同程度存在,大的问题已逐渐得到了解决,当下的问题是为抒发个人情感忘记了更大的关怀。这些问题是每个时代流变过程中的一些现象,思想与艺术之间、诗歌与社会之间曲折地摇摆着前进,始终要坚守的是诗歌的艺术性,诗的艺术性是第一要紧的,不能抛弃的是艺术本身。
新诗达到了时代高峰
记 者:新诗发展到今天,是否已走向成熟,是否达到高峰?
谢 冕:新诗运动改变了旧体诗写法,它有高峰,它的高峰体现在诗歌要为社会代言、呼喊。产生新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阶段,五四时代精神在诗歌中得到完整体现,就是高峰,郭沫若的《女神》诗集中体现了最初的高峰,五四狂飙突进的时代精神在郭沫若诗中得到非常完整的体现,郭沫若对中国新诗的贡献功不可没。胡适是开创者,没达到高峰,郭沫若诗达到了高峰。郭沫若的诗奔放浩大,张扬个性,以郭沫若为代表的新诗创作体现时代精神高度,郭沫若达到的高度后人达不到,与郭沫若一起的鲁迅的文章也体现了五四时代精神。后来14年抗战,外敌侵略,国土沦丧,诗人们用诗歌与民众一起进行挽救危亡的时代任务,又达到高峰。这个高峰表现民族自救自强,抵抗外敌,代表是艾青,艾青的《向太阳》《大堰河,我的保姆》《火把》达到了高峰。郭沫若的“天狗,我把月亮吞了,我就是我呀 ”创造一个新的文体,用新的形式表达新的时代;艾青又创造了一个文体,《大堰河,我的保姆》用散文美表达时代。高峰不断被创造,不断出现,100年中,每个时代随着社会处境变化,诗人们的歌唱、写作、呼喊与时代融为一体,以此评价诗人的卓越成就,他们的伟大杰出体现在与时代密切关联,通过自己声音个性的张扬,体现时代、人民共有的情绪。郭沫若、艾青的诗是成熟的。一些年轻人、一些批评家说郭沫若诗不好,他们目光短浅,没有历史感。前辈诗人站在大风浪中,在国土危亡之时呼号,脱离了时代,高峰就不存在。新诗已经达到了高峰,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诗歌艺术,完成了使命。
记 者:上世纪80年代您的《在新的崛起面前》引发了关于新诗潮的广泛讨论,对推动中国新诗发展产生积极影响。文中呼唤“五四”那种自由的充满创造的精神,呼吁对新诗的探索采取宽容的态度。今天来看,是否达到了您当时预期的目标?
谢 冕:我们现在与上世纪80年代初期比发生了变化,那时主张宽容,现在不存在这问题,那时舆论界不宽容,写诗必须用固定的样子、词、主题,自由表达个性的声音就有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诗歌就是个人内心的歌唱,越是个性的越是伟大的、杰出的、有创造性的,诗歌变成号筒、传声筒,就没有诗歌。个人的体验、表达方式当时不被允许,认为古怪,诗歌就是一个人一个样,就是古怪,有创造性。新诗试验者现在被承认了,可以按照自己的样子去写。
好诗是动人的
记 者:诗歌界对新诗的评价和大众对诗歌的评价有一定的距离,诗歌界认为新诗写得很好了,大众对新诗有质疑、拒绝的态度。您认为判断新诗优劣的标准是什么?
