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本名李玉生。上世纪八十年开始写作诗歌和评论。2008年重新写作,评论多于诗歌。出版诗集《大风》《黑罂粟》《一座村庄的二十四首歌》,文学评论集《烹诗》《拒绝永恒》,诗人研究集《天堂无门——世界自杀诗人的心理分析》;有若干诗歌与评论作品获全国和省政府奖。任中国诗歌万里行组委会副秘书长、辽宁新诗学会副会长、《深圳诗刊》执行主编,《猛犸象诗刊》特约主编。
禅味
(见仙会神,净心静魂)
写诗就是修行和化禅
诗人是一个有禅缘的诗人,他(她)通过写诗参悟到了静修的境界,过程就是去芜、提纯,冶炼,让心灵彻底地净和静。所以这就不是简单的写作,而是把写作看成一种修行,这让写作行为变得很纯粹,让诗人在写作的那一刻也变成了诗,甚至禅化和羽化。让我们读诗的时候,也变得纯净并超然起来:“葵花在村边/静静地开着花//炊烟在屋顶上散去/树影在水里/白山羊在吃草//我坐在田边//我们谁也不打扰谁/我们静静地睡去/或醒来/我们从来都这么安静/谁也不能出声(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整个诗歌像白描,素淡静。但是我们想一想,能这么细致清晰地录下这些景物,作者得在田边坐了多久?凝视了多久?让内心安静下来又打扫了多久?这更证明写诗的过程,就是把内心的东西往外搬运的过程,从杂草到欲望,直至空下来。这还不够,因为这只是修炼自己。写诗还需要映照别人,所以还需要擦拭,需要把心灵擦拭得放出光亮,直到映照出景物来,于是诗就产生了。整个过程应该就是从杂芜的矿石里提取金子的过程,就是从缭乱到纯净,从喧嚣到安静,从社会人到自然人,再返身成了自然,成了诗的过程。这个过程和学禅的人修行并进入禅境有什么差别呢?而且心空了,欲望就没了,恶也被空挤走了,人变成了风景,变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诗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个结果难道不是和到处朝拜和面壁修行的人殊路同归吗?
但是,与那些想羽化的人不同的是,诗人的禅化不是成仙,而仅仅是让自己成诗,让自己的内心在写诗的瞬间诗意起来,让心灵映照出来的那些风景也诗意起来,纯净起来。这时诗人与景物互相渗透:静静开放的葵花,屋顶上闲适的炊烟都是诗人心的投影,诗人成了葵花和炊烟的一部分。物我交融,物我两忘。于是诗有了境界,人也有了升华,诗和人就一起超度了。
诗人写诗或曰修行的方式就是静观,静静地久久地观望与凝视。通过时间的培育和集中注意力,让自己进入到沉醉甚至迷狂的状态,这时不用意志甚至不用意识,思维便活跃起来,心飞升起来,诗也像泉水咕咕地往外冒,一切来得自然自动,随时随意,诗人只需用笔和纸承接即可:“田里刚刚收了豆子/荒草就漫出了树林。有一些野花/是为这个时候开的/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叫/迎春,海棠 ,牡丹/或另外的名字/我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有时唤它隐士或小姐/隐士孤独/小姐活泼/他们有时唤我,有时/唤春风(红土《有一些时间是安静的》)”。
以动写静,或者说是静得都动了起来。其实不是景物在动,而是作者凝视久了之后,思维开始活跃起来,感觉也像火焰在四处窜延。“我”张口了,那些花儿就变成隐士或者小姐,开始说话了。想一想,如果不是静得久,静到极致,自然生长的花儿草儿怎么会变得吵吵嚷嚷起来呢?这是作者的主观情绪在改变着事实,在涂抹着自然。“我”安静得想喊起来的情景,是安静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它们让诗歌变得灵动起来。
