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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眼睛||好诗点评103:还叫悟空/荆棘草/阿信/张执浩/人邻等诗人的诗48首 点评: 南狐(二)(总1331期)

王恩荣主编 诗眼睛 2021-10-07






胡翠南,曾用笔名南方,南方狐。2004年出版个人诗集《重蹈覆辙》,2009年获张坚诗歌奖暨年度诗人奖。现居厦门。







南狐点评诗人:


还叫悟空/荆棘草/阿信/张执浩/人邻/智得/唐果/关子/颜梅玖/阿登/迟顿/江一苇/余笑忠/王妃/余怒/鹤轩/李南/吴少东/横/谭杰/芦苇岸/禾秀/卓美辉/桑克/公子剑/汪抒/陈恳/周瑟瑟/左岸/王自安/李龙年/康城/游刃/雷米/谢宜兴/王柏霜/谢君/刘伟雄/津渡/丽丽周/程沧海/张旗/雪女/商略/高翔/黄沙子/宋尾(排名不分先后)








又一次在鸡叫声中醒来


还叫悟空


天还没亮

一群唱诗班的孩子

就站在泥地里

排着队

伸着长长的脖子

喔喔个不停

表情阴郁的神甫

挥舞着

毛茸茸的双手

在指挥

孩子们光着脚

冻得瑟瑟发抖

我知道

他们的来历

我为他们长成鸡的模样

感到惋惜



南狐读诗: 悟空的诗越写越精妙,三言两语即容纳了一个故事(或场景)所必须的几乎所有元素。这首诗中的鸡具有双重隐喻,在上帝、神甫、孩子之间交叉进行,构成反讽与黑色幽默的特性,同时又不失悲悯。




喊父亲躲钉


荆棘草


想起父亲

我就想大哭一场

父亲入殓时

入殓师教我们兄弟几个

一起喊,父亲躲钉

我们刚刚喊出“爸爸”两字

满脸紧巴巴的入殓师

“咣当”一榔头,就砸了下去

合上了销钉

可怜的父亲,入土前

也没有躲过,这尘世间

最后一枚钉子



南狐读诗: 我想,只有尝尽人间苦难的人才可能写出这样痛彻心扉的诗句。它来自泥土来自血液,来自灵魂的颤栗。也只有真正被生活炙烤着的生命才能如此精准的击中另一个生命。




 山坡上


 阿信


车子经过低头吃草的羊们

一起回头——


那仍在吃草的一只,就显得

异常孤独



南狐读诗: 阅读阿信的诗,我总是会沉浸于无限遐思之中,那样辽远深寂。选读这首只是因为它易于被深刻记忆,它将每一个自我的孤独以雕塑一般镌刻在大地之上。既是孤立清醒着的存在,又似浩瀚苍穹之下的茫茫一片。




弹指


张执浩


来到汉阳门的人

都会先在桥拱下面留下一张合影

与长江和大桥一起

江水在埋头赶路

大桥镇定如昨

我也一样但那是三十年前

漩涡绕着桥墩翻卷

江鴎追着渡轮

一切都是那么完好

惟有我自己留意到了

当年紧握的拳头

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松开

不知不觉中身边的事物

都变成了亲密的战友



南狐读诗: 写得平易近人又让人会心一笑,我不得不暗自赞叹这种挥洒自如、水到渠成的功力。如果没有一颗时常觉醒和观照万物的内心,难以驾驭和捕捉这些平凡细微的事物,难以在其中展开人生的万千气象。这真是化繁为简,简中藏秘。




晚照


人邻


高原独坐

夕阳自头顶、苍白的脸

肩上

徐徐落下


也自我无力的手臂

胸腹

不能远行的膝足

落下


独坐的我

废旧的身子

沐洗一新

犹如蒙难的神



南狐读诗: 如果你不曾独自静坐,不曾将人世悲欣在内心一遍遍咀嚼而消融,就难以触及到这首诗中既超脱凡尘而又安于凡尘的精神境地。我向往那样的时刻,废旧的身子沐洗一新,犹如蒙难的神。那是真正的大清净。






智得


眼前的山,你见过吗?

和以往有何不同


初看是柔美的线条

再看是粗犷的筋骨


每一座山,都是一道脊梁

和你连缀在一起


哦,中间的两束白云

一束吐纳满口仙气

一束驾着绵长的心绪



南狐读诗: 一首轻松惬意的诗不以简单了之,这首诗做到了。每个人都写过山,智得的山写得如此妙趣实属难得。尤其在三月,我分明感受到春风万里,仙气飘飘,一日的繁重驾云而去,一日的心绪似旧还新。点个赞。





点豌豆


唐果


你点过豌豆没有,我点过

笆篓背在前面装满豌豆种

小锄头挖坑,每挖一个坑

就往里丢几粒豌豆

吃豌豆的时候没想起点豌豆

吃稀豆粉的时候也没有想起点豌豆

很多年以后,我给盆花施肥的时候

想起点豌豆

这时我已经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了

喜欢吃豌豆而不喜欢土

喜欢养花而不喜欢土

喜欢用粘土墙修建的房子而不喜欢土

不喜欢土,土沾在白衬衣上

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土沾在手上,要搓去一层皮

才能把手彻底洗净



南狐读诗: 喜欢豌豆而不喜欢土。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有洁癖的人呢?的确值得好好想想。唐果的诗一向简洁而富有意味,你不愿意想,仅仅是豌豆和土也足够勾连起大多数人的回忆,你愿意想,那就太多太多了,我说也说不完。





永安


关子


在永安的人

语调轻柔,带着一丝拖曳的尾音,说起


夏天巴溪河

冬天九龙竹海


夏有凉风,冬有雪

宁静而美好


永安,永安,永安

多念叨几遍


煨豆腐。粿条。猪头肉。煎米冻

热气升腾


不是长安,不是西安

但也是个足够好的地方


欢喜慢慢来

有人写的诗,有人谱了曲


夜深蓝。有人唱起

“沙溪水缓缓流,永安郊外十分秋”



南狐读诗: 没来由的喜欢这温婉而优雅的语调,永安永安永安,多念叨几遍,你的内心也必然永和安宁。写诗不是非要有什么深远的意义不可,它可以是刹那的心灵相印,一如这首诗的名字,永安永安永安。





蒲公英


颜梅玖


我年轻的时候,常坐在山坡上

看那些小小的花儿

飘过水田,铁轨

大河,小河

在风中起伏,又慢慢走散


那个山坡上,现在

也有人在坐着吧

或许也有人在担心,风这么大

小小的蒲公英啊

它会不会,再也回不到它的家



南狐读诗: 这样单纯美丽的情境再也回不去了,它成为回忆中值得纪念的事物。它意味着失去即美好,意味着缺憾才可能成为永恒。这首诗简单而意味绵长,可见写诗的人啊此刻美丽又忧伤。




上海影像


阿登


我也想从南京路穿过

从长衫客、黄包车夫、旗袍女、密探

和更多卑微者的

影子中穿过


他们各自行乞,随意重叠

他们早已死亡,又

栩栩如生


感谢记录者

他曾在他们之中清醒地活着



南狐读诗: 这首诗的切入点太棒了,影像作为一种记录,让微小的个体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并不是因为崭露头角,而是因为活着,作为个体的生命曾经在繁华人世中清醒地活着。既有历史的沧桑感,亦有同类相怜相惜的悲凉。




那些雨


迟顿


有的投河

有的撞墙

有的悬梁自尽

有的死于火场,战场

有的失踪

人间是一个巨大的殡仪馆

全世界的雨都赴死

它也不悲不喜,照单全收

并以太阳之火的名义

送他们的灵魂

去见上帝



南狐读诗: “人间是一个巨大的殡仪馆” ,这句很牛了,一语将人间悲欢与生死问题道个干净。第一次读迟顿的诗,感觉硬朗扎实,直击要害。很棒。




无题


江一苇


有时候,感觉就要活不下去了。

孤独,无助,悲哀

潮水一般瞬间将你包围。

可为了那些远比自己重要很多的身外事

又不得不从潮水之中

奋力挣脱出来。


有一次,车子坏了,打不到车

为了见到我患病的母亲

我徒步十多公里

途中休息时,发现我踩到了一只蚰蜒

我突然忍不住流下泪来


不是因为我踩到了它。

我有两只脚,在挣扎,

它有那么多只脚,还是在挣扎。



南狐读诗: 读江一苇的诗你会感觉到骨头在痛,摸不到抠不出的痛。同时还能感受的一个男人外表强健之下,柔婉细腻的心肠。这首诗因其真实而切肤的表达,令我久久不能释怀。






我们在一天天变矮


余笑忠


我们每年给孩子量身高

让他站在门边,站得笔直

他的身高记录

是墙纸上标出的线条、数字

后来那房子拆了

从老房子到新房子,少年的他

最大的变化是饭量倍增

跟着真是不愁长了,也不屑于

每年为自己的身高留一道印记

他有他的森林,他们的森林

到处都是风吹草动

而我们将变矮

我们以为,在他摊开的草图上

我们起码是一块镇纸

但我们最终成了

草叶间的蘑菇



南狐读诗: 丈量是我们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在时间中,所有相对应的事物都在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这首诗将这变化写得如此生动有趣,且富含哲理,令人难以忘怀。尤其为人父母者,无不感同身受。是啊,在变化中,我们最终成了草叶间的蘑菇。





我们坐在文峰桥上看流水


王妃


后来,桥上留影的人渐渐散了

只有我们——

向流水的深处凝望

仿佛那里,储存着我们

二十五个小时也不够用的时光


我们随挽留不住的流动

制造新的漩涡

在没完没了的晕眩里

水,带着我们在清澈中飞升

那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开心



南狐读诗: 诗题就是一句引言,随之进行描述和铺垫,地点、人物、事由以及情绪都在三言两语中被精确记录。让这些素材在相互转化中无痕无迹,实属上乘功力。更为难得的是,它抓住了我们的心,“带着我们在清澈中飞升,那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开心”。结尾那些复杂情感,又岂能只用言语说得清呢?