谢 冕:对当前诗歌总体评价我和大众一样,诗歌界不能提供大众心中的诗歌,大众失望,我有同感。诗歌界认为新潮就是好,一味读不懂就是好,诗人们互相吹捧,像皇帝的新衣,大众读不懂,这就是潮流、时尚。我不听这一套,大众有大众的道理。我写过《有些诗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很痛心有些诗离我们很远,自我抚摸,小天地、小格局、小忧愁、小喜欢,沉溺于个人,忘记世界的丰富性、广阔性。诗歌界与大众对诗歌评价有距离,圈子里叫好,老百姓不买账,老百姓觉得诗歌和他没关系。那些诗歌和自己小圈子小快乐有关系,与大悲悯、大关怀、大胸怀没关系,与大欢乐、大痛苦没关系。故作深奥这很要命,走到死胡同中去了,真正的好诗不那么深奥。别拿深奥吓唬人,把老百姓吓唬走了。
大众对诗歌的意见,不能说不懂诗,大众懂得诗歌应该表达心声、情感,唤起情绪激动。好诗是动人的,海子的诗动人,“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把个人情感表达得那么动人,当然要读透海子也不容易,海子的诗内涵非常丰富。
记 者:今天总结新诗的历史教训,重新提出向古典学习,应如何向古典学习?
谢 冕:古典诗和新诗都是中国诗歌的一部分,是中国诗歌从古到今发展的一个阶段,并没有构成和中国诗的断裂,还是中国诗,一脉相承。古典诗是祖宗,诗学传统没断裂,如同唐诗有自己的传统,新诗也形成了自己的传统,是大传统的组成部分,只是语言发生了变化,古代诗用文言写,新诗采取白话而已。当然要向古典学习,向传统学习,用传统宝贵的东西来滋养今天的新诗。有人说新诗另类,我把它看成像唐诗那样是一个阶段,唐诗是伟大的,新诗也是伟大的,无愧于它的时代,把时代追求和理想表达出来,就是伟大的。
我不主张现代人用旧体诗形式写作,虽然有些人写得不错,但大部分写得不好。现代人没有文言写作的习惯,没有古典文学的背景和素养,写成老干体、民歌体。我也不主张新诗建立新体式,创造新格律体,闻一多、何其芳、臧克家倡导新格律体,没成功。做试验不要改变新诗的格局。
新诗用白话写作后,到现在发展为口语的泛滥,语言非常不讲究,口语化使诗意荡然无存,更谈不上反复体会、咀嚼,一唱三叹。诗是美丽的,不是丑陋的。格律打破后,重要问题是,诗歌文体特点要不要维护?诗歌文体就是音乐性,诗歌是音乐的文学,音乐性去掉,诗不是诗了,是散文,这条线必须守住。诗歌的语言是精炼的语言,诗人的写作不考虑语言、声音、音乐的效果,连节奏感也没有,这个问题非常大。
要完善语言、节奏,写得精炼再精炼,语言浓缩再浓缩,向古典学习炼字炼句,用字妥贴、确切。要守住节奏感,押韵能押也好,不能押罢了。诗歌特点要维护住。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谢冕:写作容易发表容易,诗可能就成了白开水
陈强
从1917年《新青年》杂志刊出胡适的八首白话诗算起,中国现代新诗到今年已经走过了整整一百年的历程,该如何评价百年新诗历史,日益成为文化界关注的话题。12月20日,首届“南方诗歌节”在广东德庆县举办,前来参加活动的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谢冕接受了媒体采访。
回顾
“新诗在中华文化上是一件创举”
记者:您曾系统地整体回顾从胡适先生开创至今的中国现代诗歌发展,今年是中国新诗100周年,您如何评价百年新诗的成就?
谢冕:新诗100年可谓成就巨大,但是这个成就没有被大家充分认识到。中国的古典诗歌,是很辉煌的,而且历史很悠久。大家对古典诗歌的印象深刻,但是对新诗印象不深。实际上,新诗是100年来重大的诗学改革,在中华文化上是一件创举。
中国新诗敢于打破古典的格式,破天荒地用白话体、以自由的形式来表现现代人的情感,呈现当下,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文学品种,在审美空间上是一种全新的创造。它极大地开拓我们的表达空间,能够把许多新的事物容纳到新诗里头来,而古典诗歌做不到。
一百年来中国社会经历了许多变化,包括战争、运动,这些都曾经打乱了新诗平稳发展的状态。但即便这样,百年来也涌现了许多优秀的诗人。我国诗歌传统源流很久:诗经、楚辞、汉魏六朝乐府、唐诗、宋词、元曲……几乎每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诗的骄傲。新诗就是我们现在的骄傲。
记者:百年新诗发展史上,有哪些诗人让您印象深刻?