于是我想到显灵这个词,它包含两层意思,一个是自动呈现,一个是灵魂复活并异常活跃。那么在这样的诗歌里我感到了自然在显灵,诗意在显灵。这让诗歌灵而活,纯洁机灵,新亮鲜活。这也映照出诗人心灵的光洁度,像镜子净而静,只有这样万物才能光鲜不染尘埃。诗能显灵也说明最完美的纯净的东西是不能被玷污的。说到底,诗歌的显灵得益于诗人的修为,只有真的以坐禅的方式写诗,诗歌才会这么报答诗人。
人是上帝的映像,诗是自然的投影,诗人是从自然上掰下的一块。做到这一点,需要诗人付出全部的爱。也必须赋予诗歌和自然全部的关注和最高的信仰以及最伟大的爱。唯此显灵才能生效。在爱面前人是渺小的,而爱又必须在具体的事物中才能显灵,才能强大和无所不能。所以诗歌也是爱的投影和爱的附属品。譬如同一个作者的《天这么蓝》:“哈一口气/把花朵贴上去/把小草贴上去/搬来小木梯/牦牛山羊爬上去——天那么蓝/我一仰头就能舔着它的脸/像舔着甜甜的糖果皮”。因为爱,天变成可以够得着脸,爱也让想象力抻长了,让诗歌变得活泼水灵,也让诗人开始重新生出了童心。
我曾经说过,谁能用儿童的眼睛看世界谁就是最好的诗人。孩子的眼睛是最明洁的,孩子的心也是最灵敏的,万物映射在他们的眼睛里,万物就充满了生机和诗意。于是生硬的变柔软了,遥远的变得触手可及,死板的事与物也开始生动有趣起来,那些不可能的也变得轻而易举:“一点阳光顺着树干往上爬/我跟着它/一直爬到树梢上 ”。只有儿童才能说出这么有趣而生动的诗句。所以要做个好诗人,就要返老还童,永远别长大,永葆童心。只有心灵像儿童一样明净,感觉才能灵敏,思维才能明锐,才能在杂乱无章的生活中,看见针尖一样的诗意并一下子挑出来,并且让诗歌完好无损,且灵动新鲜。
做一个生态的诗人,一个环保的诗人。这不仅是指诗歌要纯净澄明,更重要的是,在写诗过程中,诗人不用主观的情绪改变和伤害自然的生成状态,一切物像都是自动地自然地呈现和绽放。葵花静静地开放,炊烟慢慢地散去,即使从主观的角度写阳光照在树上,也是“阳光顺着树干往上爬”,也不像有些诗人表达成:阳光掏出皮鞭在树干上使劲地从下往上抽。尊重万物的自然属性,客观地摹写自然的原始状态,不用主观想象和繁琐的比喻给自然万物变形,不改变它们生长的常识,也不改变汉语常规结构即说话的习惯,这样的写作就很生态绿色没有污染。
这就是说,物我可以两忘,这是境界的交融,但在文字表达的上,物就是物,人也还是人,它们都遵守自己的习性。这样的诗歌很有镜头感和视觉性,视觉随镜头转换,看见的风景,就是诗歌的层次,就是无数个镜头的组合。所以对于诗人来说,不用“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去锤炼语言,诗人需要做的就是用坐禅的方式擦拭心灵的镜子,这样诗歌就会在上面清晰地映照出来。
真诚清澈,单纯自然,这在当下这样一个复杂又世故的时代和诗坛显得极其的清纯和珍贵。我把这看成诗人和诗歌的本质,也是诗人力求禅化的诗心。
超度与神明
写诗既然是修行,或曰超度,那诗人,至少是诗中的诗人就要卸去沉重的肉身和俗世,进入到没有尘埃和喧嚷的神明和圣灵之中。神明和圣灵是神的品质,也是几种宗教追求的终极。诗人把它们作为自己诗歌的最高境界,说明内心有神,也视诗歌为神。所以写诗更像在建造教堂和庙宇,这使诗歌具有了庄严肃穆还有不染灰尘的品质,诗歌因此充满了纪念告别甚至哀悼的气息。这是人即将进入到神时对凡世的依依惜别和严肃宣告,还有对未来的仰望和庄严,纯净和些微的冷。
这让写诗成了皈依之途。一场洗礼之后的净化和升华。忘记爱欲情仇,受持斋戒,从此清心羽化。清心即空。空正是佛家的核心。空去的是一切杂念和欲求,空得是又一种充盈和敞亮。佛家称之为圆满,基督教谓之为圣灵。上帝用圣灵柔化人和心灵,诗人通过诗走向圣灵和神明。圣灵是一种光芒,就是诗歌要抵达的境地,它让诗歌弃绝凡尘,让心灵明亮,让人生不迷茫。需要强调的是,神明不同于常说的诗歌中的神性,诗歌的神性是指诗歌有别于日常生活,是说诗歌的品质中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和崇高的精神境界。