地平线


余怒


夏日傍晚,

我去观察地平线。

那儿,一会儿,有东西跳出来。

再过一会儿,又有东西跳出来。

仿佛是为了这里的平衡。

不是太阳月亮星星,

不知道该叫它们什么。

在江堤上,我躺下来。

这么多年不停地衰老是值得的。

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东西出现消失,

没有任何意义上的惊喜,

地平线从来没有抖动过。


南狐读诗: 余怒的经典好诗太多了,随选其一。可以说他的写作早已自成一家,语言如同具有野性而被略微驯服过的麋鹿一般,跳跃于诗中的每一处,非常迷人。世间乃至宇宙守恒是这首诗的重要寓意之一,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对世界万物的理解有着极具感性的认知变化。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领会到人生平凡之路上的诗意无穷。





哑巴木匠 


鹤轩


他一生

都在用锯,用斧,用凿,用锤

用砂纸

做梁檩,做门窗,做婚床,做婴儿车

做棺材

做笑而不语的佛


春天啊,这样的事,你也一直在做

你把它们

吹过来,又吹过去



南狐读诗: 读鹤轩的诗难免要发出一声感慨,一个美丽的女人怎会使用这般坚实而具有穿透性的语言。如同土地上长出的稗子,生命力顽强、倔强。但现实写作恰恰需要与这样的语言血脉相融,才能凸显其真,才能具有生命的滚烫热度。哑巴木匠与春风,仿佛一台无言的剧目,辗转亦无奈,情到伤处,也只能任由泪水在眼眶中不断蓄满,再不断滴落。





那么好


李南


虚拟一个你

日落时分写一封长长的信

思念是那么好。


对辜负过的人,犯过的错

说一声“对不起”

感觉是那么好。


瓢虫背上的花斑

两座山峰护送一条河流

江山是那么好。


我的工作,简单又快乐

只负责给大地上的事物押韵

——劳动是那么好!


抻出记忆中的线头:

离别时惆怅,重逢时狂喜

都是那么好。


当我路过新垒的坟头

猛然钻出一簇矢车菊

你看,连死亡也那么好。



南狐读诗: 一日将尽 ,让我们一起来读读这首诗,如同一股清澈而强劲的暖流注入灵魂。李南的诗明朗轻快,从不拖泥带水,她是属于涤荡乌云、托举光明的诗人。读她的诗总是会让我血流涌动,内心重新充满能量。我想只有心藏大爱,才能将悲怆而无奈的生活化为力量自笔端流淌。多么向往这样的世界,一切都是那么好,无猜疑,无嫉恨,无惆怅,就连死亡也是那么好,就连死亡也造就了新的生命。




 

附着物


吴少东


此刻,我看着溪流中的游鱼,

想着它的一生与我的半辈子。

万物有太多的沾染,而鱼除了

托付的水,只有最后的刀锋。

我摆脱不开东西太多了。

每天吞下的白色药片

永久蛰伏在腹部的疤痕

我左手常戴的一串佛珠。

我感觉不出重量



南狐读诗: 附着物是什么?水与鱼亦或空气与我?是鱼与刀锋,也是我和药片、疤痕。彼此相互依存又可瞬间被剥离,比如死亡。至于手腕上的佛珠,不过是可有可无之物,但以上这一切终归于无。吴少东的诗简洁清晰,理性睿智,他善于捕捉身边可触可感的事物,将哲思汇入其中,葆有人性温度,从而形成清洁的精神力量。





雪夜




鸟  有可能

是一只

在黑暗的夜里

它像镶嵌

在那里的声音吧

那条弧线在

停止后

也是一条白色

的直线 已经

下过雪了

空气清醒的温暖



南狐读诗: 不妨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雪夜,一名孤独的狙击手一动不动地俯卧于不知名的树下,他全神贯注,屏息凝视前方。他的听觉异常敏锐,他不是为了瞄准杀戮,而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意识无障碍自由滑行。横的诗歌辨析度极高,总是与寂静、观察联系在一起,是的,唯有完全放空杂念,你才能感悟到诗歌中微妙迷人的空谷足音。





打坐


谭杰


有时候你盘住双腿

微闭双眼

此刻若有寂静,有神明

仅仅凭你沉默

就能从寂静中穿过


你听,一片叶子落在窗台

你听,尘埃扬起


你听,夜色深处有回声

像我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地响

可怕极了



南狐读诗: 这首诗不在于如何打坐,而在于打坐中的觉察。在空明寂静中,觉察的心识在流动,在分别,诗人谭杰由此捕捉到极为重要的诗眼,那就是自己的心跳。相对于佛家的空性,心跳的存在竟显得如鼓槌捣响一面大鼓,在夜深清净处发出可怕的回声。同时,这也是作为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人世间的有力回响。由此可见,精准的描述和表达正是这首诗成功的重要原因,它让我们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流水的心


芦苇岸


我身上的七窍,听命于时间

而成为山水的永恒


我流水的心,顺着白花花的溪涧

上到了山顶


树梢的云,替换我的志向

给我最蓝的蓝天


我摘下眼镜,用衣襟擦拭双眼

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多遍



南狐读诗: 这首诗犹如诗人弹奏了一曲生命之歌,不为觅得知音而只为洞察世事,了知生命真谛。流水哗哗,清澈而一路向前。当我们历经沧桑,唯觉天地立于心,朴素安宁才是灵魂皈依之处。我尤其感动于结尾,“用衣襟擦拭双眼,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多遍”。曾经复杂难言的情感和心绪都隐含在这个最为简单的动作之中,它让人读完后忍不住心弦一颤,为之和鸣。




站着投降的人


 禾秀


——举起手来

他乖乖举起手

——缴枪不杀

他乖乖交出枪

——带我去打仗

他乖乖俯下身

是的,在这个叫“女儿”的敌人面前

他无数次乖乖俯下身

比如她执意要嫁给一个混蛋

以自杀相逼时,他乖乖举起了手

比如她离婚回家生活拮据

妻子背着他给女儿钱

他乖乖举起了手

女儿命令他吃药,吃饭,运动

他乖乖举起了手

现在,当女儿命令他起来呼吸,活着

他却拒绝了,一生就这一次



南狐读诗: 女儿对于许多父亲来说,犹如前世的情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首诗中戏谐地以“敌人”比喻女儿,恰好为父亲“投降”,为何“投降”做了最好诠释。这与父亲的另一面特征:“坚强”、“勇敢”、“不屈”等等恰好形成戏剧化的对比,将父女之间的情感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它的隐喻含蓄温暖,在时间的孵化中,升华为生命尽头英雄一般的“豪情”与“悲壮”。





游慧苑寺,即兴一首


卓美辉


先求签,还是先敬香?

我没有这样的问题,

只图小自在。一个惯常将每个路过的寺庙

当歇脚店的人,我

不再关心


自身的命运。寺外有流水

我喝过,趁你们走远,我还在

那块幽冥的岩骨底下

唱过歌,未成曲调

先。。。自觉无趣。


领我们到此的

是一对善男信女

小胡后来说,惠芳曾在此

带发修行过。此刻她

在泡茶。她总是在泡茶


泡茶。。泡茶。。。

“静我神”。还有你们

最近时而在我梦里出没的

两位美侣,像两名女游击队员

(放下手中枪那般)放下

手中的相机。一个去求签

另一个,在烧香。



南狐读诗: 这首诗的语调具有一种散淡而明净的特质,它直达内心,将我们从浮躁喧嚣中缓缓拉进幽深宁静的小路。诗中有他者,有我,在同一境地(游寺),仿佛事关信仰却又仍只是个过客,但二者心绪是兼容而又各有意趣的。尤其作者,早已超然物外,只缘身在当下安享当下。也正是因为这双眼睛的观察,才有了这首令人身心愉悦的典雅之作。




诗人怎样生活


桑克


诗人怎样生活

找到自己,阳光和土地

我和街角穿蓝色羽绒制服的女孩

同时大笑,彼此注视一座正在崛起的建筑

我过会儿就要乘十七次特快列车奔向雪国

而她会走向哪里

在我心有一片雪野一样广阔的猜测

这是我找到的奇妙的生活



南狐读诗:诗人怎样生活,这个提问恐怕不只是针对诗人桑克自己。同样,这首诗也不是自问自答式的封闭写作,它提示了更多可能的通道。诗中的阳光、土地,它们不仅仅是自然的礼物,也预示着人们不可或缺的粮食与居所(一座正在崛起的建筑)。而那位女孩,多么美好的女孩,她指向了“一片雪野一样广阔的猜测”,告诉我们“找到自己”,更可能“找到奇妙的生活”。我想,这就是诗写的意义,是诗人永远不愿停止脚步,奔向远方的原因。它们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青春


公子剑


我多么喜欢,它活蹦乱跳的样子

我多么喜欢,它突然静下来的样子


我多么喜欢——

它附在我身上,占用我灵魂的样子



南狐读诗:选这首诗的时候有些犹豫,它这么短,让人感觉很轻。但我还是喜欢,青春,应该说每个人都喜欢。公子剑将这种喜欢写得入木三分,让人欲罢不能。短短四行,写得清新脱俗,如同青春的呼吸,青春的呓语。在短诗中,作者尤其应以精准、独一无二的感悟或发现示人,一如这首诗,它的点睛之笔“它附在我身上,占用我灵魂的样子”,让我再三咀嚼回味,让我在喜欢中感动莫名。





坐火车


汪抒


我不愿与一群熟人

一起坐火车


而喜欢一个人坐火车

目标既定

却心怀危险

因而热血沸腾



南狐读诗:这也是一首极短诗。我有时会这样揣测,是不是爱写短诗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寡言的人。在这里,汪抒写出了众人中的孤独,因此他独爱一个人坐火车。多么相似,我也恰好是这样一种人,“目标既定,却心怀危险,因而热血沸腾”。短短几句,将孤独症候群写透写活,外表漠然,内心闪耀。他们不怕孤独,而是要将孤独燃烧着并进行到底。





念经


陈恳


红灯路口,一个辅警念经,极熟稔。

我不敢望他——菩萨有时也怕惊吓。

他拉上口罩。

经声不绝。


我刚从隧道出来,从那头,到这头,

遇见佛。

这是无望世界里感人的音符,

比红灯更红,比绿灯更绿。


是什么让一个年轻的辅警动起禅念并念起佛经?