谢冕:胡适先生是开辟新时代的诗人,他的创作虽然幼稚,但是你想想看,一个小孩开始走路总是走不好,他能够打破旧制用新的语言来写作,这就很了不起,事实证明他这种尝试是成功的。
郭沫若先生的《女神》《凤凰涅槃》《天狗》这些诗,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同时又新鲜活泼地表达了“我”的形象。自郭沫若以后,还有徐志摩、戴望舒以及以艾青为代表的一批抗战诗人,再后来有西南联大的诗人、朦胧诗人……非常多。
我回顾的最后一位诗人是海子,他写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说是杰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第一句就把人镇住了,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写春天。“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要从明天起,不是从今天起?让人捉摸半天,十分耐人寻味。
我觉得这一百年来,非常杰出、优秀的诗人有三四十位。与中国三千年的诗歌历史相比,一百年出现这么多好的诗人,已然非常了不起。这三四十位诗人,有几百上千首诗歌能被大家记住,这个成就难道不够巨大吗?
现状
写诗的人多了,经典的诗少了
记者:您认为目前中国新诗呈现出什么发展特点?
谢冕:改革开放以来,诗歌的形式更加丰富多元。尤其现在进入网络自媒体时代,就更加自由了,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大家不用经过编辑改稿就能发表,平民大众都可以用诗歌充分表达内心世界的丰富性。所以当下诗歌的特点应该是众声喧哗、丰富多元。
但是,问题在于,当下概念化的东西多了,而个性化的东西反而少了。我参加了很多诗歌评奖类的活动,同一个主题参赛者写的诗都是千篇一律、大同小异,没有多少创造性了。作为评委,我看到这些诗是很难受的。
记者:您的意思是,现在写诗歌的人多了,但让人记住的诗歌反而感觉少了?
谢冕:海子之后,的确没有什么诗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也没有能集中体现我们时代特点的诗歌,这就是当前新诗的问题。我想可能是写作太容易了,发表太容易了。我们过去发表诗歌非常难,现在趋于容易,一个诗人一天可以写好几首诗,写诗如同日常说话一样琐碎,到了这个地步。
古人讲意境、蕴藉、神思,这些在新诗里也越来越淡,很多作品读完之后感觉是白开水一杯。那么诗还是诗吗?大家都这么写,怎么能够出现好诗?近年来很火的余秀华,她的诗为什么能够凸现出来?她的诗的确个性鲜明,具有一定的创造性。她把个人的苦闷,用一种爆发式的诗歌语言表达出来,很不一样。
记者:在您看来,好的诗歌还需要具备哪些特质?
谢冕:你必须有自己的发现,用自己的语言、独特的意象来体现你内心要表达的内容。像云南诗人雷平阳《杀狗的过程》,里面有他独特的构思与发现,把人性非常丑陋的一面表现出来,非常撞击人心。但我读了以后不忍心读下去,感觉非常痛苦,太深刻了。
诗歌对语言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必须经过锤炼和选择。诗人下笔的时候要觉得自己是在进行创造,写得慢一点,少一点,精一点。诗读起来要愉悦好听,有音乐的性质。好的诗歌读起来,非常有节奏感,你一读这样的诗歌,真的会身心愉快或者有所触动。
往期回顾:
1、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诗歌提供的是精神和气韵 那些空灵铸就永恒》(总231期)
2、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新时期诗歌的揭幕人》(总250期)
3、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诗歌,是善的化身》(连载1)(总703期)
4、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在新的崛起面前》(连载2)(总704期)
5、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谢冕:把日子过成诗》(连载3)(总708期)
6、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海子之后,诗太容易写了,口语泛滥,误入歧途》(连载4)(总710期)
7、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从梦幻到锋利---谢冕评施施然<青衣记>》(连载5)(总720期)
8、诗眼睛||理论园地:谢冕篇《新文学一百年》(连载6)(总73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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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园地与他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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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评(综评与一诗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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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一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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