但这里说的神明,属于个人的修为,是心灵的皈依,代表着灵魂的方向和根。整个过程就是佛家的修行之路。这是一条通往人的内心最深远的路,而人的内心又是最神秘和深不可测的,诗歌就是探测人的心灵同时又是引导着心灵走出迷惘走向圣灵的道路。在这个道路的尽头是一种自由的充满的超然的明亮和透彻,是完全卸去欲望后的轻松安详平衡和美。这就是圣灵柔化心灵的方式,也让诗歌和心灵一样变得真而纯。
诗歌有了这种神圣感和修行之为就有了上升和净化,过程就是从凡尘开始,逐渐超越凡尘并进入到静和虚最后抵达空。在这样的诗歌面前,你不能有一点邪念,甚至一丝嬉笑。而且要洗目清心。这也正好验证了我刚才说的写诗就是修行,就是一种朝拜,就是一种皈依和涅槃。神圣增加了神秘性,神秘性又渲染了神圣感。
这样的诗人让我感觉就是一个女巫,因为能飘渺中预感事物的结局。还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讲述着我们无法看见的人和事,那是四维里的世界,有城堡河流,还有白马王子和女仆。我们凡人的肉眼是看不见的,只有具有了神的使命和特质的人才能洞悉和明察。从这个角度来说,诗人是被施了法术的人,是神派来的使者,是天生有点特异功能的人。所以诗歌有时就是一种预言和谶语。
这让诗人把没影的事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的存在过。这是梦境,还是大白天的谶语?是事实还是某种预示?这和一个人的生命有什么关系?是命运的预兆还是一种暗示?这像谜一样的东西只能留给不同读者,读者用自己的经验来阐释其中的天机。
和以往的诗歌不同,通常的诗歌是给我们意义和意思,修行的诗歌是给我们一个神秘的启示,像神给我们寓言,人们根据这个寓言去深思自己的命运和未来。这就不是一般意义的抒情诗,而具备了预测的功能,仿佛有神在喻示,诗歌更像圣典和经书了。这不是诗人为诗而独辟蹊径,而是诗人自己潜在的功能和特殊的心理机能在写诗时自然的呈现。因为写诗是需要些独特的机制,譬如神的仙的冥冥中感觉有什么突然飞来的异乎寻常的生理和心理机能。所以有人说诗人不正常,正面理解就是诗人和正常人有区别,他(她)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也能预感常人无法感受到的幻觉中的天和地甚至命运和未来。所以说诗人是先知,是有人味的巫师。
德国一个哲学家(忘记什么名字了)曾说“诗人和教士最初是一体的,只是后来的时代才把他们分开了。但真正的诗人却永远是教士,正如真正的教土永远是诗人一样。”这也就是说诗人写诗类似教士的寻道和殉道,同时也是布道。因为诗人和教士对心中的理想同样怀着虔诚和热爱,只不过诗人的修行和升华更多的是自然自发的,而教士更多的是意志力,是责任和使命。但诗人与教徒有着根本的不同,教徒是整个身心皈依化,但诗人的目的不是羽化成仙和禅坐成佛,诗人把诗歌看做神,他们皈依的是诗歌,他们为诗歌去修行去苦行,这虽然与教徒的修炼相似,但诗人的背后是对红尘世界渗入骨髓的热爱,借诗歌追求神圣或圣灵只是为灵魂找到家,让自己的心灵变得安详和明亮,让诗歌变得澄明和清澈。
所以更多的时候,爱让人变得不从容,爱让人有时要下地狱,有时又要上天堂。爱在这里也是一种更广阔的情感,它的对象是世界和万物。但不论对象是什么,诗人都被爱折磨着,因为诗人比常人对爱更敏感。无论是幸福和痛苦,诗人都会把这种情感推上峰巅。于是爱带给诗人想象、直观、回忆、思念、懊悔、爱怜。当这种情绪蓄满诗人心灵的时候,诗人就产生了一种魔化心理,这魔化就是幻象。就是诗人创造的白日梦,就是有别于我们这个时空的四维世界。这凡人看不见的四维世界或说幻象是一个自由的王国,这也是苦苦修行坐禅要进入的境界。于是诗与禅重合了,这是现实中爱的显灵,也是爱的变形和升华。
因此,诗人经常写一些生活化的诗歌,比如父亲母亲孩子,还有城市表情和火锅豆捞等日常繁杂的事物,但是这只是起点,诗歌的落脚处也就是诗歌将要抵达的终极还是天空,还是需仰望才见到的神明和圣灵。