我不得而知。

我感到一个灵魂在往上爬,

像一个彷徨的路人,

就要通过十字路口。



南狐读诗:我不知道这首诗中所描述的是否事实,它给我一种强大的荒诞感。但很快,我的内心又被深深震动,只因人世彷徨,你我都有着深陷泥沼而不可自拔的苦楚。经声无疑同遥远的救世主一般,于灵魂深处发光,在茫然中指引道路。当它由红绿灯路口上一个年轻辅警口中源源不断地诵出,怎不给人一种既错愕又释然的复杂感受?作者将这种感受写得如此精当而又微妙,他不是在描述中原地打转,而是在我们阅读的十字路口上给出了一个通道。





平原上的亭子


周瑟瑟


洞庭湖平原没有尽头

我走一天还找不到你的家

每一户人家都是相同的家

每一条路都通向同一个亭子

天空下只有一个洞庭湖

天空挤满白色的鱼鳞云

天空下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亭子

四根柱子耸立平原

形式主义的屋顶

棍子的线条

搭建简单的美学

我走进虚无的亭子

从而改变了亭子的结构



南狐读诗:很喜欢这首诗中弥漫着的浪漫主义情调。它给了我们一个虚无的亭子,但看起来竟又如此真实。它“建造”出平原、天空、洞庭湖、家,这一切元素与诗人的故国家园有着隐秘而无法切割的必然关联。当他走进这个“亭子”,他们之间产生了“生命力”的动态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推倒重建”,而是相互融合,注入血液灵魂,从而体现出天地人合一的完美境界。诗人如同拥有一双魔术手,我惊叹于这种能力,他建造出了世间最好的亭子。





如梦令


左岸


人世间,当说话失去了意义

就会寻求另外的物体去延伸

草原,飞翔的鸽子,篝火的微笑

用手去接触一块铁

或钻进树洞,体验冬眠

假如这些仍不能满足你的欲望

就请坐下来


让我给你拉一首小提琴曲

《梁山伯与祝英台》

看到你,渐渐透明

有蝴蝶的形状,如烟飘散

知道你的真身,已不在此地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停止演奏



南狐读诗:好诗人当真是有魔力的,语言自身的魔力,虚实互化的魔力,情境交融升华的魔力。独特的经验感受需由这些魔力在一首诗中得以完美再现,给读者惊艳一般、心领神会的美学享受。我时常会想,他是怎么做到的?从人间世俗的物化(无话可说)到物外延伸,我们始终在无穷尽地追寻精神原乡。当惯常为之的外延仍无法满足,是否就需要超然于物外了。蝶化故事的巧妙引用带给我意外惊喜,它让我瞬间竟有了魂飞天外的感觉,而作者却始终如一名旁观者,将一切虚幻洞察于秋毫。





今夜,水落在水的身上

王自安

 

夜深了

残存的雨水从落水管溜下来

落在另一些水的身上

又清又亮的滴答声传得很远

偶尔有两三滴从另一个出水口

碎在我的膝盖外侧,就像母亲

陪着父亲跪在秋夜拔糜子时

碰落的寒露。我睡在半人高的糜子下面

等他们一起回家。周围太安静了

只有他们停不下来的手

在夜潮中拔呀拔。三天三夜

他们几乎没合眼,八十亩糜子

倒下了,母亲年轻的身体才佝偻着

抱起我,几滴冰凉的泪水

落在我脸上。就像今夜

从那根落水管,淌下的雨水

落在另一些水的身上

 

 

当我把注意力放在这首诗上面的时候,也是夜深了,尽管我的周遭没有雨水,更没有残存的雨水从落水管淌下,落在另一些水的身上。我的雨水是从这首诗里来的,随着阅读深入,和我身体里的雨水汇聚一起。这便是诗的妙义所在,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走到一起,让人类共存的情感交汇,心灵随之震颤。

 

“夜深了

残存的雨水从落水管溜下来

落在另一些水的身上

又清又亮的滴答声传得很远

偶尔有两三滴从另一个出水口

碎在我的膝盖外侧,就像母亲

陪着父亲跪在秋夜拔糜子时

碰落的寒露。”

 

夜深中的水声格外清亮,让一个诗人无法入眠,相似的场景令他自然而然地想到父亲和母亲。由场景进入回忆,进入叙述中心,其中“碎”字用得精当准确而又传神。母亲的出场却是如此令人疼惜,她是“陪着父亲跪在秋夜拔糜子”。独有的细节事实只属于亲历的诗人自己,成为刻骨铭心的烙印,以至于在每个深夜,在所有可能的时候唤起儿子对父母的回忆。其中荡漾起的母子情感足以牵动所有的阅读者,以至于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幻化着身为人子的影像,感受着同样的雨水,感受着记忆中“碰落的寒露”。诗人的语调细腻柔和,仿佛回到儿时,“我睡在半人高的糜子下面 / 等他们一起回家”。我相信诗人写到这里时,内心泛起的复杂情感,既有懵懂无知时的空落等待亦有成年追忆的隐约伤痛。这时间如此漫长,以至于形成一种缓慢的折磨:

 

“周围太安静了

只有他们停不下来的手

在夜潮中拔呀拔。三天三夜

他们几乎没合眼,八十亩糜子

倒下了,母亲年轻的身体才佝偻着

抱起我,几滴冰凉的泪水

落在我脸上。”

 

作为同辈人,我能真切感受诗人的内伤如何在今夜重新展露,如何时刻牵引着内心的深处痛感。生活太艰难了,上一代人皆付出一辈子的代价,以辛勤的劳作养活儿女。儿时尚不懂感恩,但时值今日,儿女当以同样的深爱来报答。“就像今夜 / 从那根落水管,淌下的雨水 / 落在另一些水的身上”。上善若水,最高的善就像水一样,最深切的爱也像水一样。水的自身利万物而不言。诗人不仅仅因水回忆父母的辛劳以及养育之恩,同样也因为水,它广博而深沉,滋养润泽了一代代人的生命,令人类的情感因爱而朴素,因爱而更加富有希望。

 

这首诗写得自然简朴,因其真切而令人感动,情感丰富但隐而不发,节制的书写使其扩张出无限的张力。我想,读到这首诗的人都会记住“今夜,水落在水的身上”,“几滴冰凉的泪水落在我脸上”。感恩父母,感恩自然,感恩诗人的一颗纯心。

 




存在:一片雪花的旅程尚未开始

 李龙年

 

怀表,座钟,手表,闹钟……

时间以各种形式

试探自己的存在

它们深陷于紫腥色天鹅绒一一

不,这种色泽并不存在

它们存在于时间自身

并以呼吸互相映证

只是,谁能证明这些呼吸存在过

钟表并不在意

来自纤维颗粒之尘

隐约到无的询问

时间各自物化为各种型号

紧紧指向分与秒的具体去向

使时间可触可感

历史具体为一根指针

一个人的一生

努力为画圆指针指向的一个小点

圆圈的某一微小部位

一个人微小的一生

一秒钟将他无限放大

一个疾驰的马队狂奔一生

一片雪花

尚未开始行程

 

 

我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都读到时间,抽象地说,时间本身并不存在,它只在我们的观念和感官之中。事实上,时间与时间之间也并无差异,时间的延续是我们为了认识世界而对物态变化的一种描述。简单而言,是我们需要时间。我们需要时间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于是我们创造了各种标注时间存在的物体,“怀表,座钟,手表,闹钟……”。诗人李龙年清醒地意识到这点,无论我们看到什么,“它们存在于时间自身 / 并以呼吸互相映证 / 只是,谁能证明这些呼吸存在过”。或许虚无才是这个宇宙的本质,但人的意识惧怕虚无,我们总想实实在在地握住些什么,我们需要活着的意义,更需要无数量化的时间来填充这无所不在的虚无。但诗人从另一个角度反证了时间的“无意义”,他说“钟表并不在意 / 来自纤维颗粒之尘 / 隐约到无的询问”。事实上,所有的发问与回答都只能是来自我们自身,是我们将“时间各自物化为各种型号 / 紧紧指向分与秒的具体去向 / 使时间可触可感”,使我们不再那样恐惧消逝,使我们能够感觉到每一天都有了存在的迹象。

 

我们还可以将“历史具体为一根指针 / 一个人的一生”,我们还能够把“一个人微小的一生 / 一秒钟将他无限放大”。然而,现实与时间总是貌合神离,但诗人对于时间的指认,使我们有了更多超越物质的形而上思考,即使一切的以为都将指向虚无,我们仍然需要对“存在”以分秒的方式进行确定,将时间意识与生命意识紧紧联系一起,人类才会拥有天空,才能呼唤灵性的觉醒与不断追寻的勇气。

 

“一个疾驰的马队狂奔一生

一片雪花

尚未开始行程”

 

诗人以精彩的结句为这首诗作了最好的阐释,也为这篇短文作了最佳结语。时间与存在,即便只是一片雪花,我们也要与它一起重新启程,在诗意的世界漫舞飘飞。




 



图书馆前

 康城

 

他不会像其他人

顺着下山的坡度轻快回家

他先在台阶上站立

 

傍晚最后的血红

马上就会消失

明天,不会再是这样的云和光线

 

下了台阶,他也不急着骑车

凤凰树叶子失去光鲜

塔松还是那副愚蠢的柱状

那么多叶子焦灼

 

而后,车子在广场绕了两圈

重新支起在馆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

点燃,吸了一口,呼出

 

片刻的停顿

仅是因为人迹将散

渐渐显出广场的空旷

 

我记得诗人康城正是在图书馆工作,那么这首诗描写的场景便可视为诗人自己的日常景象。片刻的停顿。是的,这首诗的诗意正是从日常的片刻中提取。也可以说,诗意无处不在。

 

一个人的生活经验和记忆通常都会成为诗歌的重要意象,很多时候,它们与修辞和观念无关。只是一份场景记录,但我们会在诗人描写的细节和语调中捕捉到诗人意识的流动,它与诗人的精神有关,与当下心境有关。它是新鲜可感的,在情绪的带动之下,我们的意识也将与它相融,达到共振的愉悦效果。

 

显然,康城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诗人,起笔的基调就让我们平静下来,迅速跟随他的叙述前行:“他不会像其他人 / 顺着下山的坡度轻快回家 / 他先在台阶上站立”。而诗中的“他”有别于其他人的地方,正是因为他要独自感受“傍晚最后的血红 / 马上就会消失 / 明天,不会再是这样的云和光线”。时间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如同精神漂泊者的船木,其价值在于,为佐证“存在真实”提供了最好的在场证明。片段的消失意味着时间的流逝,也意味着诗人对于“消逝”所作的无效挽留。我们继续跟随他“下了台阶,他也不急着骑车 / 凤凰树叶子失去光鲜 / 塔松还是那副愚蠢的柱状 / 那么多叶子焦灼”。无论“失去光鲜”,还是“愚蠢柱状”,还是“叶子焦灼”,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诗人此时的精神状态,因无力挽留而自责,也因那些“物像”本身的蒙昧而略感些微的愤懑。

 

诗中的情绪引导,我们都是自觉感应并相随的,毫无违和之感。诗人的感叹亦是我们的感叹,如同一首曲子的定调,诗人给我们中央C,我们决不至于跑到大F,这正是一个成熟诗人的写作能力所致。我喜欢这首诗,也正是因为它给我呈现出朴实、自然的即时状态,毫无做作。“而后,车子在广场绕了两圈 / 重新支起在馆前 /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 / 点燃,吸了一口,呼出”,一呼一吸之间,仿佛瞬间的觉察与体悟在身心中循环一遍。

 

“片刻的停顿

仅是因为人迹将散

渐渐显出广场的空旷”

 

最后一段描写,扩大到所有的空旷,时间无限形同虚设。而我们的所有不舍与叹息也将随之消散,一切归于日常的河流。但我们需要这样片刻的停顿,作为人类身心灵的寄托,它不仅是对自我本体的一种确认,从精神向度来说,亦不乏追寻永恒的意义

 




内心世界

游刃

 

那尚未被命名的内心世界

就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

为了让她单纯一辈子

我都不去打扰她

如今,这恍然已经变成一种禁忌游戏

就像是浓雾中的乐园

我听见孩子们在里头嬉笑的声音

却不知道他们正站在一个

月光一样流畅的滑梯上

因为太轻,永远无法从那里滑下来

 


直接以“内心世界”作为诗题,我只能感叹诗人游刃的大胆与自信,这源于一贯以来,我对他诗写的信任。好诗人正是这样的,无论他写什么,都会给你一个全新的视角,带给你不同寻常的阅读感受。

 

每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与众不同的,但要以独特的方法把它写下来,呈现出它的“独一”性却很难。通常意义来说,内心世界指的是人的思想感情和思想境界,而被游刃视为“那尚未被命名的内心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就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这让我忽然间遗忘了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所具有的那些复杂感受,此刻,我希望自己就是那个单纯的孩子:心底澄澈,眼睛明亮。


在成人世界抑或是在众多文学艺术作品中,孩子都象征着新生命,象征纯洁、美好的未来,象征需要人们爱护、呵护、保护她。正如诗人游刃所言,“为了让她单纯一辈子 / 我都不去打扰她”。然而,现实中,我们早已被世俗污染,已经少有人能够时常自省,使内心不至于丑陋不堪。我想即使诗人自己,除了极力守护那一点“纯净”,于其他已无力反转,“如今,这恍然已经变成一种禁忌游戏”,变成不敢轻易碰触,不敢打扰的部分。

 

人的意识活动与结果形成了精神世界,它必定背负了现实中的所有负累。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就体现了人们的追求与向往,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脱离于现实的理想世界。在诗人内心,那个理想世界“就像是浓雾中的乐园”。他是那样珍视,以至于只能将它永远置于“仙界”:

 

“我听见孩子们在里头嬉笑的声音

却不知道他们正站在一个

月光一样流畅的滑梯上

因为太轻,永远无法从那里滑下来”


我想,游刃一定是个情感丰富、细腻的人,任何波动都将触动他敏感的内心,既轻柔又感伤。他同样触动了我,那样“单纯的内心”,自由自在的嬉笑声,在“月光一样流畅的滑梯上”,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只可远望而不可得,又“因为太轻,永远无法从那里滑下来”。

 

我想,唯有唏嘘,唯有清澈澄明的泪珠,唯有更轻更轻的月光,唯有诗人游刃的“本真”与“至善”,才能够配得上那尚未被命名的内心世界。

 




叶子和虫子

雷米

 

想在出门前写一首诗

月季的叶子和虫子

期盼相同的生活

 

菠萝蜜在黄昏流淌

我在跨出门槛的瞬间

仍旧犹豫去还是不去

 

不怕药的虫子

挣扎和沦陷是那么相同

仿佛营养和营养过剩的疾病

 

写诗的时候总要想起

一只虫子或一片

满是虫洞的叶子

 

过了这个夏天

完整的叶子还要找上枝丫

更多的虫子还要回来觅食

 

我也是一只虫子

赶着时间出门

想着去吃一片叶子干干净净



将我们认知中两相对立的事物放置在一起言说,这是一种悖论。是表面上同一命题或推理中隐含着两个对立的结论,而这两个结论都能自圆其说。叶子和虫子,就在诗人雷米的妙笔之下,生发出纯粹、干净并富有生气的哲思与诗意。

 

我甚至愿意把这首诗读成一首童话诗,或者准确一点说,是成人的童话。雷米给我的感受即如此,她没有高深莫测,她是那样一个容易接近并打开话题的人。她对我说,“想在出门前写一首诗 / 月季的叶子和虫子 / 期盼相同的生活”。普通平常的事物却蕴含不一样的思考,叶子和虫子,谁都可以看到,但只有雷米为它们写了一首诗。它们,我们,都在期盼相同的生活,哪怕只是岁月静好,只是希望安然度过一生。哪怕在现实境遇中,我们总是踌躇不决,“在跨出门槛的瞬间 / 仍旧犹豫去还是不去”。

 

也只有雷米悉心体会到了,“不怕药的虫子 / 挣扎和沦陷是那么相同 / 仿佛营养和营养过剩的疾病”。很多时候,我们自己的生活已然沦陷却毫不自知,或者说甘愿麻木于物质的光鲜与虚胖的人生。“不怕药的虫子”,与我们的“挣扎和沦陷是那么相同”,成人世界的悲哀竟至如此,但在雷米的语调中又似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在这貌似“正常”的普遍中,再次生成悖论,令人不由得细细思索。

 

“写诗的时候总要想起

一只虫子或一片

满是虫洞的叶子

 

过了这个夏天

完整的叶子还要找上枝丫

更多的虫子还要回来觅食”

 

正如雷米所写,这种周而复始的生活充满悖论,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轮回,读来竟有悲怆之感。世俗的无奈,我们只能在生活之余想方设法去化解,将所有的愿景投射于各种形式的精神领域中。譬如写诗、画画、园艺、旅行等等,哪怕只是虚构,也能让我们的灵魂暂栖一枝或在云端飘飞一会儿。

 

所以,我看到的雷米依然在干净地生活。哪怕明知“我也是一只虫子 / 赶着时间出门”,她的内心也保持着一种纯粹的明亮。因此我才会把这首诗当作“童话”来读,哪怕只是成年人的童话,也可暂时避开阴暗与沉重,让自己简单一点,轻松一点。

 

我说,你好雷米,天色暗下来了,读完这首诗,我“想着去吃一片叶子干干净净”。

 




人间只是其中一间

谢宜兴

 

不知宇宙有几度空间

总觉得那是一座偌大的房子

人间只是其中的一间

 

旋转门通向不同房间

灵魂或神明就住在人间隔壁

无数光年遥距,肉眼看不见

 

房子里的物类自是恒数

也许某一间有颗星坠落

另一间正有盏灯亮起

 

为何多是好人猝逝呢

因为美好灵魂哪里都欢迎

天地间有自己的运行图

 


宇宙一共有几度空间,我们仍然不知道,看不见的必然多于看见的,“人间只是其中一间”。我们能够感知到人类在宇宙中的渺小,正如天文学家卡尔萨根所说:太空中的星星比地球上所有沙滩上的沙粒总和还要多。

 

人类个人生命的卑微意识,常常使人发出由衷慨叹。诗人说,“不知宇宙有几度空间  / 总觉得那是一座偌大的房子 / 人间只是其中的一间”。我们只能从有限的认知中去感受沙粒的世界,用人生沉浮来度量无限的浩瀚未知。因此,作为人的内在价值也仅仅只能依赖人的自身去判断,而这些所谓的价值是否真实可靠?正如诗人写到,“旋转门通向不同房间 / 灵魂或神明就住在人间隔壁 / 无数光年遥距,肉眼看不见”。由于自身的有限,我们对于看不见的事物总是充满敬畏,将其视为一种人格化的伟大力量。这种仰望的尊敬,使我们在多舛的命运中获得些许的情感安慰,同时,这也是人的一种精神自救,是人与现实冲突的另外出路。

 

“房子里的物类自是恒数

也许某一间有颗星坠落

另一间正有盏灯亮起”

 

这或许就是诗人对生命永恒存在的见证,对于我们整个人类来说,这是亘古不老的原始哲学,亦是人类自身于渺茫中的一点点希望。我们总是要立足于个体,尽可能地给予人文的关照,给予个人生命充分的自信与自由,用笔端记录人类变迁发展的文明。言尽于此,诗人谢宜兴仍然忍不住对易逝的生命发出自我疗愈式的叹息,“为何多是好人猝逝呢 / 因为美好灵魂哪里都欢迎 / 天地间有自己的运行图”。既无奈又天真,但他相信宇宙天地间自有大道,对应每一颗星的坠落,人间亦重新亮起一盏灯,重新迎接一个新生命。

 

谢宜兴这首诗是组诗《与己书》中的第一首,这是“认识”一个诗人的途径,我把这首诗视为人们精神世界里所有组合中的其中一种。它是一个引子,真切朴实超越了技巧,只有一根针,一丝线,是“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把一刹那收藏”。

 




玻璃琴

王柏霜

 

从哪里知道这个词?

它玻璃般锃亮,像一只可供乞讨

或供奉的瓷碗,里面盛满声音。

 

——何止是声音,

更多的是绵密而伤感的音乐在回荡。

 

而我只知道这样的词:

如果把它发出的声响用于招魂,

那些悲伤的、透明的魂魄,

会不会沿着生前的道路寻觅而来?