其实基督教曾说,上帝的语言在凡人聋聩的耳朵里。就是说上帝依附在凡人的身体里,众人不必特意倾听上帝的教诲,更不必为表示尊崇上帝而举行特殊的仪式。所以对诗人来说,怎么把自己内心的上帝也就是苦苦追寻的神明和圣灵化作自己的一种素质,把神平常化日常化经常化,这样的心态写出的诗歌会更平易和亲切,这样在诗歌的表面看不见神但是神明却无处不在,这样的诗歌就会走下神坛,也就是从天空回到地面,其姿态是从上至下,诗境就会深入浅出,简单朴素,其境界和诗意又是高不可攀。
总之,诗歌中的神圣感和圣灵之光对当下普遍低俗和嘈杂的诗坛是一种改造和提升。这是修行诗歌的价值,更是这些写作的全部意义。
绝尘与灵仙
读无尘之诗,好像油垢的卡车开进了青山绿水,一股花草与晨露的清新滤去了满身的杂污,让人心透神明。仿佛水回深潭,月返前身,一种久违的净与静,浇注了我身心,也让我找回了诗歌的本质。自然之子写自然之诗。这样灵仙的作品,一定要慢和细,慢慢品味才知品位,细细体悟才有意味。本人慢过细过,所以在此记录十品:
一品为显。显现,这里指诗歌自然与自主的呈现状态。诗人该谓为春风,山坡的草木,逢春而萌,不需苦求。诗人写诗也不苦思冥想咬牙切齿,他只需扫去尘埃,用一颗干净的心去承接自然来临的诗歌。他与诗歌的关系是遇见,诗歌在散步,诗人在溜达,擦肩瞬间,诗人的镜头曝光了。所以写诗不是制造而是发现,但只有好视力不行,更需要一颗净而静且敏感多情又自由的心。
二品为朴。返璞归真,大自然也。这里自然是名词,是神是主,而诗人是人是仆。诗人尊崇自然,尽力呈现它,而不是把大自然作为表达心象的符合,不用主观去变形和掰扯自然,而让自然独立又自由地绽放它的优美。诗人努力的是怎么让自己融入自然,融入他所遇见的细雨、红树、喜鹊之中,并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这里诗人的情感被大自然啄食并消融了。可谓无我之境也。
三品为简。简单简洁,是文字也是精神。诗人文字上求洗练,精神上求沉淀,外去繁杂,内除欲望,其宗旨是用减法来对待文法和人生,像在矿石中炼出黄金,如从铅块里提取白银。所以诗人追求简单又悠远,又可谓之为韵味,对着洪钟,当当几下,余韵却绕梁三日;又如中国画,寥寥几笔,意味无穷;诗人写诗好似掘井,小小井水,舀不尽,且深不可测,清冽幽远。大道至简就是此也。
四品为素。素面为真,是远观其妆容也。诗人洗去铅华,剔除技巧,使诗歌露出本色,其意味倾向于冲淡。屋檐下种花,随白云看古松,都是素的状态,核心是自由散淡随性而为。引申就是“拙”和“虚”,拙与机相对,表明诗人写诗不要技术,虚就是不要急功急利。后者好理解,但不要技术是不可能的,可以理解成看不见技术,因为这时技术已经化作诗人的素质和习惯了。素乃最高术也。
五品为秀。就是典雅,是走进所见的气质。这样的诗气韵是标准的古典美人,素淡中有高贵和优雅。看似随意,其实是长久修为后形成的自然品质,一投足一抬眉都是贵族的,且冰清玉洁。按审美要求,读这样的诗最好先沐浴,然后在修剪后的竹林里,面对长满清苔的深潭或清泉,端起红酒,最屁也得是十年以上的黄酒,然后诌几句听不懂的诗文,边喝边诵,其实质还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也。
六品为奇。清奇和惊奇,文字之技艺也。“草莺被赶上树”,“屋顶上蹲着炊烟”,这一“赶”一“蹲”,不仅见了文字功力,更让看诗者思维一抖,让诗意从庸常的生活向上突地一跃,耸起一道奇峰和绝壁。诗人乃修辞高手,有着手成春之妙招,常把生锈之词语镀上光辉。但诗人不破坏原装的诗意,只是掀去遮蔽诗歌的盖头,让诗意更直接地裸露出来,用新奇一次次刷亮读者的眼睛。造境也。
七品为灵。灵动和鲜活。这样的诗歌是有呼吸的,是正生长的诗歌。虽然短小,但每一句都如闪电带来雷霆,或者是藤蔓,掐一下,就有浆液淌出来,有生命在蠕动。诗歌流动着婉转着。犹如面对空谷,喊一声就有无数声音相互撵着。这是一种的灵气,化作诗歌就是一片荫凉,去除人心头的燥热和烦;化作诗人的品质就是生气和飘逸,蓬勃地生长着,又时刻准备飘然而去。灵气之诗有魂也。