用它们迷惘的双眼注视人世,

——那个它们曾经住过的空间,

注满了新生的音乐旋律,

它们只与明亮的玻璃一毫之隔。

 

我们活在这边,它们在那边。

凝望着彼此的生活,柔软而着迷。

 


玻璃琴的发明者本杰明·富兰克林将玻璃琴的音色描述为“无与伦比的甜蜜”,小提琴之神帕格尼尼更赞叹道:“这是天堂的声音!”。但其悲伤的音色却也足以令人迷失,恍惚脱离肉体,其灵漂泊人间。

 

像很多流行的东西一样,玻璃琴曾风靡一时,但最终它逐渐消失于公众视野。看到这首诗的标题,我想很多人都会同问:从哪里知道这个词?但似乎又不那么重要,它更多的是诗人陷入意识的犹疑和自答。“它玻璃般锃亮,像一只可供乞讨 / 或供奉的瓷碗,里面盛满声音”。音乐是致幻剂,它的魅力无需阐释。音乐又似通灵者,它游动,灌进每一根血管。“——何止是声音, / 更多的是绵密而伤感的音乐在回荡”。诗人已然陷落,在音乐的迷宫里,他被包裹,被旋转,他内心最为隐秘的情感被洞穿,使之迷失于空旷飘渺,如临异度空间。所幸诗人于写作时是清醒的,他有效矫正了自己迷失的方向,再次回到原点。

 

“而我只知道这样的词:

如果把它发出的声响用于招魂,

那些悲伤的、透明的魂魄,

会不会沿着生前的道路寻觅而来?

用它们迷惘的双眼注视人世,

——那个它们曾经住过的空间,

注满了新生的音乐旋律,

它们只与明亮的玻璃一毫之隔。”


生与死,是我们从来都无法回避的问题。所谓“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但生者对于死者都具有普遍的共通情感,有人世的温度与情义,有相怜与相惜。玻璃琴奏响的音乐在此时正充当了招魂的角色,诗人自己并不确定那些魂魄是否归来,但自身也如同被招魂一般,意识漂浮在语言激荡出的漩涡之中。“那些悲伤的、透明的魂魄”就像异度空间中的另一个自己,“沿着生前的道路寻觅而来”,用迷惘的双眼重新注视人世,那里仿佛是重生的世界,仅与“此我”存在玻璃的一毫之隔。这种梦幻般的情境宛若庄周梦蝶,一时难分彼此,生死无别,竟至如此明亮而安详。就像诗人最后写到:

 

“我们活在这边,它们在那边。

凝望着彼此的生活,柔软而着迷”。

 

音乐可以敲开封闭的心灵,作用于每个人的心理。读这首诗,我同样感受到诗歌的疗愈作用,它是诗人王柏霜带来的。它的音色,它的旋律以及色彩,让我们共同完成了一次灵魂的共振与洗礼。

 




地球上的微笑

谢君

 

我的母亲看见橘子的微笑

在她怀孕那年

初秋,

黄岩机场修筑完工

我的父亲在盼望中归来

 

满满的一网袋橘子

一齐涌上饭桌

奔流中有两只掉落地面

 

尽管那只是橘子

当它们加速赛跑时

你知道橘子的欢愉吗

 

世界,贫穷,

两只橘子尽力了,谢谢!



一读就知道是好诗,这个答案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首诗写完了,诗人自己就成了读者。我相信谢君的诗写和鉴赏力,就如同相信我自己。这真是一首好诗。正如诗人柏桦所说,橘子的魔法。


“我的母亲看见橘子的微笑

在她怀孕那年

初秋,

黄岩机场修筑完工

我的父亲在盼望中归来”


母亲怀孕那年,时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的60-70年代,这个时间是整首诗的重要背景,它隐含了一个时代,贯穿了叙述始终。它一下子把镜头拉远了,倒序的手法使叙述产生悬念,引人入胜的同时,也增强了叙述的生动性,避免了线性叙述的单调和结构平板。然后是初秋,怀孕的母亲看见了橘子,不,看见了橘子的微笑。那是橘子的微笑,也是母亲的微笑,在诗人的直觉里,小小的橘子足以触发母亲发自内心的喜悦,并且,这种喜悦与物质的贫乏和紧缺成正比关系。那天父亲在盼望中归来,他带回的是一网袋橘子:


“满满的一网袋橘子

一齐涌上饭桌

奔流中有两只滚落地面”


好的诗歌之所以有光,因为有图像、色彩、声音以及心理的精准描述。倾泻饭桌的橘子,难以想象的黄澄澄的美丽,在动态流动的描写中,快乐充满了每一个人的心灵,甚至奔流在每一道缝隙。两只橘子掉落地面,几乎引爆了所有的欢乐,那是高潮时刻,以至于在回忆中仍然如此鲜活:


“尽管那只是橘子

当它们加速赛跑时

你知道橘子的欢愉吗”


当橘子开始加速赛跑,我们可以想见,此时一定也有人在追踪,在捡拾,也许是父亲,也许是母亲,于是“欢愉”的情感被燃至极点。我不得不说,谢君是有“心机”的,他正在或者说已经将我们所有阅读者推向了故事的顶峰。橘子作为全诗最主要的意象,关联的是人的思想,是诗人所有情感的投射,它在谢君笔下有了全新的意义。它几乎震惊了所有人:


“世界,贫穷,

两只橘子尽力了,谢谢!”


完全出人意表,笔锋的切换令人在惊叹之余感受并领会到“橘子”伟大的象征意义,贫穷与美丽就这样庄严而肃穆地结合在一起。这是浙江黄岩的橘子,普通人家的橘子,这是中国自屈原“橘颂”以来的橘子,它带来了地球上最为珍贵而又令人辛酸的微笑。诗人几乎是依靠自己的本能抓住了“橘子”的温暖与人性的光,是他让“橘子”产生了不可思议的魔法,使这首诗散发出丰富、广大而深刻的诗意。它已经不可复制,它是超凡脱俗的。


“两只橘子尽力了,谢谢!”,那是一个诗人对于世界,对于父亲和母亲,对于我们的地球的感恩吗。 





往事

刘伟雄

 

把一个珠子弹在墙壁上

反弹的刹那时光,我看到

一张顽皮的脸贴在玻璃上

那个剪影的破碎

成就了沧桑经历中的霜雨

 

我们都是一些不规则的物体

沙漏的过程 心慌的一匹

永远走不出沙漠的骆驼

 

空气也有重量的那份滋味

谁又能嗅出酸臭的代价

从这一个出口进入另一个出口

时间的历程却只翻了两页的书

 

留下来的白纸墨字 蚂蚁一样

蚕食了我们最后的一笔积累

 

你是否也曾有过恍惚时刻,刹那间时光交错,意识进入模糊地带。你会看到往事重现,久远而又清晰如斯的片段浮现眼前,让人咀嚼回味,让人百感交集。

 

诗人刘伟雄正以这样的方式,带领我们一同进入他的记忆之中,“把一个珠子弹在墙壁上 / 反弹的刹那时光,我看到 / 一张顽皮的脸贴在玻璃上 / 那个剪影的破碎 / 成就了沧桑经历中的霜雨”。倏忽而至的反弹,时光的错乱,儿时顽皮的模样就这样出现在我们眼前。在透明的玻璃上,那张脸显得破碎,仿佛由无数的霜雨交织而成。这几个鲜活灵动的场景既是个人的又是普遍的,诗人用最简洁的语言以内省的方式,将时间和往事以横向和纵向的形态标注出来,他的内心呈波浪式的涌动,它隐秘而开放,即将为我们呈现独特的,专属于个人的那条思考路径。

 

“我们都是一些不规则的物体

沙漏的过程 心慌的一匹

永远走不出沙漠的骆驼”

 

身体也是时间的身体,是时间附着于物质的其中一种形态,它在漫流中变形,恍若沙漏的过程,一点一点流失。这是多么令人心慌的过程,每分每秒的觉知,使这种流失的焦虑更显得异常清晰。读到这里,你和诗人一样都感知到了吗?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你,我,我们都带着自己沙漏的身体,像一匹沉默寡言的骆驼向没有边界的远方踯躅前行。

 

“空气也有重量的那份滋味

谁又能嗅出酸臭的代价

从这一个出口进入另一个出口

时间的历程却只翻了两页的书”


每个人的成长都必须经历种种磨难,有得失的忧患,有成败的荣辱,有美丑与善恶的交集,有今日人至中年的练达通透。“从一个出口进入另一个出口”,貌似错综曲折,但在时间的长轴中却只似两页书的距离。诗人的感叹令人嘘嘘不已,但在短短几行的诗句中,浓缩的却是道不尽的人间况味。甚至有时会常常怀疑,我们真的曾经拥有过吗?

 

“留下来的白纸墨字 蚂蚁一样

蚕食了我们最后的一笔积累”

 

再也没有什么可资挥霍的东西,我们所经历的,所记录的,都将遗漏干净。往事的丰沛宝藏也经不住一点一滴的挖掘,失去往往比得到进行得更彻底。当我们两手空空,也许,那就是生命的真相,从生不带来到死不带去,这才是一个人之所以来到这世上历经千辛万难的最终意义。

 

此时,阳光再次倾泄于窗台,在玻璃上反射光芒。往事如烟,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在无声无息中陨落它的呼吸。





休息日

津渡

 

 

一整个星期都在抱怨,用一个窗台

面对日子,偶尔

会听到大海的雄辩,但是三棵云杉

撑住了天空

 

现在,缓和下来了

在早上的豆浆里,那狠狠地

加了一勺子糖的恨意

我甚至愿意去回访繁忙的津渡先生

 

当面粉沾上母亲的手臂,蜂蜡

涂满孩子的铜匙

这甜蜜得发亮的一天,有时

却想让人一下子死去

 

能够将寻常一日写得如此跌宕起伏,实在是考验一个诗人的笔力。笔力不仅是字、画、文章在笔法上表现的气势和力量,更多的是一个人对世界把握的多元性,从而使审美的感性内涵获得充分解放。

 

“一整个星期都在抱怨,用一个窗台

面对日子,偶尔

会听到大海的雄辩,但是三棵云杉

撑住了天空”

 

抱怨当然来自于工作与日常琐碎,日复一日的叠加难免让人不堪重负。一个窗台如同一个出口,一个瞭望台,同时也是直面与承受,这是两相对应的参照,是沟通现实与精神的最佳通道。窗台是敞开且明亮的, “偶尔,会听到大海的雄辩”,这是自我肯定与否定的激辩过程。不难想象出,诗人津渡曾无数次经历内心的挣扎,但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显然,是“三棵云杉撑住了天空”。这是以感觉写感觉,通感技巧的运用使读者更好地参与其中,从而达到感同身受的连锁效应。我们不难想象出云杉在此的意义,诗人的内心是复杂多变的,但强大的意志力始终支撑着他。从外而言可定义为担当与道义,从内而言,是爱与责任,是作为一个社会人与自然人的双重底线。

 

当汹涌复归平静,“现在,缓和下来了”,诗人重新回到日常,“在早上的豆浆里,那狠狠地加了一勺子糖的恨意 / 我甚至愿意去回访繁忙的津渡先生”。与生活和解,与自己和解,其中不乏妥协、自嘲,但基调是坦荡的,是胸襟开阔,是重回自信与幽默。我很喜欢这段诗写,它给人带来明亮与欢欣的色彩,让人温暖,让我们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当诗人再次将我们带入具体的生活场景,幸福已经扑面而来:

 

“当面粉沾上母亲的手臂,蜂蜡

涂满孩子的铜匙

这甜蜜得发亮的一天,有时

却想让人一下子死去”

 

这是一个多么甜美的休息日!诗人不惜笔墨,细节的再现让我们身临其境,每一个具有感知力的人都会被这幸福的景象牢牢吸引。多么难得,一整个星期甚至可能更长时间,只有休息日才能享受与亲人的相聚时光。诗人是如此珍视,完全融化其中,他甚至愿意就此死去,以期获得永恒。尽管幸福如此具体,但在诗人这里仍然是错综复杂的心绪,让人一言难尽,仿佛只有一死,才能完美化解。我相信读者同样被卷入情感的漩涡,随之动荡起伏。

 

这首诗如同一个巨大的能量场,既有生存制约与精神自由的牵制与释放,亦有痛苦与欢乐的同构与并存,除了情感的涌动,其间隐约可见关于人生取舍的思辩,如同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选题,让人欲罢不能,令人悲欣交集。甚至我更愿意去回访繁忙的津渡先生,在每一个明亮的早晨微笑着迎向前去,我说“你好!津渡先生!”





不规则主义

丽丽周

 

那个亲吻的部分,像一幅旧画

有些情节你不说,衣服上系满了扣子

该失去的都已失去了,不同的时间

你随时可以同时出现,彼此冷漠

离你最近的是体温

气味是唯一的言论自由

 

更多的人行色匆匆

你走入,就失去了选择

 

我想“不规则主义”是否可以对应“规则功利主义”来解读。不规则就是不以规则来衡量,更不以功利来指导。更或者说,诗人丽丽周写这首诗就是无规则,无目的的,如同创作一幅画的过程。在这里,审美活动才是最重要的,它的效用相当于令作者和阅读者从中取得了最大快乐值。

 

“那个亲吻的部分,像一幅旧画

有些情节你不说,衣服上系满了扣子”

 

“亲吻的部分”可视为故事情节,也有可能是创作一幅画时的其中一个部分。它是移动的也是静止的,通过诗人的意识流动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幅幅动态影像。她正以进行时的方式将情境重现,跳跃和碎片化的叙述让读者不由得产生关联想象:情侣间亲吻,身体触碰,衣服系满纽扣等等,仿佛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已结束。或许这就是诗人的写作意图,在特定的一些线索下,让读者充分参与叙述,填充任何想象。

 

“该失去的都已失去了,不同的时间

你随时可以同时出现,彼此冷漠”

 

当“该失去的都已失去了”,此时已然是上一个场景的结束,是故事主人的回忆延续。在每一个想“你”的时间,任意一个时刻,“你”都在那里,随时可以同时出现。我仿佛读到一个痴情而又决绝的女子,以异常的“冷漠”对抗曾经的“炽热”。整首诗叙述的调子显得灰暗,甚至略感压抑,犹如一幅色块浓重的画,背景幽暗模糊。“离你最近的是体温 / 气味是唯一的言论自由”,在这里,两个人之间是沉默的,隔离的。体温与气味是极具个人特性的两个要素,它的私人化也造就了“你”“我”的陌生与距离。同时,体温与气味亦成为这幅画中唯一的暖性色调,它们的出现如同浮雕,表达出画面丰富细腻的层次之感。 

 

我可以理解为这首诗并行着两条进入途径:一条是显性的,是“我”所叙述的情感故事,二是隐性的,是关于创作一幅画的过程中,作者对于画作对象所进行的理解和想象。两者相互融合,互为铺垫和延伸。这也暗合了诗人以“不规则主义”为题所隐含的意义。它没有既定的规则和套路,只有呈现的过程,它不揭示任何寓意,也不象征什么,它只是过程,只是审美活动本身。

 

它打破了故事强调主题写实再现的局限,反而透过碎片化的影像以主观方式来表达。如同一幅抽象画,以简化但又可以保留原始自然的方式来描述真实题材,形成与自然物象保持一定联系的抽象艺术形象。结尾貌似叙述结束,但显然,它隐含更多的可能,带有一定的思辩色彩:

 

“更多的人行色匆匆

你走入,就失去了选择”

 

一旦进入人群,个我身份的辨识显得更为困难。“你走入,就失去了选择”,也无从选择。如同孤舟驶入茫茫大海,个人选择与否在这里显得不值一提。而故事中的“你”也必定与“我”更加遥远。也许这首诗的最终意义是,你能想到什么就是什么,这便是诗人丽丽周让每一个阅读者参与其中所获得的最大快乐值。

 

 



下一站延平

程沧海

 

 

我至今仍无法确定松溪的位置,

江西之西?浙江之南?

我只确定,它是福建之北

我要经过福州,三明,南平

 

下一站延平

那是谁的家乡,那么美

 

 

我也是第一次到南平松溪,因为陌生,特意去查找松溪的地理位置,说是地处闽北浙南交界处。今年十月底,部分福建诗人分别从各自居住的小城前往松溪参加诗歌学习活动,即使身处此地,仍然摆脱不了浓浓的陌生、新奇之感。因此,读这首诗,我至少觉得亲切,当然,这肯定不是判断它是否好诗的标准。我一再反复阅读,在感知和意境上层层递进,它真的没有让我失望。

 

这是一首旅途之诗,是诗人途中有感而后酝酿所得。我甚至相信诗人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是特别轻松的,它在下意识中被完成,未经过任何修饰。它几乎是语言自身的运动,带着诗人残存的途中感受,在极其自然的状态中被记录、被保存。一首诗的好并不完全由语言和技巧带来,它可以是外部环境与诗人在瞬间恰到好处的相遇。最好的例子当然是李白的《静夜思》,没有任何深奥的寓意,没有构建新奇和故作艰深的各种意象,它直白朴素然韵味无穷。

 

“我至今仍无法确定松溪的位置,

江西之西?浙江之南?

我只确定,它是福建之北

我要经过福州,三明,南平”

 

正如前面所说,这是一首旅途之诗,它是通过诗人目击与心灵结合带来的本质释放,也是诗意生发时的一种状态呈现。开头即以疑问的方式将诗人此时的心理感受表达出来。这个经验肯定不为他所独有,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经历和感受。沿途经过的每一个城镇,于我们而言都是异地,都是他乡。他者即暗示距离,是陌生化,是疑问与浮想的思境演化过程。旅途会激发人们各种复杂的情感,我们常常会与“漂泊”、“找寻”、“新鲜”、“期待”、“放逐”等等这类词的语义关联。这四行诗句的描写几无任何可圈可点之处,它是那么平常,平常到可以完全忽略,但在这首诗里,它们完成了重要铺垫,是叙述的起源,是这首诗得以真正完成的催化剂:

 

“下一站延平

那是谁的家乡,那么美”

 

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万花筒式的结尾,为我们展开了联想的所有可能性。“延平”不是诗人所熟悉的“延平”,它同样是陌生之地,一闪而过不足以让诗人了解它的美,熟悉它的美。但诗人却在这里发出如此感慨,“那是谁的家乡,那么美”。对于旅途中人,任何道路和终点都意味着选择和放弃,意味到达和离开。它具有一种惆怅而辽阔的乡愁之美,同时,又给人一种路在何方的精神流浪之况味。它所呈现的哲学意味是如此浓厚,所指又是那样空阔,几乎可到达任意之所,而这也正是这首诗的艺术价值所在。

 

这首诗是敞开而又包容的,它所蕴含的不仅是诗意,更多的是精神内质复杂而矛盾的反应,不同经历的人可以给出不同的理解和阐释。因此,它不是单纯呈现了什么,而是触发了关于人之为人、何为人生以及人生意义的思考,是从认知的有限中所能到达的无限。


它,很容易被忽略。




门槛

张旗

 

有时,跨出一步,

我们不知道是进去,

还是出来。

在寻找事物意义的道路上,

我们时常犹豫着,

看上去,几乎是

扛着门槛行走的傻子。

 

 

正如我的朋友宋尾所说,这是诗自己的缘分。一首诗经由作者写出,它到底将经历什么,谁也无从知晓。它被传颂或被遗忘,或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时刻,被遥远的某个人读到,仅仅是想象一下就很有意思。那么,它将具体产生什么意义吗?不知道也无从定义。更多时候,它只是一个火花,在瞬间点燃,旋即消失无踪。

 

但无论如何,这首诗被我读到了,这是我和它之间的缘分。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缘由,我选择了它,并为此付诸思考,并且没来由的喜欢那个“看上去,几乎是扛着门槛行走的傻子”。真是这样,我几乎就是那个傻子:

 

“有时,跨出一步,

我们不知道是进去,

还是出来。

在寻找事物意义的道路上,

我们时常犹豫着”

 

早就有人提出,“人的存在是一种悖论式的存在:既是经验的,又是超验的;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既是肉体的,又是精神的;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既是实然的,又是应然的。悖论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逻辑游戏,却像是撕开遮盖着真理殿堂帷幕的一条裂口,让人诧异,却又难以捉摸”。事实上,每一个具体的悖论都只能获得相对的解决,在绝对意义上的彻底解决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们时常犹豫着”,无论做出何种判断或选择都会出现相应的结果,但却不是唯一的结果。那么,由此推断,诗人张旗写这首诗的意义也正在于此,通过现象提出了问题,一个普遍存在的生存悖论,然而他无法给出答案。

 

答案在于每一个人的“犹豫”之时,这便是思维的复杂而惊险之处。从社会学意义而言,人类思维因悖论得到不断发展和完善的强大动力。从个人而言,它将考验一个人的全部智慧,促进并提高生存能力以及最终完善作为一个“人”的哲学思考。

 