八品为洁。绝尘与真纯。洁的诗歌是绿色的,是没被污染的植物,纯而净,静而澄明,这是诗歌的灵魂。它的境地犹如真空,但不是空洞,而是逐渐制纯的成果。诗人写诗就是从心灵里挑出草芥,从血液里排除污垢。其主旨还是超拔和提升:人不能这样不干不净地活着,人必须要飞翔于尘俗之上。诗歌这里不是盾,而是舟楫,把人和人的心灵从烦的此在摆渡到理想的彼在去。诗乃真境界也。
九品为古。高古。精神的根本,文本与人性之源。此种诗歌以远为隔,以古为鉴,犹如一位手托芙蓉,乘风而行的高人。一切往回回,文本上恢复美和意境,人性上复原真善纯还有自由。古代表了万物的核心——道,也代表了精神和诗学的极地——信仰。这些都是失去的天堂,诗人写诗就是躲过世上的尘埃,重回天堂,执古之火把,导引迷路的灵魂重回故乡和本我。写诗乃回家之路也。
十品为禅。皈依与觉悟。前几天我写下这样一段文字:应该有这样一位诗人,他的作品一尘不染,内心也没有尘埃;他不仅写诗更像诗歌那样活着。这样的诗人能朝饮白露,晚看菊花。每天端坐在白纸旁,看朝阳老成夕阳,任时间在自己的身体里编织着春夏秋冬。而且几十年就这样过滤着,纯粹着,直到把自己纯成陶器,哪怕落满了灰尘,擦一擦依旧闪烁着新鲜而深沉的光芒。
有人在微信里质问我有这样的诗人吗?那我今天告诉你,有,就是何三坡,以上这些文字就是我从他诗歌中品出的十种味道。他的诗歌让我悟出了“神出富贵,始轻黄金”(引自《二十四诗品》,意为:精神世界丰富了,才能对黄金轻视。)的真义。我把这理解成何三坡诗歌的启悟,以及与他相同品质诗人写作的价值和出口。诗乃精神方向也。
静穆与禅净
写禅净之诗就像从种子里往外挑瘪子,从心里往外赶杂念,都一样的细心耐心真心,直到种子没有一点杂质,心也没有一点尘埃:
《热爱着的人》:“热爱着的人,从来不说热爱,/他像暗恋的少女保持着自己的秘密。/五月喂马,十月劈柴,/他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拥自己的所爱入怀,或/——相对而坐。/热爱着的人,尊重自己的内心,/他认为热爱是自己的事情只与自己有关。/七月胼胝,九月褴褛,/手捧一小朵烛光,让自己/快乐地滴血,/不管世界看没看见。/热爱着的人,当然不怕别人知道,/他知道爱是一树桃花难免伸出墙外。/三月芬芳,五月蓊郁,/在很多人知道之外,/他更想让一只翠鸟或一条/透明的虫子知道……/热爱着的人,他用刻骨的爱,/使自己,一次次获得生命的丰盈,/并拥有了凡人的高贵。/他坚信,穷人的诗也是诗!/而上帝的废纸,也/依然只是——废纸。”
质地像青铜,纯粹而宁静,敲一下声音清脆而悠远,纯净而空灵。在这样的诗歌面前,一定要洗目清心,去除邪念,哪怕一丝嬉笑。因为作者不是在写诗,是在通过写诗来超度,通过写诗让灵魂皈依和涅槃。而净是禅之旅,静是禅之终,也是禅的最高境界。静心凝神思大道,详察万物品无常。尽管诗中的热爱在蒸腾,常常像桃花伸出墙外,但这感情像血一样纯,心也如镜一样亮而净,这热爱就变得真洁而无杂念,这心这诗就是禅,禅的品质和禅的音质,而写出这诗歌的人内心也一定没有一丝尘埃。诗和人已经融在一起,净化升华成空山新雨后一样清新的意境。
这让我想起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它的宗旨都是超脱世俗,归隐自然,所谓“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是也。禅净之诗沾有二十四诗品中清奇和超诣的品格。但是最接近上面这首诗歌意境的是典雅,典雅含有人工努力的作用,不只是随性而为,这符合更多凡世间写作的诗人状态、心态。典雅用白话译过来就是:“用玉壶载酒游春,在茅屋赏雨自娱。坐中有高雅的名士,左右是秀洁的翠竹。初晴的天气白云飘动,深谷的鸟儿互相追逐。绿荫下倚琴静卧,山顶上瀑布飞珠。花片轻落,默默无语,幽人恬淡,宛如秋菊。这样的胜境写入诗篇,也许会值得欣赏品读。”
将诗歌风格和意境形象化,类似现在读图时代的视觉化。这里的两个关键词就是高雅和恬淡,高雅必有人后天的修为,恬淡是顺其自然,它们的核心又是禅,就是蜕去世俗的肉身,让心灵虚静,让灵魂飞升,这是诗人和诗歌欲去的方向和追求的目标。