这首诗是“举重若轻”的,但它轻了些。张旗的思考似乎只停留于疑问之中,他的观察和体验“点到即止”,他提出了“现象”,呈现了人们在生存中存在的普遍状态。但一个优秀诗人应该有勇气也有能力更进一步,从而提供更为深入而广阔的思维路径,使这首诗呈现多维度的可能。一首诗当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承载“任务”,但它的内部应具足不同的能量,使其成为一首足够分量的“好”诗。好在“门槛”是一个很棒的意象,独特新颖,尤其是“扛着门槛行走的傻子”,看吧,满大街都是!这足以让人心惊。

 

 



我们了解最少的自然力

雪女

 

我们总是想飞起来,像鸟儿那样

幻想御风而去的轻盈。

霍金却说,重力

是我们了解最少的自然力。

那年八月经过夏豆山,女导游

作为当地风物的知情者,

告诉我们一桩神秘事件。

她说,这座山上听不到鸟鸣,

也看不到飞翔的翅膀,你只能目睹

遍野横陈的鸟类尸体。

每至暮年,它们从四面八方飞回,

不是云集天上,而是一头栽下

归息在密林深处。 

 

 

霍金说“我们对于这个日日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知之甚少”,霍金还说,“我们中很少人会用大量时间去思考自然界为何如此”。我们热烈关注的也许仅仅是自身,关于生老病死,关于生命价值和意义的有限思考。或许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自然”,是人类心识所能探测到的极限之处。

 

“我们总是想飞起来,像鸟儿那样,幻想御风而去的轻盈”,一开篇,诗人就道出人类的普遍愿望,渴望飞,渴望脱离脚下的重力,朝向无限自由飞行。我们甚至幻想翱翔于遥不可及的天际,但现实是,重力牢牢限制了我们。我们的双脚只能在大地上行走,去翻山越岭,去驭舟船行于江海河流,即使乘飞船绕蓝色星球一周,也终归是要回到脚下这块土地。但我们就此理解重力了吗?重力绝不仅仅是把我们束缚在地球上:

 

“霍金却说,重力

是我们了解最少的自然力”。

 

读到这里,我也不禁凝神默想,重力到底覆盖着多少神秘面纱而未曾被常人所知?但诗人并未就此停留,为好奇者展开所谓重力的科普知识,也未对重力进行自以为是的评论与说明,而是巧妙地以转述者口吻向我们陈述了一桩神秘事件: 

 

“那年八月经过夏豆山,女导游

作为当地风物的知情者,

告诉我们一桩神秘事件。

她说,这座山上听不到鸟鸣,

也看不到飞翔的翅膀,你只能目睹

遍野横陈的鸟类尸体。

每至暮年,它们从四面八方飞回,

不是云集天上,而是一头栽下

归息在密林深处。”


以事件入诗,自然要还原其真实,而不是加以拔高和过度修饰。不难看出,诗人具备高度语言精炼的叙述能力,不着技巧,不留痕迹。通过一个事实显示她所要呈现的“诗状态”,让原发事件本身的神秘性冲击听者和阅读者的感官和心灵,从而完成“诗本身”的构思、创意、思想、诗意的融合以及带给他人的延性想象和思考。它是令人震撼的,“你只能目睹/ 遍野横陈的鸟类尸体。/ 每至暮年,它们从四面八方飞回”, 擅长飞翔的鸟类“不是云集天上,而是一头栽下 / 归息在密林深处”。

 

恰到好处的结尾,无疑为这首诗增加了巨大的内在张力。它不仅回答了为何“重力是我们了解最少的自然力”,也向我们提出了新的有关“自然力”的问题和思考。它让我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认识生命,重新思考“大自然”为何如此。它不回避理性也兼容了感性巨浪一般的冲击,是诗人内在智慧的生长和开放。同样,这样的诗也让我们自动生成多维的探索思考空间,不再局限于“当下”和“眼前”,那么,我们的心识所能探测到的极限将会推向更远。

 

或许,我们对一首好诗是如何发生的同样知之甚少,它的神秘性远非如此直观易解。总之,读诗是两个心灵相遇的过程,细读令人着迷





灰 鸥

商略

 

它在我边上飞,在水上

比我快,所以时常折返等我

以俯冲水面打发时间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听不懂对方。但是懂对方

 


知音一词来源于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伯牙每次想到什么,钟子期都能从琴声中领会到伯牙所想,子期死后伯牙再不弹琴因为再没有知音的人。而《列子·黄帝》中有一个来自庄子的佚闻,“海上之人有好沤 (鸥) 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此典寓意诚心才能换来友谊,背信弃义将永远失去朋友。

 

我想灰鸥与商略所延续的便是现代版知音故事。在我看来,商略是个懂古通古之人,他的诗是有源头的。熟读商略诗歌的人都会从中体会到,诗中古意随处可见,古人的情致意趣,古人的精神情操。但显然他又不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而是具有深刻现代意识的当代诗人。真正要懂一个人,很难,更何况只是一首诗的几句分行文字。即使如我以细读一首诗为名,想要完全读懂商略,也是痴人说梦。商略的诗大多以典、以先贤人物、以日常生活为素材,散步、登山、访友,甚至一日三餐都是他的诗歌。其生活态度,人生感悟,思想智慧总在不经意中于诗句中闪现,令人甘之如饴。

 

“它在我边上飞,在水上

比我快,所以时常折返等我

以俯冲水面打发时间”

 

其实这首诗已然简洁至完全透明,我要做的无非是浸淫其中,感受一字一句的动静与情境,感受空间与时态的互动和变化,感受诗人与灰鸥互为影子的默契和亲近。它表现得如此活泼,在我的心上翻飞,它那样善解人意,恰到好处的节制早已超出凡俗的友善与亲昵。或许这也正是诗人自己的影像,简洁、干净、节制、聪慧,每一处都散发出超凡脱俗的精神气质。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讲的

我们听不懂对方。但是懂对方”

 

听不懂只是作为物种的语言不同,但琴音相通,心意相通。或许仍然有人追问,这首诗何须解读?我真的非常乐意用商略的末尾两句来回答:“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讲的 / 我们听不懂对方。但是懂对方”。南狐读诗,读的就是自己想读的诗,这首诗让我感觉无比愉悦。诗人的写作看似毫不着力,但是心灵的力量却足以在平静的水面荡漾波澜。这首诗的精妙完全在于一个“懂”字,如果你的弦尚未调好,又如何与音律齐鸣?

 

我一向喜读商略的诗歌,语言干净如秋天的枝叶,自带芳香,温润如雨后小荷,纯净安宁。他总是能让你从诗句中体会到高于生活的洁净与智慧,感受一个诗人处世的持守与豁达。这是商略的诗与人的共同品质,不必着急,他的诗正在寻找它的知音读者。

 




鹅黄色的桌布

高翔

 

酒桌上 诗人们又聚在一起

他们谈论些重大的事件

他们提到些敬畏的名字

我的眼神落在餐桌上

我的手指拨弄着餐桌衬布

这是一块鹅黄色的桌布

它有着半圆形的连续图案花边

每个半圆上有着精致的电脑刺绣

我的手指把它的一角

向上卷起 又放了下来

放了下来 又向上卷起

桌布一会儿像鸡蛋卷儿

一会儿像块烙饼

而我像个白痴一样

笑了起来


 

高翔的简介简单至如高翔自己:“自由画家,诗歌厨师,居厦门”。在很多场合,我们都有见面的机会,诗友餐聚更是不少。说实话,现在我一想到他,就忍不住笑了,他真是这样一个人,毫不做作,真实单纯,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下。

 

这是一首明显带有讽刺意味的诗作,其原本意义正好是字面上所能理解的意涵的相反。普林斯顿大学法语教授克里斯蒂·沃波尔(Christy Wampole)在《纽约时报》上撰文说:“如果说反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质,那么嬉皮士(Hipster)应该是反讽人生的典型了。小清新出没于每个城市的街道和大学校园”(资料来自网络)。我不知道高翔的内心是否藏着一个“嬉皮士”,以此反抗“主流”、“精英”、“权威”以及“世俗”与“物质化”等等。至少,他是抵触和排斥的:“酒桌上诗人们又聚在一起 / 他们谈论些重大的事件 / 他们提到些敬畏的名字”,一切都显示出正常而普遍的样子。我注意到这是一首写于2003年的诗作,时至今日,在我们经历过的大大小小聚会中,这种情形仍时常可见。这类现象也常见于其他各类场合,弥漫着浮夸、盲从、谄媚之气息。但在这首诗里,高翔未做任何观点表达,而是将笔墨重心放在这里:

 

“我的眼神落在餐桌上

我的手指拨弄着餐桌衬布

这是一块鹅黄色的桌布

它有着半圆形的连续图案花边

每个半圆上有着精致的电脑刺绣

我的手指把它的一角

向上卷起 又放了下来

放了下来 又向上卷起

桌布一会儿像鸡蛋卷儿

一会儿像块烙饼

而我像个白痴一样

笑了起来”

 

诗人细致耐心甚至不无体贴地将自己的表现如画一般临摹下来,如此专注的描写反而更加突出了诗人内心对所观察到的“现象”的无厘头式反应。似乎毫无意义,莫名其妙,但却包含了夸张、讽刺和自嘲这三重含义。它的特点是利用语境的偏离,透过嬉戏、调侃,玩世不恭的表象,直接触及事物的本质。这段描写让人忍俊不禁,其精确、传神、趣味亦如同诗人为自己所贴的身份标签,自由画家,诗歌厨师。他不仅为我们展示了高超的画技,同时又不失时机小露了一手厨艺,而我们,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像个白痴一样笑了起来”。

 

这与嬉皮士所欣赏的"无为而治"特别吻合,诗人本意恐怕毫无“纠错”“指责”之念,他不传达所谓思想和观点,只是单纯认为只有简朴,简单生活,才能保证个人的尊严和自由。我们所获得的感想也完全依赖这首诗的语境作用来完成,这恐怕也非高翔本人在技巧上的刻意安排,他就想这样写,凭着一位优秀诗人画家的直觉,就是这样简单。

 

高翔在诗歌创作上并不算高产,但他具有诗写的天赋和后续爆发的强势劲力。他的画作经典丰厚,我虽不是这方面的鉴赏行家,但我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珍藏一幅。下一次,对,攒好钱,就是下一次。

 



 

坟场


黄沙子


现在,落日站在了山岗

在劳作之后

这金色的光辉

已经越过布满露水的沼泽

落到我们中间

只要有人带头沉默

其余的就会一一加以回应



南狐读诗: 这首诗的重心在于“坟场”,但整首诗却找不到坟场的具体标识,这正是它的成功之处。黄沙子的诗善于顾左右而言他,构思奇妙甚至带有某种魔幻色彩。如果你在读它时感到似乎抓住了芝麻而又发现西瓜,那就对了,他不会简单直接地指引你,而你只需要沉浸其中。