为了抵达这样的境界,诗人须让心灵诗化,甘愿以头击壁,甘愿沉寂和流离。让诗歌与诗人成恋人关系,爱让诗人的行为真纯,让他们只知奉献不知索取。这种没有杂念和无功利的行为,让他们的写作变得非常的通透慧明,他们无须准备就会进入静思,然后就是沉迷,再然后一种如电流一样的直觉就会穿过杂乱无序的思绪,直接进入所思所观之事与物的核心,重叠并迅速显现,化复杂为简单,化单薄为丰富,让混杂为清澈,让灰暗为澄明。以这首短诗《静穆》为证:“鱼在水中,鱼是鸟的倒影。/鸟在枝头,鸟是花的倒影。/花在路边,花是人的倒影。/人在山巅,人是山的倒影。/——倚着风,一个跛子不甘弯曲,/他用手挪了挪天空,/稳稳地,把自己影子扶正。”
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由晦暗走向清晰和明亮。而结尾陡然一跳,让画面由静转动,又由动更显出静。是幻象也是想象,是发现也是创造。“跛子”的行为,除了情趣和灵动之外,还有一层意义就是:一个人的先天不足可以通过主观的努力来纠正和改变。这是反讽还是正能量的暗示?就只能由读者的心态和价值观来给出答案了。总之看似静穆的图画其意义并不平静,而且像炸弹一样在我们的内心爆炸并波及更多更深广。
这些让我想起前苏联流亡诗人布罗茨基说的一句话:“诗是在惯常的生活中努力地向上一跃”,先把它用在创作上就是说诗歌不能平淡,要有往上一跳的冲击波,就是不能一个调调,不能死水一潭,要有波涛来拍岸,要有变化,就是我们常说的起承转合。同时这也说明诗歌要有境界,要高于生活,诗歌的品格不能平庸,要充满理想,有美有意境,让我们仰望。诗歌更要拒绝低俗和坏。像这些诗歌就都是优雅的高尚的更是美的,读它你会不由自主地端坐起来,甚至用一种美好清洗一下自己的内心,让灵魂也纯正起来。诗人不仅修剪和淘洗这些语言,更提炼诗歌的意境,尽量让自己内心的崇高和典雅与诗歌互相照耀,让我们仰起头,内心重新充满热爱和理想。
这是在恢复诗歌的传统,努力把被很多人亵玩了的诗歌清洗掉污垢,把被弄弯了的诗歌重新掰正还原,让诗歌重新绽放它原有的真纯美,还有意境的博大深邃和清澈。
在恢复诗歌传统过程中,即使禅净的诗人也不能不涉及到触景生情和有感而发,这是诗歌受孕和产生的动因和引爆点,它也让诗歌回避了空洞而有了份量和意义。上面这位诗人恰恰做活了这一点。以以上引用的两首诗为例,不论把诗歌的境界引领到多高,不论意境多么的空灵,也不论多么的禅和虚静,其思想和情感都是往下沉的,而且一直往下,成为所有诗歌的源头和根须。这就形成了思想下沉与境界上升相对应,但它们不矛盾也不对抗,正因为思想和情感扎得深,从它们躯干长出来的境界才能伸展得更高更远。像大成功者大凡都是低调的人一样,禅净的诗人在写作上一直都是一个思考着的人,他要诗歌的美和境界,也要思想要更广阔的哲学底蕴,《静穆》是这样,引用的第一首《热爱的人》尽管情感飞溅,但是句句扎实,句句有情,句句有所指。最后两句更是像铁碰铁,锤碰锤,火花四溅,铿锵有力:“穷人的诗也是诗!/而上帝的废纸,也/依然只是——废纸。”
好恶表露得果断干脆,清晰明显,没有一点含糊和退让。这就是一个诗人的良知,更是一种悲悯和关怀。悲悯情怀就是诗歌的根基和胚胎。所以清初诗论家叶燮最推崇杜甫,说杜甫所有的诗歌都是真情实感,而且都是博大而有立场的,这就是老杜的胸怀。也是今天诗人追求的情怀。有了这胸襟和真情做基座,耸起的诗歌才博大深沉牢固和美轮美奂。
(文中引用诗句作者为王鸣久)
诗的空与满
我喜欢这个诗集名字:月光草垛。这名字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它让我们感觉到宁静和柔美,还有它的静泊感和原初性。月光加草垛或者月光下的草垛抑或月光堆成的草垛,绝对就是一座家园,静止的稳定的让人放松让心恬适又无限怀想。这感觉就是家的感觉,而且是乡下的老家。不论是地理还是情感都有一种归宿感和舒适性,还有点沉醉和幻想。这感觉正好和风所蕴含的意义相反,风总是游移漂泊,并且单枪匹马四海为家。这是不是这本诗集的作者以“风儿”为笔名的缘由?