论死亡

黄沙子

 

我对一生的总结比不上我的父亲

他向我转述过六十多年的渔耕生活

 

其间论及流水,他说流水

虽然决不可能快过行船

但乘船人永远是天堂的迟到者

 

论及青草,他说年轻时

他曾拥有最锋利的锄头

斩断过无数的草茎却无一是他认识的

 

由此他又论及土地,认为这是他所见过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复的事物

很多人在这里埋下亲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只会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阳却从来不因悲伤升起”

 

父亲挥动手臂,把目光所及之处

都划归他的领土,但最终

只圈住了脚下的一小块荒地

 

通常我们会认为人之生死问题是一个“宏大主题”,是人生之极限。生和死如同极端的两个对立面,年轻时我们不会也不擅长谈及死,但对于死亡的思考始终是人类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或许,谈论“死”是活着的人用于丰富“生”的意义的。

 

读黄沙子的诗,如果过于追究细节的真实,你反而会感到些许虚幻,但如果忽略这些真实,你很可能又错过了他所呈现出来的精神实质。在诗写中,他一定不是一个有板有眼的人,你会感觉到隐约的神秘主义色彩,甚至是某些巫性的特质。我也一直相信世间存在着秘密的或隐藏的自然力,我们能够通过某些方式(比如写作)、仪式(各种宗教教义等)使人们获得更高的精神或心灵之力。关于死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疑问和理解,但答案远非只有一个。黄沙子通过父亲之口讲述死亡,正是基于这些理解,但他的精神源头是父亲,是那块世代生养他们的土地,是洪湖。尽管黄沙子对洪湖的生活了然于胸,但相较于父亲,是否仍有更为丰富的灵魂有待触及和关注,“我对一生的总结比不上我的父亲 / 他向我转述过六十多年的渔耕生活”。那么,什么是死亡?

 

“其间论及流水,他说流水

虽然决不可能快过行船

但乘船人永远是天堂的迟到者

 

论及青草,他说年轻时

他曾拥有最锋利的锄头

斩断过无数的草茎却无一是他认识的”


流水与行船,行船与乘船人,他们都以一种对应存在的关系诠释时间与人,生与死的辩证关系。在父亲眼里,流水快不过行船,因为行船是人的可支配物,而乘船人永远是天堂的迟到者,则意味着死亡早已存在,只有当人意识到死,才可触及死亡对生者的意义。当父亲论及青草,“他曾拥有最锋利的锄头 / 斩断过无数的草茎却无一是他认识的”,但人的生命并不会因此而凌驾于其他生命。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中写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草的生命力远比人所看到的来得更加顽强,此时的死意味着来年的生,这与佛教的轮回之说如此相似,死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期生命的开始。

 

“由此他又论及土地,认为这是他所见过

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复的事物

很多人在这里埋下亲人,又埋下自己

 

“月亮只会为地面上的人死去而缺

太阳却从来不因悲伤升起”

 

父亲以自己最朴素的认知理解自然和土地,理解人类必须遵循规律而繁衍生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一切,终将回归自然,人们所继承的就是土地最任性但最善于自我恢复的能力。生与死的循环反复上演,这便是人们在生活中对于生死观最为实在的认知。当我们洞悉这一生命奥秘,随之而来就是思考如何从容平静地生活。宇宙自然的运行规律并不因某个生命的终结而停止,更不会因为人类的情绪而改变。那么,我们谈论死,就是以“死”来丰富“生”的意义,那就是,我们要好好活着。

 

“父亲挥动手臂,把目光所及之处

都划归他的领土,但最终

只圈住了脚下的一小块荒地”

 

结尾正是出于黄沙子的视角,他已清晰看到,尽管我们在生前也曾开疆扩土,也曾奔走四方,但最终只有脚下站立的一小块荒地,这就是我们的归宿。由此可见,生与死是一切生命产生、存在和消亡的自然过程,它不再是恐惧和不幸的象征。知死方知生,“善待”死亡,人们才可能充满希望而热切地生活着。

 

相比早期作品,黄沙子已经逐渐趋向更加写实的诗歌写作,如同一个堪破生死的人,语境开阔,叙述从容不迫。语言的巫性仍然是他的鲜明特征,以至于在阅读他的每一首诗歌时,我们或多或少都会被内在的思想所迷住。恍惚之时,我会看见他站立于诗中,眼神深邃而沉静。我在想,诗人黄沙子,一个平时谨言少语的人,他在诗歌中是如此睿智和温厚。

 

 



本质性的东西

宋尾

 

生活的实质

无非是一张餐桌

床铺,如空气一般的谎言

以及随时随地的隐形

所以我们写诗

并不是我们真的拥有那些

比如掌握着某种泉源

抑或神秘的语言

恰恰相反,我们写它

是因为根本没有诗

没有诗这种东西

 

 

一开始我怀疑自己能否解读好这首诗,或者说,解读是毫无必要的。宋尾是诗人,同时又是一位小说家,我从不怀疑他的诗写和小说创作的能力。什么是本质,本质由事物内部矛盾构成,是比较单一、稳定、深刻的东西,靠思维才能把握,并通过外部的各种现象为我们的感官所感知。那么,是否真如宋尾所言,我们写它,是因为根本没有诗,没有诗这种东西。

 

但这首“诗”仍然为我展开了它所蕴含的全部诗意,让我重拾信心,它由语言带来,语言同样作为外部的现象与本质紧密联系一起。马克思说:“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而为一,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因此,我想说的是,宋尾正是以假象从否定方面表现事物的本质,给人一种与事物完全相反的印象。他所说的“没有诗,没有诗这种东西”恰恰是本质性的东西,“诗”由思维产生,靠思维才能把握,因此从表面现象来看,诗的确没有任何实质东西。正如此时,我读这首“诗”,它在我的思维中释放出无限诗意,它令我愉悦,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

 

“生活的实质

无非是一张餐桌

床铺,如空气一般的谎言

以及随时随地的隐形”

 

我们不妨和宋尾一同回到生活的实质,一张餐桌、床铺、谎言以及各种现象随时随地的隐形。这是我们用感官所认知的生活,我们从来就在这里,从未曾脱离。但这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人类有思想,思想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与现实生活相比,它令人捉摸不定,亦幻亦真,充满无限可能。但我们无法否认,另一种生活是建立在现实生活之中的,这同样是实质,它以一种虚无的方式笼罩住现实,只有思考者能够确切把握住它。

 

“所以我们写诗

并不是我们真的拥有那些

比如掌握着某种泉源

抑或神秘的语言

恰恰相反,我们写它

是因为根本没有诗

没有诗这种东西”

 

如此睿智而清晰的言说,恰恰是诗人在语言后面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和思考。它几乎是一种“发现”,让我们从众多平庸而世俗的表象中“认出”什么是诗。诗正在以莫须有的形式存在于每一个诗人的笔端,或者说作用于每一个人的思维之中。我们写诗,并不是真的拥有什么,而是因为“没有”,它由每一个人去把握,去理解,去重新创造。

 

因此,这的确是一首诗,在我的解读中又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它至少给了我一双发现的眼睛,启迪了思想,它是奇妙的组合,比本质更加生动和丰富。或许这正是宋尾的本意,春天就要来了,鲜花即将开满世界,它将再一次遮蔽令人困顿不安的生活。





名人名言:


      “一个诗人应该把自己隐藏在作品里,如同上帝把自己隐藏在万物中。

---福楼拜




理论园地与他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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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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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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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活动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一(总155期)

● 和顺县“相约七夕、相遇和顺”大型诗歌采风笔会回放之二(总157期)

● 诗眼睛||缅怀大师,传播文化:多倫多「湖畔書院」主辦的洛夫詩歌朗誦賞析追思會纪实(总394期)

● 诗眼睛||快讯:“新时代都市诗歌创作与走向研讨会”在太原成功举办(修定版)(总622期)

● 诗眼睛||年度推荐:《诗眼睛》2018年推送入选《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的作品(总673期)

●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18卷》目录和编后记(修正版)(总715期)

● 诗眼睛||海外诗会 传播文化:【多伦多诗友会】首届华人诗歌研讨会:切磋诗艺,共求美好(总719期)

● 诗眼睛||七告读者书:平台运作与七告读者书(总1073期)(2020 持续版)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张新泉、西川、黄亚洲、娜夜等五十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0期)

● 诗眼睛||母亲节专辑之二:欧阳江河、韩东、张执浩、大卫等五十八首献给母亲节的现代诗精选,每首诗都能让你流泪!(总802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晋中市纪念屈原诗歌征文获奖作品展播(总823期)

 诗眼睛||端午节专辑之二:余光中、欧阳江河、大解、娜夜、张执浩等古今诗人献给屈原之 汨 罗 诗 章!(总826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任爱玲诗歌研讨会暨《尘世之光》首发式在太原举行(收藏版)(总834期)

● 诗眼睛||诗歌活动专辑:徐忠诚 赵玉兰《灯下絮语》《溪涧兰草》出版作品研讨会 (收藏版)(总871期)

 诗眼睛||七夕爱情诗专辑:余光中\朱湘\洛夫\食指\海子等一百首献给七夕节的现代诗精选, 情到深处便是诗!(总890期)

 诗眼睛||中秋节专辑:胡弦\臧棣\车前子\陈先发\雷平阳\大解\刘川等一百诗人写中秋月亮的现代诗歌精选,(总926期)

 汉诗三百首 || 《汉诗三百首》2019卷目录 (新年特刊)

 诗眼睛||快讯:《2019中国微信诗歌年鉴》由台湾甘露道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总1036期)

 诗眼睛||快讯:《中国诗人生日大典》(2020卷)诗歌年选目录 (校正版)(总1037期)

 诗眼睛||下雪诗专辑:欧阳江河/王小妮/李少君/胡弦/李犁/西渡/商震/娜夜等一百首关于下雪的现代诗精选(总1054期)

● 诗眼睛||清明节专辑:席慕蓉\叶延滨\黄亚洲\梁志宏\龚学敏\李犁\潇潇等87首清明节现代诗歌精选,(总1077期)

● 诗眼睛||书讯:《汉诗三百首》2020卷目录 (总127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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