当然风也喻示着自由,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但这自由的状态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伴随自由而来的还有飘摇与惶恐,孤独与无助,无根的感觉和被击碎的内心。正因如此,风儿找到了诗,开始用诗来校正自己的生活,修正被风吹散的内心,让被生存撕裂变形的自己慢慢地复原最初的本来的样子。那样子是丰盈的,像露珠一样晶莹透明,而且月光下开始自由的漫想,所到之处所抚之物都被这种灵性和柔情罩上一层温暖虔敬和美好,这就是诗就是诗意的世界。而且所有的诗所有的梦想都朝着一个方向,那就是爱和心灵,亲人和故乡。这就是月光草垛的内容,就是诗歌的家园。诗人就是借助诗歌这个神奇的女神,这个想象世界里的诺亚方舟回归家乡,回归自己。
其实我们都是被生活整了形的人,看见的自己并非是真实的自己。所以人有两个自己,一个是生活中的自己,一个是心灵中的自己。类似我们常说的泛我和本我。第一个自己是为了生存常常背叛本我,流汗流泪,泪多了就会变成石头和信念,生存或者信念中的自己更多的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她)所面临的世界也是与自身离异独立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不属于他(她)并且与他(她)对立着。如何使这个异在的、客观化的世界成为属于人的世界,成为依附于人的世界,这个过程其实就是把泛我变回本我,从生存的自己返回心灵的自己的过程,这过程也就是把冷漠的信念的世界和自己诗意化的过程。人类也只有通过诗通过艺术才能找回自己并让世界充满诗意。这让诗人的写作有了更大更辽阔的价值和意义。首先诗人通过诗找回自己让灵性彰显,也软化了生冷的世界并使之变得柔情和浪漫,这是诗歌的力量,让人对诗歌更加尊重、热爱并敬畏;其次在诗歌中诗人倾注了爱,热烈的爱,这爱也感染了更多的人,也激活了更多的心。这就有意无意地改变了人性,哺育了人性,美好了人性。
正因如此,我们在这样的诗歌中很少看到阴郁的情绪,更没有怨恨和愤懑,虽然有时有些孤独和忧伤,但那是爱不能抵达,愿望被搁浅,亲人和故乡被重洋阻隔而产生的焦虑和怅惘。这不是黑暗,而是晴朗的天空有几朵白云飘过,不但没有破坏天空的湛蓝,反而使蓝天有了层次和绚丽。蕴含在诗歌中的这种不顺畅的情感也使诗歌起伏跌宕,深化了美,也加快了加重了诗歌的速度和力量。譬如风儿这首《亲爱的,我要用满身桃花映红你的春天》:
“亲爱的,我要掀开春天的土壤,要让深藏的/那颗红豆,裸露出来,重新成为火种/种在离一个词最近的地方。我要让/小草唤醒泥土,鸟鸣沾满闪电,奔跑的风/裙子上缀满蒲公英的翅膀。亲爱的/整座山都是我为你预备的,冰雪已消融/山坡上,那喊破嗓子的一树桃花/正低垂着眼睑等你//亲爱的,我要让春风打开我满身桃花./用我所有的羞涩,映红你的春天”。
整首诗歌都在倾诉和倾注,是自语也是扫射,突突突,情感如枪膛里发出的火苗,连贯而猛烈,一下紧似一下,直到把人轰倒。同时我也认为这是诗人技术最好最能代表自己诗歌风格的一首诗歌,集中展示了她的抒情方式她的情感模式。那就是她不在意诗的对象,也不在意射出的子弹是否击中目标,她的目的就是倾诉再倾诉。仿佛她的内心储藏着电闪雷鸣、惊涛骇浪,不挤压出去,她的内心就会决堤。她需要迅速地排洪,这最好的渠道就是诗歌,就是以吟唱的方式让内心减去重量,重归平静和安适。所以风儿的很多诗歌更适合朗诵,更适合用声音来给诗歌穿上服饰,用语言的轻舟承载着情感去抵达另一座情感的码头。其中“那喊破嗓子的一树桃花”和“我要让春风打开我满身桃花”的拟人化点亮了读者的眼睛,并使诗歌的境界变得凛冽和醒目,有了无穷的诗意和无限的美。
诗人的情感如弹,但诗歌有序而不蔓延,灼热而不崩堤。集中起来,又显得柔和静美,缠绵和谐。像月光下的清泉,能听见水的流淌声,也能感觉出月光的皎洁,月光撞响泉水,但是清泉没有骇浪,月光也不暴烈。一切在美的影像中有秩序地绽放和灿烂着。
所有这些不是诗人没有力量,也不是内心不够澎湃。而是个人的气质类型决定了审美类型。 风儿就是一缕夏夜流淌在花园里清爽而不毁坏花茎的清风,而不是也不做摧枯拉朽的飓风。但是震撼人心的东西并非都是狂风骤雨,月光下草垛上飘下的几个花瓣一样可以让人心灵久久不能平静。何况诗人写诗不是去撼动世界,而仅仅是让淤积的情感淌出去,让新鲜的气息流进来,挤出与吸纳,反复着,让心灵获得平衡和舒适。像风儿的《空白》:“除了海,我们之间还隔着/辽阔的空白/我们需要一种着色与填充......从开始到结束/从结束到另一个开始/我们一直进行筛选与剔除/近和远都空白着/我用风声不断地缝补/却迷失在空白深处”。
与此相关的还有《空房子》、《空椅子》、《空海螺》等等。看来“空”是诗人的一种状态,空也是诗人写作的动因,空就是一种需要诗歌干预的缘由。诗人的生活与心灵诚如这首诗结尾说的:满满的与空空的。满和空都不是平衡的合适状态,满需要泄出,空需要填充。空是孤独,满是不需要,其实就是另一种空,也是孤独使然。它们都需要不断地抒发与吸纳。于是风儿在诗歌里沸腾起来:“……在诗中,我是你的女人/用文字,栽花种菜,绣蓝天白云/放养喜鹊。喜欢用浪花,为你织布/一捆捆雨丝,为你点燃炊烟//亲爱的,我要用诗搭一座桥/等你。用力牵我的手,不放开”。
这就是理想的生活,诗意化的世界。但这显然是一个虚构的事实,一个用想象完成的幻象。想象的世界都是超验的,是用浪漫化更改了的世界。这个世界混搭着回忆、幻想、梦呓和错觉。它不存在但是它更合情合理,因为它就是理想,就是我们希望的样子。所以说经验的现实的世界是无意义的,只有超验的梦想中的世界才是有意义的审美的世界。而只有诗歌才能帮助我们打通这个虚幻但情感真实的世界。
这超验的世界就是诗意化了的世界。而照亮我们茫然无措的心灵,也使我们空洞苍白的人生变得美丽而充实的光芒就是诗歌。诗歌就是让世界想象化浪漫化诗意化的一种方式。按海德格尔说法这种诗歌化了的世界和美又是无蔽的,也是亮光朗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找到了诗歌,也就是找到一条通往光明的意义的真理的美的永恒的人生之旅。具体如诗人所诗:“我将用细细的笔,画一座房子/一座透明房子/让花可以在花中开放//我要用形容词装饰房间/用名词命名我喜爱的植物/让绿色的血液随音乐/流过我身体……//如果文字可以/我要在纯棉的布上写一组长长的诗/做成床单、枕头和被子/让文字在我的呼吸里/沉睡,或者醒来(风儿《如果文字可以》)”。
这就是具体的诗意化了的生活,是诗人期待的美的神圣的亮光朗照的世界。平常但不平淡,单纯又不单调,像月光草垛一样朴素但诗意无限。同时也显明诗人用诗歌化解了满也填充了空,让自己的心灵充盈平和美丽,像海德格尔说的:“她在‘神圣的朗照’中怡然自乐,所以她是‘喜悦者’。”这欣然自得就是灵魂暂时出窍,进入到禅化之中。
趣味
注:《趣味》与游戏入诗的《诗之术》中的《戏术》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戏术是针对写作者,指写作方法,是过程。而趣味是指接受者的感受,是作品完成后的效果。但它们具体内容上有一致性。故不在另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